13 三渡村的村口搭起了大戏台,这是七婶花了一万块才请来的。县里的闽剧团近 几年来好戏连台,青衣、花旦的古装袍,都换成了超级短裙,听说,有的戏装都改 得亮出了肚皮。三渡村的人,整天忙的就是去赚钱,要不然就是到美国捡黄金。如 今混得什么都有了,就缺少点文化生活来调剂。 七叔又从美国汇钱来了,还捎来了口信,告诉七婶,这些年他在美国做生意, 家里全靠着乡里乡亲的帮助,拿出点儿钱来犒劳犒劳大伙儿,也好表表心意。七婶 接到钱后,合计了半天,买点儿礼物,摆几桌席,总是老一套,也没啥意思。钱不 少花,亲戚朋友也不见得都满意,索性再多掏几个钱,请来县剧团唱大戏,既风光 又体面,也赶了时髦,又还了心愿。 七婶虽不算爱出风头的人,可自打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为村里张罗事情。今天 从搭台架灯就跟着忙,一直忙到快开演。 戏台前摆了几张桌子,放好了一盘盘的瓜子,摆好了一碟碟的美国香烟。这几 桌她准备请县里的书记、造纸厂的厂长、阿六的媳妇、二肥的妈,还有闽河饭店里 林姐办公室里的那几位。近日来闹哄着要去美国的人更多了,说是价钱虽然年了点 儿,可免去了路上受的罪。港口外停着那些大船,听说都是要去美国的。坐船可比 彩凤他们走路舒服多了,这回她准备把娘家的儿个孩一片都弄去。要不是盖起了这 几幢大瓦房,拖住了身,说不定七婶也乘船玩趟美国,省得叫老头儿一个人在那边 总惦记。 阿六的媳妇和费妈妈来得最早。她俩帮着七婶忙里忙外,把土台子上的地面扫 得光溜溜的,把台下一排排条凳摆得齐刷刷的。 “七婶呀,咱们村就数你家了,我家是没法跟你们比。阿六那混蛋走了多少天 了,连个信也没有。”阿六媳妇边摆着条凳边喊着。 “他媳妇,着啥急。阿六到了美国,一定发大财。那小子又有手艺,人又精。” 七婶磕着瓜子说。她手上的金馏子,不停地在她脸前晃动。 “发啥大财,我就盼着我家二肥能挣点钱早些回来。他这一走好几个礼拜没个 信,我可真受不了了。”费妈妈说着说着,坐在凳子上哭了起来。 老村长——阮卫国的父亲也来了。见到费妈妈正在掉眼泪,就说:“哭个啥, 卫国的媳妇说得好,不出走的男人没出息,挣大钱的男人没有一个在本地。”老村 长说完,就坐在了正席。 七婶走过来,趴在他耳边前咕了几句,老村长笑了起来:“这又不光是卫国一 个干这事,你看看眼下的年轻人,有几个还像你我这一辈。再说,再说那水仙也不 是个好东西。” 他们正聊着,三渡村的人和外村的一些人,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大家伙儿说 说笑笑,各自找着最得看的位置。 “让开!让开!老村长,你帮帮忙,这头一排是留给县领的。”七婶说。 永乐县的领导是卫国媳妇通知的。自卫国L路后,她就常往县里跑,最近跟好几 个干部都搭上了关系。听说同郝鸣亮也打得火热。 卫国的媳妇不到三十,在同年龄的人里算是有几份姿色的。她埋怨卫国钱挣得 不多,不如早点闯美国。可她真的用心不是嫌他家里穷,她最恨阮卫国有男性病, 天生的精子数量就比别人少,还来不来没怎么地就早泄。 卫国一走,她好像年轻了好几岁,连郝鸣亮搂着她的时候都说:“你呀,脸蛋 儿还像一朵花。” 舞台上的灯“唰”地一下亮了。锣鼓和电声乐队也奏了起来,演员们已在后台 化好了牧。领班的穴头把脑袋伸到边幕外。瞧了瞧观众席上的情形,就冲着喇叭喊: “离开演还有十分钟。” 阿芳拖着三个月的身孕走得很慢。今天她到这里不是为了看戏,她有她的主意。 自从丁国庆离开了福建,她觉得度日如年,一个人偷偷地哭过好几次。