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先生习惯坐在街口的拐弯处,看着街上走来走去的人,千方百计地把一些和 他打招呼的人挽留下来,给他们讲锦官城的传说。因为这个,好多人走路都绕着二 先生经常坐着的路口,害怕被他拉住了,被迫留在那里听他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上午,市群艺馆里就下来了一个采风的女人。 女人没去镇里找文化站的武清,而是径直走进了锦官城,然后非常懂行地奔进 了村委会。要在村里找个会讲故事的人给她讲一些锦官城的传说,说是要抢救什么 非物质文化遗产。 村委会里值班的是尚进荣。尚进荣是锦官城的一把手,和他一起值班的,是妇 女主任潘红莲。 潘红莲坐在门旁的太阳地里,膝盖上放着一只要绣的鞋垫,手里拿着一把子彩 色的细毛线,耐着心地在那里给一朵莲花配线。村里的一些女人,私下里都在传说 潘红莲绣的那些鞋垫,说潘红莲绣的鞋垫上只绣莲花,从来不绣别的图案,她究竟 是什么意思呢? 她们翻来覆去地猜,横竖就是猜不出来为什么。越是猜不出来,她 们就越是动情地猜,猜得天昏地暗。小顺就由于这个骂过几次潘红莲,说潘红莲为 什么只绣莲花,因为她是个无比自恋的女人。这样的女人,除了爱她自己,任何人 她都不会爱。 尚进荣坐在旁边看一张过期的报纸,眼睛看一会儿报纸,就去看看院子里的一 树樱花。樱花树上粉色的花朵昨天还一团一簇的,拥拥挤挤,在枝条上纷纷繁繁, 今天就纷纷地落了一地,弄得地面上也染了一片彩霞,既像把影子落在了一潭清澈 的水里,又像尚进东的客厅里挂的一幅油画。 都说戏如人生,岂不知这花也似人生,还没咂摸出年轻的味道来呢,就已是花 落纷纷春去也。看完了樱花,他又去看法国梧桐,法国梧桐的枝子上,叶子也已经 顶破了芽苞,悄悄地把那点绿色抹开了。尚进荣摸着下巴颏,觉得法国梧桐这个树 名很有意思,原来在中国时它叫悬铃木,多生动,多形象的一个名字,从中国传到 欧洲,再从法国折回来,它就被叫做了法国梧桐,而且大家还都习惯了这个名字, 让它俨然成了一位外来的和尚。 研究完了法国梧桐树,见潘红莲还在那里配线,拿着一团彩色的线比量来比量 去的,看得人眼花缭乱,让人心里替她着急,尚进荣就笑着说:“人家给桃花授粉 的,这半天的工夫桃子都结出来了,你那里还没给一朵花配好线。绣得跟真花一样, 不还是要踩在脚底下。” 潘红莲从彩色的线里抬起目光,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尚进荣说:“锦官城的男 人没一个懂女人的。拿来绣好的鞋垫子,只知道往臭鞋里一塞,哪里知道绣垫子的 人花了多少心思。” 尚进荣手里拿着报纸忽闪了两下,像是在扇风,其实是在驱赶一些飞来飞去的 蠓虫子,刚才就有一只蠓虫子飞进了他的鼻子里,弄得他一直想打喷嚏。他停下摇 着的报纸,捏住鼻子揉了揉,没把喷嚏揉回去,干脆就仰起脸对着太阳,让太阳光 的钩子把一个响亮的喷嚏给钩了出来。打完了喷嚏,又揉了揉鼻子,才说:“谁说 没有,派出所的李所长.不就是一个最懂女人心思的男人。” 一听尚进荣说派出所的李所长,潘红莲马上想起了锦官城的街面上流传的那些 关于李所长的花花臭事。心想这样的男人还叫男人吗? 早该劁猪一样劁了他。潘红 莲就撇撇嘴,说你可找了一个“好男人”作比照,也不怕脏了你的牙口。 派出所这个李所长很有些意思,趁着工作之便,他几乎睡遍了锦官城所有娱乐 场所的小姐。 锦官城人背后头一说到他,统统都叫他花所长。 花所长爱钓鱼,锦官城的人就围绕着他钓鱼的背景,到处挖他的故事,说他每 次去钓鱼,都要带上那个又漂亮又浪气十足的假俄罗斯小姐。据说找到钓鱼的地方, 支下竿子,他就会对着假俄罗斯小姐喊饿。假俄罗斯小姐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就摇 曳生花地扭捏着,故意静着声气说鱼还没钓上来呢,饿也得忍着呀,你听我的肚子 也饿得叫唤了。 花所长冲假俄罗斯小姐淫秽地吐两下舌头,眼睛盯着她的裙子,说鱼是没钓上 来,那就先来点现成的垫巴垫巴吧。