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日影西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方晓和卓群来到山下,回身往山上望去。只见那座古老的灯塔亮了起来,那温 柔的神秘的旋转了一百多年的红色光芒,正深情地照耀在茫茫的海面上,照耀着他 们归航的路。 归程显得沉寂了许多。卓群累了,靠在座位上睡着了。方晓看了她一眼,加快 车速,驶入市区。 “吱”的一声,车子停住了,卓群睁开眼睛。 “你在车上等着,我把相片送去冲洗。”方晓轻声道,推门下车,走向对过的 富士冲洗店。 约莫能有两三分钟,方晓回到车上,卓群正抱着“宝贝”逗它玩儿。 “先去吃饭,还是先送你的‘宝贝’回家?”方晓道。 卓群忽闪着两只大眼睛,答非所问地说:“哎,那张照片你还有吗?” “哪张照片?” “就是毛主席抽烟那张!” “应该有。我好象夹在哪本书里了。” “让我看看行吗?” “行。” 方晓爽快地点了下头,发动汽车。 到了国际酒店,方晓习惯地抬头望了望。奇怪,办公室的灯亮着。 在电梯间,方晓掏出房间钥匙给卓群。 “你先上去,我去办公室一趟。” “我陪你去吧。” “不用。”方晓抚了下卓群有些凌乱的头发,“你上去梳洗一下,打扮漂亮点 儿,等会儿我们出去吃饭。” 电梯在8 楼停下,方晓和卓群摆了摆手,向办公室走去。 门没锁,方晓推门进去,只见苏醒半躺在沙发上,看见他,忙坐起来。 “你回来了!哎,你眼镜呢?” 苏醒见方晓没带眼镜,不觉有些奇怪。 “牺牲了。” 方晓耸了一下肩,走到里面套间,从办公桌里拿出一副眼镜带上。 “出什么事了?”苏醒有几分不安地问。 “没事。我们去灯塔山,玩的挺开心的。” “卓群呢,回家了?” “没,在上面呢。”方晓手往上一指,低头扫了一眼茶机上烟灰缸,里面堆了 四五支烟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没和卓尔出去?” “去了。陪她去超市买了点儿东西。” “然后呢?” “然后就送她回家了。” “然后你就走了?” “嗯。” “我说,”方晓有几分气恼地,“你好不容易和她单独在一起,怎么不好好利 用这个机会,逛逛公园,或者看场电影,最起码也应该一起吃顿饭,谈谈天,恋爱 不就是谈出来的吗,要不怎么叫谈恋爱呢。” “唉!”苏醒长叹了口气,望着烟灰缸里的烟头,语气中透种一种绝望。 “你就别费心了。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什么?”方晓惊讶道,“还没开始呢,怎么就结束了?” “不可能开始了。”苏醒摇摇头,低声嘟咛道:“我都跟她说了。” “说什么?”方晓看着苏醒,有些不相信地:“把我们打赌的事说了?” 苏醒点了下头。 方晓吸了一口冷气,“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你说什么不好,说这个干吗?她 那么一清高的人,你这一说还不Over了!” “可我总觉得要是不说出来,对她是一种污辱。”苏醒闷闷地说。 “你不说就污辱不了。没有必要为了诚实而诚实。现在好了,你难受她也难受, 这就是诚实的代价。” 方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吐出浓密的烟雾。 两个人都不作声,这时,电话响了。 “方晓,你干什么呢?怎么还不上来?”卓群一连串地问。 “我这有点儿事儿,等会儿就上去。” “多长时间?” “嗯,再过一会儿。” 苏醒看了一眼方晓:“你上去吧。我没事。” 方晓没吱声,把烟用力捻灭,站起身来。 “好了,办法明天再想吧。一起去吃饭。”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方晓点了下头,知道劝也没用,转身走出办公室。 方晓回到楼上自己房间,只见卓群用毛巾包住头,身上裹着自己的蓝色长条睡 衣,看见方晓,高兴地跑过来,勾着方晓的脖子。 “哈,你看上去象阿拉伯人。我还以为走错了房间。”方晓打趣道,心情开朗 了几分。 “你怎么才上来?人家等了那么长时间。”卓群嗔怪道,跷起脚去吻方晓。方 晓身子往后一闪,伸手把她推开。 “爬了一天山,脸上都是灰,别把你弄脏了。我去洗把脸。” 卓群松开手,“你也冲个澡吧。” “好。” 方晓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卓群从衣柜拿出一套睡衣,递给他。 “对了,你不是要看照片么,在书柜里。你自己找吧,我也忘了夹在哪儿本书 了。”方晓边说边走进洗手间。 卓群打开书柜,看着里面满满当当一柜书,皱了皱眉头,走到洗手间门前,冲 里面大声道。 “那么多书怎么找啊?你好好想想,夹在哪儿本书了!” “好吧,让我想想。” “不会又让你珍藏的找不到了吧!” “不会。别急,让我好好想想。说不定让水一冲,就想起来了。” 方晓站在喷头下,水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流。他闭上眼睛,用手捂住脸,这时, 一个念头忽地跳了出来。 “卓群!”方晓叫道。 “什么?你想起来了。” “不是,我想起来你喜欢蹦迪。” “是呀,你说你请我可老不兑现。” “兑现,今天晚上就兑现。” “真的?”卓群高兴地一拍手。 “真的。给餐厅打电话,订几个菜,让他们送到房间里来。” “好。我这就去。”卓群转身要走。 “还有,”方晓叫住她,“再给你姐打个电话,让她一起去。” 卓群一撇嘴:“不用打,她不会去的。” 方晓提高声音、语气肯定地说:“快去打,她会去的,我保证。” 卓尔跟在方晓和卓群后面,推开闪烁的霓虹灯下虚掩的门,顺着狭窄的楼梯, 走到地下室。 “怎么在地下室?”卓尔问。还没进去,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迪厅都在地下室。”卓群不以为然地说。 越往下走,卓尔越有一种地下的感觉。细长的走廊中间深海般漆黑,走近了才 看清是一个圆形舞台,舞台两侧零零散散摆了些桌子,每张桌上燃着一支微弱的蜡 烛,勉强可以看见前面的路。方晓把她们带到一个离舞台远一点的位置。 “先生,请问来点什么?”侍者过来问。 “百威冰啤。三瓶。”方晓说。 侍者转身要走,卓尔叫住他。“我来一杯橙汁。” “别,今天不许喝饮料、果汁,都喝酒。”方晓武断地说。 卓尔不理他,又重复了一遍:“给我来一杯橙汁。” 侍者看着他们,不知听谁的。 “好,那就加一杯橙汁。”方晓看了一眼卓尔,小声嘟哝道。 侍者转身走了,不一会儿送来一杯橙汁,三瓶啤酒。方晓倒了一杯啤酒,放到 卓尔面前。 “我不喝。”卓尔不客气地拿开。 方晓又把酒放回卓尔面前。 “一定要喝。到这种地方,需要点儿酒精来解放自己。” 卓尔冷冷地扫了方晓一眼,没理他。 方晓并不在意,自嘲地一笑:“我敢打赌,今晚你一定会喝酒。” “我不赌。”卓尔眼睛盯着酒杯,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赌徒。” 方晓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周围,又俯下身来看着卓尔:“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没有。” “那为什么来?不怕浪费掉一个晚上?” 卓尔看看方晓,赌气地说:“赌一把呗!” “你刚才不还说不赌吗?”方晓直视卓尔,放慢语速但加重语气道:“人生就 是一场赌局。从我们出生那天起,从衣食住行到人际投资,都是在局限条件下做决 定。你不可能预知所有的条件,而在局限条件下做的决定,就是赌。” 卓尔默不作声,方晓用手敲了下桌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所以,不要说‘不赌’那样的话。没有人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而做决 定本身就是一个赌注了。我们花钱来这里,但是不能保证这个晚上快乐,所以来这 里就是下赌注。我们花钱买橙汁,但是不能肯定这杯橙汁就是好的,所以买橙汁也 是下赌注。” 方晓一席话,说得卓尔无言以对。 卓群看着方晓,被他的精彩演说震住了,兴奋地一拍手。“嘿,说得太棒了。” 但她的声音,被舞台上响起的巨大声音淹没了。 “朋友们,欢迎大家今晚光临go,go 。请大家跟着我一起跳,忘记所有的烦恼、 忧伤和痛苦,度过一个开心快乐的夜晚!