她担心国庆 的伤,更担心他的脾气。她梦到过他在路上遇了难,被边防军抓住,落得好惨。她 惊醒过来,看到国庆带着伤残又回到她身边。她劝他留下,哪儿也不要再去了。又 梦到郝家兄弟拿着血刀向他刺来。 阿芳比国庆走的时候显得更瘦了,眼圈显得又黑又暗。她似乎变了个人,不是 常常叹气,就是楞着发呆,怀孕的反应也在折磨着她,每每摸着小腹,她总是掉眼 泪。 近日来,她觉得自己快活不下去了。她得不到国庆的消息,精神都快分裂了。 她下决心,一定要去美国,一定要找到国庆,死活都要在他的身边。 今晚,她来三渡村是来找七婶。听说,最近有船要去美国,可是她手上的钱不 够,她等不了国庆寄钱来再走,她等不了,一天也等不了。她知道,七叔在美国混 得不错,就准备向七婶借点儿钱。 “阿芳,你也来了。来,前头坐。瞧这孩子瘦的。”七婶热情地向她打招呼。 “七婶,不坐了,就站这儿吧。我有点儿事想找你。”阿芳不好意思地说。 “啥事呀?” “七叔好吗?” “好,好,别客气,有啥事就说吧,孩子。” “上船的预付金是三万块,我爸妈,您知道他们都是中学教员,他……” “七婶明白。还缺多少哇?”七婶既爽快又热心。 “差不多还缺一万吧。” “行,没事,七婶先帮你垫上。等国庆和你发了财,还这点儿钱算个啥。合美 金才一千多块,两人挣,没问题。连你七叔一个半老头子都寄回这么多来。行,行, 包给我了。” “谢谢您,七婶。”阿芳深深地给七婶鞠了个躬。 “别,别,孩子……” “阿芳!”有个男人在叫她。她向那边望去,马上转身就走。因为她看到,喊 她的是郝义,他就坐在第一排,旁边坐的是阮卫国的媳妇。 “阿芳,阿芳。”七婶拦住了阿芳说:“阿芳,可不能犯小孩子脾气,七婶答 应借你钱,可你得罪了小少爷,不也去不成美国哟。” 阿芳抬头看了看七婶,没动地方。 “阿芳。”郝义叫着她的名字跑了过来:“阿芳你不看戏啦?你别走,我有事 跟你说。来,前面坐。” 阮卫国的媳妇也走过来:“阿芳,一会郝局长也来,一块坐吧。” “不,谢谢你们了。”阿芳说完,就要走。 “阿芳,这可是我爸让我叫你的。”郝义说。 “干什么?” “干什……他说要和你一起看戏。” “哎哟哟,你多大的面子呀。来,快来。”阮卫国媳妇拉着阿芳就往前排坐。 阿芳无奈,为厂去找国庆,她忍着坐下了。她刚坐稳,就听郝义和气地说: “阿芳,咱们现在可以说是一家人了。我哥和国庆都在纽约,都在一起。” 阿芳听到国庆两个字,眼睛马上亮了起来。她望着眼前这个突然变了态度的郝 义,盼着他再说点儿什么。 “我哥常给我家来电话。他说,国庆在纽约混得也挺好。还说,不让我再跟你 找麻烦。还说……” 锣鼓全部敲响,新潮的电声喇叭也全放开了,舞台上出现了一排光着大腿的姑 娘。伴奏的音乐谁也听不懂叫什么名堂,这一响压住了郝义的讲话。阿芳心里起急, 她真想把这些发出噪音的东西全都砸烂,让郝义再说些了国庆和纽约。 混乱声中,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头一看,原来是郝鸣亮。郝鸣亮挨着她 坐了下来,笑着说:“郝义说的都是真话。俗话说,冤仇宜解不宜结嘛。你一个人 留在这里,我看着也怪孤单,怪可怜的,快去纽约找国庆吧。他一个毛头小伙子, 又是个火暴脾气,保不住又得惹事,也真需要你去照顾。钱上又什么难处尽管来找 我,乡里乡亲的,我哪能不照顾你呢!” 曼谷,这个泰国最大的城市,气候终年炎热,雨水四季充足。市里佛塔寺庙处 处可见,色情行业种类繁多。曼谷郊外有一处深宅大院,方园有几公里。院外不见 高高的围墙,更不见警卫把守。