小姐去包里往外摸安全套,故意先摸出一支口 红来在眼前晃了晃,说包里只有一支口红,是如何都不能吃的。那还有什么能吃的 呢? 花所长斜睨着眼睛看着假俄罗斯小姐,一本正经地说,实在没有吃的,就只能 先请你吃根火腿了。 想到这里,潘红莲手里配着线,就又撇撇嘴,冲着尚进荣说:“你以为我也像 那个假俄罗斯小姐,在花上扑了春药,在摇你的心? 你领导脚底板子正,哪里还有 鞋歪能扎着脚。” 尚进荣闭着嘴笑了笑,说:“你看看那树樱花。 其实人跟花一样,花事过去了就过去了。” 群艺馆里下来的女人走进院子里时,潘红莲刚刚配好了线,正对着针眼准备穿 针。抬头揉脖子的工夫,一眼就看见了走进来的女人。潘红莲用一个女人的眼光扫 了几扫,就端详清楚了进来的女人。女人收拾得很是精致,眉毛和嘴唇都细细地描 画过,但看不出一丝描画的痕迹。腮上的桃红颜色,一猜也是花了心思打的腮红。 脖颈子上系的一条颜色纯正的淡绿色丝巾,犹如枝条上一串鲜绿的叶子,跳眼却不 轻佻,一个角在微微地颤着,既像细风掠过了一簇新生的树叶子,又像蝴蝶张着翅 膀在草尖上轻展曼舞。还有肩膀上挎的那个大包,哪里是锦官城女人的行头。断定 女人不是锦官城地面上的人后,潘红莲就捻好了线头,继续低了头穿针引线,低声 对尚进荣说:“还说花呢,抬头看看,又来了一树。” 早在潘红莲看见女人之前,尚进荣就已经看见了进来的女人。他不用像潘红莲 那样细瞅着,从头发看到脚指头。他扫了一眼女人脸上凝着的气质和收着小腹提着 气走路的姿势,就看出女人是打城里来的了。他二兄弟尚进国的媳妇丹青,一直就 是这样走路,目不斜视,挺胸翘臀,看的人心里都在替她的身子抽筋、难受。尚进 荣每次看见丹青,都觉得她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姿势活像一只伸长脖子的鹅。嘴里 吃着五谷杂粮,肚子里一肚子臭屎臭尿,你再高傲,能傲过枝子上那些餐风饮露的 梨花杏花桃花梅花? 那些花朵,已经是天生的丽质了,还不就三天五天的艳头。 女人介绍完了自己,说出了来锦官城的目的,又从包里找出两张名片,一张递 给了潘红莲,另一张递给了尚进荣。 潘红莲早年唱过几天戏,模模糊糊地知道点群艺馆里的创作员大概是什么意思。 她象征性地看了一眼女人递过来的名片,觉得范扬扬这个名字有点稀奇古怪的,还 不如叫“饭撒撒”呢。她把印着范扬扬名字的纸片子放到要绣的鞋垫子上,去屋里 给女人搬出来一把椅子,说今天的太阳这么好,坐在太阳地里晒一晒,暖洋洋的特 别舒服。 发现女人坐下后一直在看她。她又给女人送上一个笑脸,然后才看着尚进荣问 :“咱锦官城有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 ” 范扬扬说什么都可以,神话传说、民间小调,这些都可以列入非物质文化系列。 尚进荣摸着刮得光光的下巴,眼睛看着一棵杨树上的绿叶子说:“现在也就二 先生对过去的一些老事能说出个子和丑来。但从尧舜帝到秦始皇,再到清朝那档子 事,还不都是书上记载的历史。至于咱们锦官城,哪有什么文化? 祖辈子上就一个 庙。” “有庙肯定就会有大量的故事。我的意思就是能找些老人来,让他们回忆回忆 小时候听的故事,唱的小调,说不上就能挖掘出我想要的那些东西来。” 群艺馆的女人范扬扬看了眼潘红莲手里的针和线,往下引导着尚进荣。 “一个庙能有多少故事。前两年省里有人下来说是采风,都讲过多少遍了。” 尚进荣说。 潘红莲停了手里的活,说你就叫几个人来嘛。 这讲故事也跟唱戏一样,同一出戏唱出来,肯定是各有各的唱法。你去看看大 街上发生的那些事,保证几张嘴就撰出几个不同的说法来。 “讲来讲去的,枝枝节节还不是一样。”尚进荣露出些为难的样子。 尚进荣没明白潘红莲什么意思。潘红莲的意思是让尚进荣随便找几个老人来, 给这个女人讲一讲,一是给女人一个面子,人家毕竟是从城里的群艺馆里大老远跑 来的;二是不管讲的东西有没有新鲜可用的,反正已经给她讲了,把她打发走就完 事了。 范扬扬解释道:“上一次采风的时候我去了外地。现在就按潘主任说的意思办 吧。