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邮差心情好的时候,耳朵会像阳光穿透云层一样好使。但心情一不好,他就 立即装作耳朵聋了,不去理会家里任何一个人。家里老老少少摸准了他的老孩子脾 性,所以在他装耳朵聋的时候,家里人就故意打着各种各样的手势和他说话,有时 候还故意把手势打得乱七八糟,想在老头子的眼里形成手舞足蹈的轰动效应,希望 他看了后忍不住会开心地一笑。只要他咧开嘴巴笑了,耳朵马上就跟着好使了。 尚连民知道老头子还在生他那个叫尚进东的儿子的气,因为关键时刻,这个尚 进东没从西安赶回来,老头子没能如愿以偿地修成龙凤宅。老头子已经生了好几天 的气了。这回家里人怎么打手势,他的耳朵也没好使。 在阳光里看着爷爷轻捷的步子走远了,尚连民就转过身子,继续看着河道里的 麦子。 老邮差有五个孩子。五个孩子里,只有二儿子尚进国在城里工作,其他四个, 都在锦官城,大儿子尚进荣是锦官城的一把手,三儿子尚进东是大东集团的老总, 两个女儿呢,也都嫁在了锦官城。老邮差说城里的那个儿子是一条漏网的鱼,一眼 没看住,就让他游到城里去了。城里有什么好呢,到处是坚硬的水泥地,人住在火 柴盒子一样的楼里头,一点地气也接不上。喝的水里全是漂白粉的味道,灌进瓶子 里连条鱼都养不活。在老邮差眼里,二儿子一直是最老实的一个,也最听话。但就 是这个最老实、最听话的儿子,高中毕业时自己竟偷偷地报考了县里的一所卫校。 后来看着儿子快毕业了,老邮差又一相情愿地想着让儿子回锦官城来工作,并提前 把锦官城的医院给联系好了。可惜儿子尚进国不听老子的安排,他说我女朋友的家 在城里,我理所当然得把自己留在城里头,不然散了算谁的? 老邮差骂了他一声没 出息后,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说来说去,几个孩子里,老邮差还是最喜欢小儿子尚进东,觉得小儿子不肯低 头服输的个性最像自己。因为没让这个儿子顶成班,老邮差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儿 子。本来他是想到了退休的年龄,不管儿子闺女,哪个孩子赶上哪个顶班的,但二 儿子一到城里去,闺女小雨还没定亲就睡在了人家的床上,这些都扰乱了老邮差的 心,他当下就定准了让小儿子尚进东顶班。只是没想到政策一夜之间突然就变了, 上头的一纸红头文件发下来,用杠杠一卡,尚进东就没顶替成。 老邮差的老伴到死都在埋怨他:“你要是提前一年退下来,小儿子吃上国库粮, 小素做了尚家的媳妇,小儿子就吃不了这些苦了。” 老邮差说:“我怎么也得干到该卸套的年龄吧,谁知道上头政策会变得这么快, 一阵风头说来就来了! ” 老伴赌气地说:“你这头犟驴子,在外头挣扎奔跑了一辈子,摸了一辈子报纸, 也等于是瞎混了,末了竟没安排出去一个吃国库粮的孩子。” 过春节时,老邮差趁着儿子们都在家里过春节,就把砌龙凤宅的事摆到了桌子 上。最近一段时间,他老是做梦,梦里老伴不停地叨叨着,让他快点去砌龙凤宅, 说再不去占下一个,以后怕是就没地方了。老伴在梦里说的话,渐渐地成了他的一 块心病。 老邮差一开口,手下的儿孙们就赶紧放下了手里的扑克牌,接着召开了一个紧 急会议,商量着最好是在清明节那天弄。他们商量是商量了,但老邮差总觉得他们 的表情都有些古怪,好像他们一下子还没弄明白:大过年的,他怎么会突然想起砌 龙凤宅? 他想,他们一定认为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活到一百岁都不成问题。他没 给他们说他做的那些梦,他不想告诉他们。这样,他们似乎就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拿不准他为什么突然要砌龙凤宅。 锦官城的习俗一直是这样,除了兵荒马乱,在太平年景里,人过了七十都要提 前给自己砌好龙凤宅,省得去世后,子女们手忙脚乱地失了方寸,弄不出个方和圆 来。