从一层层棕榈树向里张望,里面好象是个高尔夫球 场。穿过那郁郁葱葱的大片草地,是几条幽静的小河。河两岸是茂盛的热带植物, 河中央盛开着鲜艳的花朵。荷花的四周布满了翠绿的大荷叶,红红的鲤鱼,自由自 在地游在水中。 这个庭院的主人一般不在这里住,这里只为招待他远道而来的客人。绿草坪中 星星点点地竖立着几幢傣式小楼。小楼后面,才是一幢幢高级现代小别墅。 三渡村的六个人来到这里就抓了瞎,他们四处寻找电话,可小楼里只有一台可 挂国际长途的电话,他们只好焦急地等待着。 负责接待他们的是位中国小姐。在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明显的不耐烦,尤其是对 二肥那颠三倒四的话,更是气得她直跺脚。 “我不是颠三倒四,我妈给了我美国保人的电话号码,可是我过境时给弄丢了。” 二肥把身上所有的兜翻了个遍。 “过境怎么会弄丢?你骗人。”小姐生气地说。 “过境时,我拉了泡屎。”二肥急得浑身大汗。 “大家都听着!”小姐没功夫跟二肥斗气,开始宣布他们几个人未来的命运: “彩凤的父亲在美国已经签字担保她了,所以,她在这里再学习三天,就可以上飞 机去美国。” “小姐,小姐。”阿六把小姐拉到了一边小声说:“我可以交现金。美国方面 的保人,不知道为什么找不着了,你看什么时候交钱。” “一次付清吗?” “当然,当然。” “你有那么多钱?” 阿六指了指裤腰,又趴在她耳朵边儿说:“也少不了你的。帮帮忙,小姐,你 看……” 小姐转身又对大家说:“那好吧,现在可以走的有两个,其他人抓紧时间联络。 要记住,长途电话费可记上帐了,你们都要马上还清。”小姐说完,就离开了他们。 小姐一走,三渡村的这一组人,马上分成了两派。彩凤和阿六在一起有说有笑, 其他四个都忙着往国内打电话。阮卫国第一个抢到了电话筒,可他连续拨了几次都 是忙音。 彩风一身轻松地哼着“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的歌,得意地照着 镜子梳理自己的头发,准备上楼睡个好觉,好好休息一下。 阿六俨然已经成了美国人,而且是已发了财的美国人。虽然裤腰里的钱这一次 基本已空,但他相信,到了那遍地黄金的美国,腰上的口袋又会很快地鼓起来。他 翘着二郎腿说起了便宜话:“水仙,你也别着急,等我到了那边,马上就保你。” “六叔。”水仙对阿六也改变了称呼:“六叔,您这人说话得有个准呀。到时 候您要是忘了您说过的话,把我给忘了……” “哪儿能呢,你六叔是那样的人吗?可是,你们都指着六叔一个人不行,你们 得赶快开动脑筋。卫国呀,你得快点儿想个主意,不然,留在这泰国算是怎么回事 呀。不管怎么样,你也得为水仙想想,她一个女人家……” “我不用他想。六叔,你怎么又改口了。”水仙说着,撒娇地坐在了阿六的身 边。 阮卫国气得一句话都没有。他守着电话,等一通了就找他媳妇算帐。因为他媳 妇给他找的那个保人,在美国早死了。 曾明在一旁拼命地抽烟,心里已打定了主意。本来在闽河办事处填的美方保人 就是假的,现在他铁了心,准备在泰国打两年工,攒足了钱,再去美国。看样子泰 国的钱比永乐县的好挣。 “六叔,我和彩凤睡楼上最里头那间。”水仙轻声跟阿六嘀咕:“那丫头睡觉 死,你要是……” “通了,通了。”阮卫国紧张地叫了起来:“喂喂,是闽河办公室吗?……我 是阮卫国……对……我们在泰国,快点儿,叫我老婆赶快来接电话。” 三渡村村口的大戏唱完了,又接上了另一出。在闽河饭店的办公室里,挤满了 一屋子的人。他们排着队,等候着亲人从遥远的泰国打来的电话。