让我们现在跟着音乐一起go!go!” 一位披着长发、穿着闪光衣服的高个男孩儿站在舞台中央,高声喊到。随着他 的声音,舞台上的灯光刷地一下亮了,一闪一灭旋转变幻。巨大的音乐声疯狂地响 了起来,舞台上的男孩扭动身体,挥动手臂摇声呐喊:go!go!人们纷纷涌上舞池, 疯狂地跟着摇声呐喊,扭动身躯。 刹那间,卓尔感到两耳轰鸣,心跳加快。她用手捂住耳朵。卓群则兴奋地站起 来,开始摇晃身体:“走,我们也去!” “你们去吧,我不会。”卓尔连连摇头。 “走吧,蹦一会儿就会了。” 卓群拉起卓尔,下到舞池。 “闭上眼睛不要看别人,跟着音乐跳!什么也别想!”卓群趴在卓尔耳边大声 说。 卓尔闭上眼睛,跟着音乐节拍扭动身体。开始有些不适应,害怕被别人看见。 过了一会儿,卓尔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狂欢狂舞,根本没人注意自己,就放松了,嘴 里也跟着喊:go!go!go!go!加入到狂舞的人群中。蹦了一会儿,卓尔感到浑身 热血沸腾,脚步越来越轻,身体好象不是自己的,而是从别处借来的,大脑变得越 来越空,最后一片空白。 也不知蹦了多长时间,卓尔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人也筋疲力尽,回到座位上, 端起酒杯,一口气喝了大半。身体仍不由自主随着音乐摇晃着,感觉从未有过的释 然。 不一会儿,方晓和卓群也回来了。两个人满头大汗,拿起桌上的杯子咕噜咕噜 一气喝完,象喝水似的。方晓招呼侍者,又要了三瓶,把杯子斟满。 “来,喝一杯。”方晓举起杯子。 卓尔端起杯子,忽地想起自己刚才说过不喝酒的话,脸涨红了。幸亏光线暗, 方晓没注意到。 “走,再去蹦一会儿!” 卓群放下杯,站起身,拉着卓尔走向舞池。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卓尔尽情地扭动身体,感觉从未有过的放纵,所有的忧伤、 烦恼、愤慨都一消而散。 从迪厅出来,已是午夜了。街上行人稀少。方晓把车开得飞快,一路狂奔。卓 群坐在后座上,嘴里喊着go!go!,摇晃着身体,卓尔也在一旁附和着。两个人喊 着,晃着,把马路两旁的楼群甩在身后。 突然,车子猛烈地颠簸了一下,把卓尔和卓群从座位上弹起来,紧接着,又颠 了一下,停下来。 卓群朝窗外望望,问:“这是哪?” “星海广场。” “怎么上这来了?” “反正回去也睡不着,到海边来吹吹风。” 方晓把音乐声放到最大,把车门打开,让带着咸味的海风吹进来。 海风一吹,卓尔感觉清凉了许多,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顺着车窗往外望, 看清此时自己正置身于星海广场中央的圆形广场,刚才的颠簸是汽车跃过阶梯时被 弹起发出的。夜幕下的广场寂静无声,海面上闪着蓝色波光,卓尔身子往后一仰, 靠在座位上,静静地享受午夜的海风,和午夜的音乐。 “干什么呢?你们?” 一声粗鲁的喊叫,吓了他们一跳。方晓探头往外一看,几个身着制服的警察站 在窗外。 “听歌。”方晓答道。 为首的一位胖警察瞪了他一眼:“你哪不能听,跑这来听?” “在这听怎么了?”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这广场是搞大型活动升旗仪式用的,就是市 长来了都从前面下车走过来,你竟敢把车开上来。你也太胆大了!” 方晓一听,连忙下车,掏出烟来,递给胖警察。“对不起,我不知道。” “谢谢,不抽。你哪的?证件给我看看。” 方晓掏出工作证,“我刚来不久,又常出差,所以不知道。这不,明天又要出 差,今晚出来和朋友放松放松。” “好吧,看在你认错态度较好,就不带你走了。罚款!三千元。” 方晓看了胖警察一眼,拉着他的胳膊走到一边,一边走一边掏出名片。 “来,交个朋友,以后有什么事找我。我们公司和银行、证券都有业务来往, 你家人或朋友有炒股的找我,我可以透露点信息。” 胖警察脸色变得温和些了,趁他低头看名片,方晓把3 张百元钞票塞进他兜里。 “你这是干什么?”胖警察伸手要阻拦。 “这么晚了,兄弟们也不容易,等会儿下班去轻松轻松,算我请客。放心,我 不会让你为难,该罚还罚,不过,我现在没带这么多钱,你明天到公司找我。” 