锦官城的人一向不讲究吃喝拉撒,粗的细的,软的硬的,不饿肚皮不受冻,就 是皇帝的日子。但是他们又非常讲究生和死的事,觉得人生没有什么事能比生和死 大。在砌龙凤宅的事上,他们就认为阳世阴间一个道理,盖房砌屋都马虎不得。老 邮差的老伴玉兰去世时,就是因为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人手足无措,突然得他没来 得及砌龙凤宅,就只能草草地先把她送走了。 “她是个没有福的人。”老邮差那时候给儿女们说,“一个人活不到七十岁, 还没等砌起龙凤宅就走了,可不就是个没福的人。” 锦官城的人盖房砌墓都不找风水先生。锦官城过去是座皇家庙地,又是凤凰落 过的地方,河里还有过蛟龙,角角落落就都是风水宝地。正因为这样,锦官城的人 才一直把预砌的墓穴叫做龙凤宅。谁家老人准备砌龙凤宅了,都会被当做一个很隆 重的话题,在街巷里传播来传播去。然后锦官城的老人就成群结队地前去墓地里观 看,然后再私下里比,谁家老人的龙凤宅砌得排场、气派、有势,谁家儿女的孝心 大。 现在是太平盛世,砌龙凤宅在锦官城一些老人眼里,又成了十分重要的一件事。 虽然没有人家再去请戏班子了,但雕龙刻凤,描荷绘花,燃花放炮,设席开宴还是 一样的热闹。 清明前一天,老邮差一直忧虑和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儿子尚进东果然没 从西安赶回来。 大儿子尚进荣一传达完尚进东电话里的意思,老邮差就执意不去砌龙凤宅了, 谁劝也没劝动。他闷头坐在那里,一直想西安有多远,不是说现在一张飞机票还飞 不了两个钟头吗? 又不是早些年间的一封信,上了牛车上马车,上了汽车爬火车, 要走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到达锦官城。他闷着头不去理会家里人,他忽然觉得在儿 孙们的眼里,他这个老东西已经成了一堆废物,已经没有钱重要了。他们都在忙着 挣钱,都不在乎他了。 锦官城的历史有两种算法。一种算法是单算村史,武清去查地方志,发现锦官 城的历史还不到三百年。另一种算法完全是凭着辈辈流传的庙史算,但算到什么时 候,又不好断定。二先生说应该算到唐朝,根据当然还是锦官城的那些传说,锦官 城的能工巧匠们在一次修新庙里的大殿时,曾经有人在殿顶的一处暗格里,无意中 翻出了最初建造这座庙时留下的一些文字记录。文字中有一处记录,说当时监工修 建此庙宇的,是唐朝的宰相魏徵。 如果给锦官城绘张地图,那么落笔就应该先绘中间的一条官道。这条官道纵穿 锦官城的中心,中轴一样把锦官城从中间一劈两半,分成了左右对等的两片。比如 官道的左边有一条街、两排房子,那么官道的右边就有一条街、两排茅屋。如果官 道的右边住着一百户人家,那么官道的左边肯定也是这么个数。锦官城一直在遵循 着崇光寺的布局,沿着中间这条官道的脊背,向两边展着翅翼。二先生分析说,崇 光寺的这个布局,要么就是按着飞奔的马的样子建造的,要么就是按着凤凰展翅的 形状建造的。不管它是白马的形,还是凤凰的像,其含义旨在说明锦官城是块风水 宝地。 不然的话,凤凰也不会真的飞来落在了锦官城,落在了崇光寺的白果树上。 过去的官道是砂土筑的,后来慢慢地演变成了石子混着柏油铺的黑糊糊的柏油 路,现在是白灿灿的水泥路。锦官城六十多年前唯一去省里上过洋学堂的二先生说, 早先,这条官道就是穿大庙而过,是一条专门的驿道。但早到什么时候,二先生也 说不上来。 锦官城一大半建筑都是建在旧庙址上的。 建筑指的是村里人居住的屋舍,还有猪的圈、牛的棚、鸡的窝。锦官城早年的 老房子都是屋顶起龙脊的,上面普遍地苫着麦秸或者稻草,脊上扣一排灰不溜丢的 弯月形小瓦子。稻草都是从十几里路以外的清水河买来的。锦官城人自己不种稻子, 又花不起钱去远处的山里买上好的黄草,还嫌麦秸苫的屋顶不经年岁,大多数人家 就到清水河去买稻草。