这屋里的情形, 比今晚台上的表演还热闹,有的喊,有的叫,有的哭,有的笑。 “这可怎么办呢?二肥,听妈的话,咱们不去了,你快点给我回来吧,妈想死 你了。”费妈妈抱着电话,眼泪汪汪地说。 二肥在电话里喊:“妈,妈,别说傻话。对了,妈,你给我的电话号码我给弄 丢了,快点儿再告诉我一遍。” “啥电话号码呀?” “就是你塞给我的那个纸条,上面写着咱家在美国的远房表哥的电话号。” “纸条?” “对。过境的时候,我拉了泡屎,丢了。” “你再找找哇!” “妈,你老糊涂了,上哪儿找去呀?那泡屎我拉在老挝,不不,我拉在中国了。” “这可咋办哟。” “你快点回家找找。找着了,马上告诉我,我在这儿等你。快,快点儿。” “哎,妈马上回家去找。二肥,别急,等着啊。”费妈妈放下电话,就往外跑。 她着急,加上腿脚不利落,还没出门就摔了一跤。阿芳赶紧把她扶起来,搀着她急 急忙忙往回跑。 彩凤和她妈也通了电话。从七婶接电话的表情看,一切都使她很满意,她倒是 没说什么,只是让女儿到了美国好好照顾爸爸。 阿六媳妇和阿六话说得最长。其实她大可不必在这儿说的这么多,她家也已新 装了电话。可是阿六媳妇等不得了,她不在乎别人怎么向她翻白眼,对着话筒,同 阿六哇啦哇啦就聊起了家常:“阿六,你就放心吧。咱家的两个小子还都听话,你 就别操心了。等你再混出个模样,接我们娘儿仁一块儿去美国。到了美国,我还打 算再生一个,我就盼着有个女孩。到老了,你们爷儿住都在忙事业,谁来陪我呀。 女孩跟妈最贴心,我……” “阿六他媳妇,大老远地说这些没用的干啥。你让别人说说吧。”老村长等了 半天了,急等要向阮卫国交待几句。刚才他和儿子在电话里差点打起来,心里的火 说什么也按不下去。他带上水仙去美国这我管不了,可他说,他媳妇托人找的那个 美国保人死了,这就麻烦了。现在找他媳妇也找不着,说是看完了戏,坐着郝鸣亮 的车去了县里。 阿芳带着费妈妈回到家里,打开了抽屉没翻几下就找到了那张纸:“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呀。”费妈妈高兴地说。 费妈妈走得很慢。阿芳虽身上有孕,可心里着急,她盼着尽快听到国庆的消息。 她对郝义的话不怎么太相信,对郝鸣亮今晚的态度更是怀疑。她让费妈妈在后面慢 点儿走,就一路小跑地赶回这里。一进屋门,见阿六媳妇正要放下听筒,马上就跑 了过去,迫不及待地抢过话筒说:“国庆,国庆在吗?我是阿芳。” 接电话的是水仙。她没好气地说:“国庆?他到老挝就没影了。”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了吗?” “我怎么知道,他们神神秘秘的。” “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 “告诉你吧,阿芳,我看,在老挝接他上车的那个带眼镜的人很可疑,指不定 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阿芳把电话交给了已经等得很急的老村长,一个人走出了闽河饭店的大门。她 两腿软绵绵地挪不动,她坐在台阶上,只觉得小腹一阵绞痛。 等了很久,里面的电话才算打完,所有的人怀着不同的心情,从阿芳身边走过。 “七婶!”阿芳叫一声,站起来向七婶走去。 一艘漂亮的新型快艇,擦着水面在海上飞腾。船头高高地翘起,船尾在水上弹 跳。它从平静的海面冲过,留下了两堵扇子面样的水墙,激起来一波波的水浪。这 种新型快艇的马达噪音不太响,可它的速度却超过了所有能在海上行走的船。 林姐侧身躺在沙滩上,她的视线一直随着快艇移动。