胖警察看看他,会心地一笑:“好吧。” 胖警察走过去,对几个部下一挥手:“完事了,走吧。”又转身对方晓,“快 把车开走。” 方晓发动汽车,胖警察在前面指挥,车子慢慢驶下圆型广场。方晓朝胖警察挥 挥手,把车开走了。 卓群用手捅了一下方晓:“怎么办了?” “没事,他们是保安,不是什么警察,给了三百元小费打发了。” “他不是说罚三千吗?” “他那么说呗,罚了也不给他。这三百元他自己留下了。” “哼,真讨厌,白白浪费三百元钱!” “不浪费。你知道今晚享受的什么待遇?告诉你,比市长还高。市长来了还得 在广场外下车步行过来,你可是直接坐车上来的。还没人受过如此礼遇呢!” “真的?太棒了!”卓群兴奋地一拍手。 方晓减慢车速,侧头看看卓群:“怎么样,玩没玩够?还想去哪?” “生命有限玩无限。哪能玩够呢?让我想想,哪儿还有好玩的?” “太晚了,回去休息吧。”卓尔道。 方晓掉转方向,往卓尔家驶去。 见时间太晚了,方晓把她们送上楼。待卓尔掏出钥匙开门,转身要走。卓群一 把拽住他。 “别走,进来坐会儿。” “不,太晚了,你们该休息了。” “你喝了那么多酒,进来喝点茶,醒醒酒再走。”卓群不容分说,拉着方晓进 来。 “坐吧,我去冲茶。”卓尔脱去外衣,去给方晓泡茶。 方晓坐在沙发上,掏出烟来,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 卓群走过来,坐在他旁边,“听音乐吧,想听什么?” “想听摇滚,可我怕把全楼的吵起来,还是听点舒缓的吧。小提琴什么的。” “小提琴?”卓群愣了一下。 “怎么,没有?” “有,就是没有,现场演奏也行。”卓群朝端茶走来的卓尔一呶嘴:“人家学 了8 年小提琴呢!” 方晓抬头看着卓尔,忽地明白了,第一次在机场见到她时打动他的那种东西是 什么,那是一种充满了艺术感和个性力量的人才有的温和与从容。 卓尔给方晓倒茶,语气中有几分惊奇:“你学过小提琴?” “我?没有。但我喜欢,小提琴是乐器之王。” “不对,乐器之王是钢琴。”卓群反驳道。 “就乐器应用的普遍性、大众性和广泛性来说,钢琴确实可以称之为王,但是 从乐器表达感情的丰富性、内涵性和深刻性以及演奏的难度和技巧来说,小提琴才 是乐器之王。特别是小提琴的G 弦,表达一种极度的快乐或悲伤,是感情的极致, 摄人魂魄,荡气回肠,是其它任何乐器都无以比拟的。”方晓侃侃道。 卓尔定定地看着方晓,卓群用手肘碰了一下她,“别这么愣着,给我们拉一曲 吧,我好久没听了!” 卓尔看了一眼卓群,爽快地点点头:“好。” 卓尔走进卧室,不一会儿,拿了一把小提琴出来。她走到落地窗前,侧对着方 晓和卓群,试了试音,然后,开始演奏起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 卓尔轻柔地拉动琴弦,一段高昂、婉转、哀怨的旋律,一下把人带进一个出征 前的忙乱、动荡的凄凉境地。接着是一段慢板,那游丝般的旋律,若即若离,亲密 而疏远,无声地诉说着流浪的艰辛、苦涩和内心的挣扎,给人一种荡气回肠的伤感 色彩。 方晓的思绪随着琴声飞扬,他仿佛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吉普赛人坐在一辆装满 衣食杂物的大篷车上,在蜿蜒起伏、凸凹不平的泥路上缓慢而艰难地行进着,车身 不时被颠簸弹起,车轮发出吱纽吱纽的声音,车子辗过的地方,留下两道深深的车 辙和飞扬的尘土。 旋律变得越来越慢,到最后,渐渐停止了。突然,又重新响起来,变成极快的 快板,象鸟儿般欢快,象云雀似飞舞。音乐的旋律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响,越来 越浓,在达到高潮一刹那间,嗄然而止。 房间静得出奇,只有三个人的呼吸声。卓尔轻轻试去不知什么时候涌上来的泪, 转身看着方晓。方晓出神地望着远处,脸上带着一种从未见过的纯净表情。过了足 有半分钟,方晓觉察到卓尔在注视自己,怔了一下,站起身,打量着墙上挂着的那 幅油画《日出·印象》。 卓尔走到方晓身后,凝视着墙上的画,轻轻吐出两个字。 “赝品。”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