现在不买稻草苫屋顶了,又一家学着一家,都用水泥钢筋和 砖头弄成了平顶的房子.还用水泥封了院子。那些水泥房子也是白灿灿的。 跟水泥马路一个颜色。夏天里毒日头一晒,屋子里就跟水泥路面一样,昼夜地 热。盖了的人家嘴上不说,心里直后悔。没盖的人家呢,却在一门心思地想着早日 盖。看得二先生直和老邮差叨叨.说锦官城的人现在都乱了心性,就知道相互攀比 .根本没有讲求实用的了。 村里七十岁以上的人,都见识过大庙残败后剩余的辉煌景象。他们中有登过泰 山的人,说崇光寺当年的气势一点也不亚于泰山上那些庙宇。 要不是五十年前把庙拆了,现在光门票和香火钱就赚老鼻子了,你看泰山上那 香火旺得,满山都是缭绕的青烟。 早年的崇光寺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庙宇。眼下的锦官城,只有很少数的人,还知 道庙的名字崇光寺,说得出崇光寺的规模和大致的布局。在锦官城的传说里,大庙 南北长是三十六里,东西宽是十八里,一条驿道纵穿大庙南北大门而过。这里指的 当然还是华里数,锦官城的人一直没有使用公里的习惯。 每年一开春,地里的残雪还没彻底融化干净。 早萌芽的草刚鼓出鹅黄的嫩芽尖,那些从南方来,到泰山上去朝拜的香客,就 走到了这里。不论早晚、晴雨,这些南方人到了这里,都必然会在此逗留上几日。 南方人到了这里,一开始并没有招庙地周围的那些佃户讨厌。这些南方人在庙里上 完香,喜欢到庙地四周去走动,还会站在田地的头上,说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 那些给庙里种地的人,都猜测不出来这些南方人为什么会这么清闲,甩着两只手来 这么远的地方上香。众人都怀疑:难道南方就没有庙,没有菩萨能拜? 他们说的一 嘴鸟语里,净是些锦官城人捉磨不透的话。一直到他们盗走了庙里的白果树,锦官 城人才发现这些四处朝拜的南方人不仅善风水,而且还会巫术。他们四处当香客朝 拜神灵是假的,到处破风水、盗宝物才是真的。于是再看见南方人,人们就都厌恶 地把他们叫做南蛮子,轻易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南蛮子在崇光寺里盗走青铜鼎旁边的白果树之前,锦官城的人和庙里的和尚, 都不知道那棵白果树上曾经落过凤凰。 二先生每次讲到南蛮子偷白果树这一节,都要先评判一番南蛮子,说你大材做 生意精,他们却要比你精明上一百倍,他们比鬼还精明。 几个南蛮子偷白果树的方法非常简单。他们带着大量的杉木条,第二次到锦官 城来的时候,也是春草刚刚萌芽。几个人在庙门外停下车子,先到庙里找了老和尚 空明,说他们是上年来过的香客,今年带了一批杉木条来,一部分想奉给崇光寺, 一部分想运到泰山上去。空明大师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本寺里用不着这些 杉木,你们还是一并运到泰山上去吧。” 一个南蛮子撇着拐弯抹角的腔调说:“大师慈悲为怀,我们也就不客气了。但 是,我们还需要在贵寺里打扰大师几日。” 空明大师说:“粗茶淡饭,各位施主就请便吧。” 南蛮子住进了崇光寺,也就顺理成章地把那些长短不一的杉木条,从车上卸下 来,寄存在了庙里,并且抵着白果树的枝枝权权,把白果树的树干围了个密不透风。 过了几日,南蛮子在黑夜里装好了两车杉木条,然后去告知空明大师,说他们 想先运两车杉木到泰山上去,剩下的一些暂时放在崇光寺里,待他们从泰山上返回 来,再把这些杉木卖了,供奉给崇光寺当做香资。从崇光寺到泰山还有几百里的路 途,路远,他们又想早去早回,所以想等月亮上来了,他们就趁着月色早些赶路。 转眼时光过去了两个月,树木都一片葱茏了,几个南蛮子还没有从泰山上返回 来。一日,寺里两个小和尚打扫院子扫累了,就杵着笤帚站在白果树下歇息。有只 喜鹊在树上喳喳地叫,一个小和尚就仰了头,眼睛在一片一片扇面似的白果树叶子 间寻找喜鹊。