看着那飞快的小艇,林姐 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今天又是周末,她很早就回到了小海湾,兴冲冲地告诉冬冬和国庆,今天她带 来的这艘快艇是最先进、最新型的。它的油箱大,马力强,舱内舒适,船体漂亮, 一切程序都是用电脑控制,不用学就可以驾驶。 这是林姐送给冬冬的礼物。说是送给冬冬,其实她是送给国庆的。她看出国庆 的寂寞,又看出他酷爱运动。他刚到这儿没几天,如果说只送给他一个人,一定会 使他很难堪。为了叫他能够接受,林姐就换了个说法,说是送给冬冬。 林姐对丁国庆观察得很仔细。她觉出他是个自尊心极强、脑子里的主见不易改 变的人。为他做的任何事情,假如不妥当,他不仅会拒绝,弄不好,还会搞成僵局。 一向安静的小海湾,被这艘小艇瞬间搅动了起来,就像林姐那一向冰凉的心田 也被搅动起来一样。海浪不停地涌,心潮不停地翻滚。海面呈现出漂亮的浪花,心 潮里翻动着喜悦和兴奋。 林姐越来越意识到,丁国庆就是丁国庆,不是丁建军。以前是自己把这个概念 搞错了,把他俩弄成了一个人。丁国庆是丁建军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弟弟,绝不能 把他视为了建军。其实,这样组合起来的家庭有什么不好呢?叔叔、妈妈和冬冬这 样的关系,更符合人之常情。林姐看着海湾里的快艇,心里在想着。 海面上传来了杰克“汪汪”的狂叫声,冬冬高兴地叫:“好开心哟,叔叔,你 真勇敢。妈妈最喜欢勇敢的人。” 冬冬激动的叫声,险些要把她新成立的这个想法给冲散。是的,她得承认,这 个新想法还没完全稳固,家庭的组合式在她脑里常常动摇,特别是每当看到冬冬, 这个从小失去父爱的女儿,对国庆那种亲热,她心中就产生一个强烈的愿望,盼着 他俩这种亲昵的关系迅速发展,能像父女一样亲密无间。 “VICTORIA,GOOD MORNING!(维多利亚,早晨好!)”住在隔壁的老詹纳森 客气地打着招呼,向她走来。 “您好,詹纳森先生。”林姐用英文回敬着他:“是不是快艇的声音太响,把 您的好梦惊醒了?真对不起。” “不,不,这个海湾太安静了,我们需要一些生命的声音,不是吗?” “您说得对,詹纳森先生。”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詹纳森看到林姐今天的打扮有些裸露,因此,他礼 貌地向她请求。 “当然可以,请过来吧。”林姐说着把一条浴巾被在了肩上。 林姐今天穿的泳装是三点式。那黑白相间的花点游泳衣,紧绷着她丰满而又显 得过白的皮肤。初夏的阳光已经烫人,火辣辣地照在她那匀称的身体上。 “噢,维多利亚,你今天的样子太迷人了,是不是为了海上那个健壮的青年? 这很对,我衷心地向你祝愿。”詹纳森说着,也躺了下来。 林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鲜红,她从来没有在早夏的季节晒过太阳,更从来没有 穿过这么暴露的三点式泳装。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是这样,今天竟鬼使神差地穿 上了它。老詹纳森的提醒好象点破了她这奇怪的心态,不过,她还是相当镇定,等 脸上的红晕过去后说:“我相信,你也会喜欢上这个青年人。” “不错,我喜欢这个青年人。你不在的这几天,他很早就起来跑步,傍晚一个 人在海湾里游泳,游得很远很远。你看他那浑身的肌肉,多么漂亮,还有那张脸, 一看就知道,他很坚强。最有趣的是他很不爱说话,可我又常听冬冬教他说英文单 词。” “是吗?”林姐听了非常高兴。 “你看,咱们的小海湾里有什么变化?”“对不起,还是您说吧。”林姐不常 回家,她真地没法比较海湾里到底有多大变化。 “海边的杂草还有吗?他天天跑完了步就清扫,他是个公德心很强的人。他清 扫的不只是你一家,你看,整个小海湾看着有多舒服呀。” 林姐闪动着两只大眼睛,向那清澈的海水和干净的沙滩望去。 “维多利亚,你不会嫌我太噜嗦吧。” “不,一点儿也不。” “你是个很有眼力的女人。自你搬进这里以后,我总觉得你虽然很富有,可你 也很孤独。你知道,我们美国人,是不善于问别人的私事的。所以我从来不问你孩 子的父亲和你现在的情人。” “不,亲爱的老詹纳森,您说错了。冬冬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我从来就没有 过情人。” “这很不应该,当然,我不想介入你的私生活。不过,我要说你需要爱,也应 该获得爱,你的生活不该是孤独的,应该充满爱。现在这样很好,这个青年人一定 懂得爱,这一点我敢肯定。林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谈一谈我的经验。” “不,不介意。” “我的老伴也是很早就去世了,一个人的生活我过了很多年,那些孤独年月的 生活和死了的人差不多。要不是整日在国会里忙碌,我恐怕不会度过那段寂寞的日 子。噢,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生活呀!生活上的孤独是可怕的,灵魂上的孤独更可 怕,正常人是承受不住的。后来,在我的生活里也出现过一两个女人,可那不是爱, 只是为了消除孤独。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林小姐,我现在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 的一个秘密,我爱上了一个人,一个好极了的女人,她是个很有名的乡村歌手,你 大概在电视里听到过她的演唱。天哪,她的声音是多么的迷人呀!生活,真正人的 生活,追逐爱才是最主要的,其他的事情全都没有实质的内容和意义。” “你们准备结婚吗?” “不,不,你不懂。我爱她,她还不知道。我迷恋上了她,我现在正设法与她 联系。” “噢,可怜的老詹纳森。” “不不,我一点都不可怜。被人爱是幸福,爱上别人更加甜蜜。爱是生活的全 部,你努力追求一个你最爱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幸福。不管你追到与否,同样都是 快乐的。失去了这样的幸福和快乐,人就失去了灵魂。爱是人类运动和前进的最强 大的动力。没有这种动力,人活着也没滋味。嗅,上帝啊,我真是老糊涂了,我在 跟你说什么呀,请原谅我。” “不,詹纳森先生,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太好了。我喜欢你的这种坦率,更 钦佩你那比年轻人还火热的心。”林姐被老詹纳森这一席富有煽动性的话,弄得既 激动,又兴奋。 萨娃的晚餐烧好了,她站在海边喊他们。小快艇箭似地向岸边飞过来,萨娃不 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妈咪。”冬冬拉着丁国庆的手在沙滩上奔跑,杰克吐着舌头高兴地跳跃在她 的身边。