看着看着,小和尚突然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细想想,好像是白果树 的叶子。 往年这个时候,白果树的叶子都是油亮油亮地在太阳下泛着光了,但现在,白 果树的叶子怎么看都有些蔫蔫巴巴的,没有一点亮闪闪的光彩。 小和尚就向另一个小和尚问道:“师弟,你说今年春上雨水足还是不足? ” 另一个小和尚听完就笑了,说:“师兄你又没有随师父去四处云游,怎么会不 知道今年雨水足不足。我觉得好几年都没有今年雨水足了。你看寺外地里那些麦苗 子,青色多足,一点也不泛黄。 还有河边上那些桃花,开得比哪年都亮堂,花枝子探在河里,影子染得那些河 水都红了。雨水要是不足,能有这样的景象? ” 小和尚挠了挠耳朵,说:“既然雨水这么足,你瞅瞅这棵白果树,它怎么就像 缺了水分似的,叶子干干巴巴的,一点也不舒展。” 另一个小和尚就迎了太阳站着,看白果树。 因为迎着太阳,看了一会儿没看清楚,他就转到背对太阳的地方,站在那里仰 着头细细地瞅,瞅了半日,方摇着头说:“我好像没看出来。你说它叶子不旺相, 是不是这棵白果树太老了,没有力气供了? ” “肯定不是树老了。”小和尚把下巴顶在笤帚把上说。 又过了两日,小和尚慌慌张张地跑到了空明大师的禅房里,也顾不得空明大师 正在那里闭目打坐,他就一路跑着,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师,大师,大事 不好了,白果树被人偷走了。” 空明大师睁开双眼,看着慌慌张张的小和尚,说:“阿弥陀佛。什么事这么惊 慌,你说哪里的白果树被人偷了? ” 小和尚急得口齿不清,说:“是寺里的大白果树被人偷了,就是铜鼎边上那棵 白果树。” 空明大师摇了下头,笑呵呵地说:“又在打诳语了,一棵白果树怎么能偷走。” 小和尚见空明大师不信他的话,更急了,捶胸顿足地说:“大师,白果树真的 是丢了,不信您就随弟子前去看看。” 空明大师看着小和尚急白的脸,就从蒲团上站起来,手里捻着佛珠说好好好, 我随你前去看看就是。 走到白果树底下,空明大师指着白果树枝叶茂密的树冠说:“阿弥陀佛。白果 树明明立在这里,你怎么口打诳语,说白果树丢了? ” 小和尚说:“白果树真丢了,它现在就剩下一个树冠在这里了。” 老和尚空明大师又摇了下头,眼睛看着白果树,猜不出这个小和尚到底在胡说 些什么。 见空明大师没明白他的意思,小和尚几步跑到树下,飞速地扛开几根杉木条, 用手指着露出来的一个洞说:“大师,您看里头,白果树已经没有树干了。” 老和尚一拂袖子,说你说话怎么越来越没有形了,要是真如你所言,白果树只 剩下个树冠,没有树干了,一个树冠不靠树干支撑着,它怎么还能绿叶婆娑地长在 半空中。 小和尚又扛开几根杉木条子,不等空明大师反应过来,他拉住空明大师的手就 钻了进去。空明大师借着从洞口和杉木条间透进去的光线,看见白果树的树干果真 被人掏空了,一棵大树,仅靠着一层树皮和南蛮子抵在白果树周围的一圈杉木条, 支撑着树冠。 空明大师从洞里钻出来,朝着一根杉木条拍了一巴掌,猜测这事一定是那些刁 钻的南蛮子干的。他们去了泰山两个月还没有返回来,就说明了这一点。但是,空 明大师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千里迢迢地来崇光寺里偷一棵白果树的 树干呢? 待众和尚搬完杉木条,让树冠落下来,空明大师看了一眼树冠下端的锯口, 手就哆嗦了,他从那个圆圆的木轮上,清晰地看见了一只鸟的图案。 空明大师一口鲜血喷了出去,落在了那个鸟形图案上面。 空明大师听人说过,世上凡是凤凰落过的树木,树身里必会留下无数凤凰的影 像。他终于明白南蛮子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来偷这棵白果树了:这是一棵落过凤凰 的宝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