也许是冬冬急着向妈妈说她在船上的体会,跑得过于快,一不留神,摔倒 了。 丁国庆把冬冬抱起来,横着放在肩上。小冬冬在他的肩上蹬着腿笑着,丁国庆 举着她,像是举着一个洋娃娃。 “妈咪,你看他呀。”冬冬双手搂着丁国庆的头,向林姐撒着娇告他的状。杰 克也兴奋地在地上打开了滚儿。 林姐笑得很甜,很甜。 晚饭后,丁国庆笑着走到林姐面前,好象有什么话要对她讲。 “有事吗?”林姐问。 “我……我想跟你谈谈。” “好,等一会儿冬冬她们上楼再谈。” 最近两周,林姐预感到他会对她谈些事儿。她很敏感,她甚主认为,丁国庆马 上就要向她提出阿芳来美的事。她怕谈,她很想躲避。 天黑了,冬冬每晚必和萨娃在楼上做睡前祈祷。因为没有电视的原因,她们都 睡得很早。林姐在自己的卧室里徘徊,丁国庆在地下室锻炼身体。她听着地下室里 传出哑铃的碰撞声,每一声都像是撞击在她的心口上。 等一会儿就要面对面地谈了,谈阿芳的事。怎么谈呢?真地把阿芳快速办来? 那将是什么结果?她心里很清楚,她一定会完全失去他。割断情丝的最佳办法就是 时间。拖,采取无限期的拖延,一定能达到使他忘掉阿芳的目的。可是林姐心里又 出现了另一种潜在的自责,这样做是不是太插鄙?爱他就应千方百计使他幸福。这 种不讲情义、不顾他人幸福的事情,她以前还从没有做过呢。唉!事情轮到自己头 上怎么这样难处理呀!她不能做这种不顾及道德的事。她准备马上下楼告诉他,明 天立即办理阿芳赴美的事。可手还没碰到门,老詹纳森的那席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东、西方人有很大的不同。西方人对爱的追求是执着的、 没有理性、不顾一切的。他们不懂东方式的情和义。他们那样火热执着地追逐爱情 到底对不对呢?也许西方人是对的。本来嘛,人就活这短短的一生。她也想学西方 人那样放开干一回,可这浑身上下的东方血液,又不允许她这样做…… 丁国庆多叫人喜爱呀!林姐已明显地看出,冬冬已经离不开他了。可怜的冬冬, 你确实应该有个疼你爱你的父亲。为了孩子也要稳住他,不管在情义和道义上是对 还是错。总而言之,现在怎么也得先稳住他。想到这里,她打开了通往地下室的对 讲器,请国庆上来。 放下对讲器,她的心开始急促地跳动。她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紧张。她在 一生中处理过很多棘手的事情,就是在死亡关面前,她也从来没有这么心跳过。 林姐和丁国庆同时来到了客厅。为了抑制住激动的情绪,林姐点上了一支烟。 奇怪的是,从不吸烟的丁国庆也向她要了一支。 “国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林姐说着,把打火机递给了他。 “我……欣欣,我要工作。”丁国庆停了一下。点着了烟,又说:“我要挣钱!” “嗯。”林姐从沙发里站起来,她习惯了一边踱着步一边说话:“国庆,你对 目前的工作不满意吗?” “可,可这不是工作。”丁国庆很不客气地说。 “是工作,在美国,这是一个很好的职业,做得好也很不容易。你要学会开车, 你要学会说英语,甚至你还要学会管理财务。这的确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至于说 到钱,我准备一个月给你二千美元,你看可以吗?” “我……” 不知为什么,林姐不愿看到眼前这个硬汉子出现难堪状,更不愿看到丁国庆在 她面前表现得唯唯喏喏。她愿看到他坦白、爽朗、直率,甚至发脾气。 不出林姐所望,丁国庆声调开始由低变高,他沙着嗓子说:“我,我需要阿芳。” “阿芳?这不是说来她就能来的事。”林姐有些控制不住,手里的烟在颤抖。 “可我非要她。” 丁国庆忘了冬冬已经睡觉,大声叫了起来。 “不要吵,冬冬她们睡了。” 丁国庆一屁股坐在沙发里。 “什么事也不能急。”林姐的态度缓和下来,“都得一点点办。你不要指望她 下礼拜就到纽约,谁也没有这个本事。” “你能。” “我?……为什么我能?”林姐站了起来追问。 “你,你有钱。” “还有呢?” “有钱就全有了。” “噢,你说是用钱?不错,在大陆,有时用钱可以,在美国光用钱是办不到的。” “那我,你怎么就可以?”丁国庆也站了起来,大声说。 “你?……我早就开始办你的手续了,办了很长时间,这一点你最清楚。我为 什么这么早就办你来美国,就因为你哥哥和我的……”林姐的嗓子忽然噎住了。 “我……?” “你太不懂事了!”林姐坐回到沙发上。 “欣欣姐!……”丁国庆往前走了一步。 “不,以后请你不要再叫我姐,不允许!你懂吗!?” “欣欣。” “对。就这样,我太需要这样的叫法了,太需要这样的称呼了。它使我……多 少年了,谁这样叫过我?十几年的他乡生涯。哎……对,就这样,像小时候在大院 里一样,丁建军、顾卫华、李云飞、高浩,他们都这样叫我,你的爸妈也这样叫我, 叫我欣欣……”林姐眼睛望着窗外,站立着,很久,很久…… “你还有什么事吗?”她突然转过身来小声问。 “有。” “如果还是阿芳的……” “欣欣” “国庆。” “欣欣,我想三渡村的人。” “三渡村?” “和我一路来的那些人。” “你要怎么样?” “我想见他们。” “这不难,我来办就是了。”说着,林姐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好了,你也该休息了。”她走到楼梯口,停顿一下又说:“这样吧,我上楼 立刻给曼谷打电话,让那边的人马上把他们放过来。这你满意了吧?”林姐不等丁 国庆有任何回答,就快速走上楼梯。她知道,冬冬一上学,国庆和萨娃又没法交谈, 一定很寂寞。叫三渡村的人快点儿来也好。有他熟悉的人在纽约,晚上打打电话, 周末一块儿吃吃饭,玩一玩,填补上他剩余的时间,把他思念阿芳的念头冲淡冲淡。 她上楼后,就拨通了曼谷的电话:“顾老板吗?” 顾卫华的声音清楚地出现在话筒里:“别开玩笑,什么老板、老板的。” “福建永乐县三渡村的人,也就是同丁国庆这轮一道来的那几个,全部放过来。” “好,一定照办。不过听汇报,有几个缺保的人,他们身上的钱……” “好了,保人就算是我好了。钱你先垫,我会马上还给你。记住,尽快办理此 事。” “没问题。” 林姐放下电话,满意地点点头。她正要躺下,电话铃又响了。她没料到,来电 话的是斯迪文:“嫂子,我有个请求。” “说吧,斯迪文。” “给郝仁安排工作。” “他提出的?” “不,是我。不然的话,他天天缠着我。他无事可做,我也受不了。” “你看怎么办?” “先让他到下面锻炼锻炼,反正这次货到岸,收账的事也少不了。现在我手底 下人手又短缺,只靠鸭血汤和两面焦也忙不过来。” “我看可以。不过,你对他要提防,外围的工作可以让他干,内部的事……” “嫂子,你说过的话,我不会忘,放心吧。” 她放下电话,正准备把这事通知给继红,忽然从地下室又传来了清脆的哑铃声。 她站了起来,推开窗子,望着那平静的小海湾。耳朵里除了哑铃的声音外,老詹纳 森的那些话,又出现在她的耳边:“生活,真正人的生活,追逐爱才是最主要的, 其他的事情都不存在实质的内容和意义。” 书路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