我以前翻过一些地方志,知道锦官城原先有座庙,还知道那座庙原来非常大, 很壮观也很有气势。若是真像地方志记载的那样,而这座庙现在还存在的话,你们 锦官城仅凭着过年时举办一个新春祈福大典,就能拍出几百万块钱来。” 潘红莲说这怎么拍? 一问完,潘红莲心里就后悔自己嘴快了。 范扬扬说:“比如拍卖新春祈福会的总冠名,再拍卖新春第一钟、第一鼓、第 一香和第一福,这每一项,大概都能拍出几十万块钱去。再加上一年两个黄金周, 那些城里人的钱,还不轻而易举地就转移到你们的口袋里来了。所以,单是这样一 个庙,就能养活你们锦官城一半子的人。” 尚进荣看了眼范扬扬,没想到这个女人对锦官城的历史还有一些了解,就对她 有了几分好感。 建大庙的事,他们早就讨论过多少个来回了,众人的意思也是把大庙重新建起 来搞旅游。但讨论来讨论去的,至今还停留在一层纸面上。 潘红莲看了眼尚进荣,说:“大庙的设计图我们早就弄出来了,现在只等着领 导最后拍了板,看什么时候动工合适了。” 尚进荣暗暗地笑了笑,心想这个潘红莲,真是一丝上风也不肯让人占了去。一 边就站了起来,想去打电话叫他爹老邮差和岳父二先生来,让他爹借着来说故事缓 和缓和心里的郁闷气。因为清明节尚进东没从西安赶回来,没能给他爹修成龙凤宅, 他爹这几天一直在生闷气,家里人怎么和他打手势,他也是装眼花装耳聋地耍脾气, 谁也不答理,弄得一家人都拿他没办法。想想老三尚进东也真是够呛,一头扎到西 安,真就忙成那样? 连爹都不顾了。 拨了好几遍,电话都没人接,尚进荣猜测他爹一准又看墓地去了。这一年里, 看墓地成了他的主要活动项目。假如一天不去看一趟,他夜里就会连觉都睡不着。 二先生的家里也没人接。尚进荣心里想到的另外几个能讲故事的老人,尚进荣 又都不知道他们家里的电话。尚进荣不想跑腿,就伸头对着门外的潘红莲说:“干 脆把你家大材叫来吧。我看等村里这些老人走光了,也就他还能讲讲大庙里那点事。 不如现在先叫来练练功夫。” 潘红莲看着群艺馆里的女人,摇摇头说:“就他那两根肠子,还能弯弯出好花 样来? 什么样的好戏,也能让他唱散了台子。你干脆别打他的谱,他是死狗托不到 南墙上去了。” 正说着,小顺从外面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小顺先是打量了一眼坐在潘红莲旁边的女人,然后走到潘红莲跟前,说:“你 准备什么时候给老太太送生活费? 你去看看她还有没有一粒米,你是不是要让她啃 水泥马路去? ” 潘红莲说她去推牌九,天天不着家,我把钱给谁,塞给门神还是门框? 你那么 有钱,怎么不先多给她点? “我有钱是我的,我的孝心代替不了任何人。 你们没有一个前去陪她说句话的,她不推牌九干吗去,躺在家里等着当木乃伊, 叫你们送进博物馆里展览去? ” 潘红莲说我在上班呢,你没事满大街遛弯儿,不能回去陪她说话去? 娘也是你 的娘,又不是你哥自己的娘。不行我把钱给你,你给她去。 小顺皱了一下眉头,说道:“你又错了,她不光需要钱,她可能还需要你这个 妇女干部无微不至的关心和温暖的问候。人家上头那些领导还不时地下到基层来访 贫问暖呢,你架子倒不小,让我替你代劳。” 潘红莲嘴角上挂着冷笑说:“下一回武清再心血来潮,想起来给锦官城人搞个 排比的话,我就建议他排一排锦官城的二十四孝,到时候好把你小顺再排进去。” 尚进荣正在屋里翻电话号码本,听见小顺在外面和潘红莲乱喳喳,就在屋里喊 小顺,让小顺帮忙去把他岳父二先生和他爹老邮差找来。 小顺走到门口,站在一小片法国梧桐树梢画下的花花打打的树荫里,把头探进 屋子里瞅了两下,说你领导也忒会节约了,还一把手呢,连个电话都不舍得打。 尚进荣说他们都没在家,电话没人接。又补充说:“我爹一准儿又去墓地了。” “那你在喇叭里喊一喊呗,喇叭一响,人在蚂蚁窝里都能听见,多省事。”小 顺看了眼尚进荣手里合上的电话本,又说,“你们家老头儿也是真有意思,天天没 事干了就去看墓地。那玩意儿还有人去争抢? 人一老了想法就跟着古怪。” 尚进荣说:“放狗屁,我爹我怎么喊? 我是喊我爹的名,还是喊我爹请回家。 人家听了还以为我爹丢了魂,我在给我爹叫魂呢。” 干部说群众放狗屁,群众就只能放狗屁了。 小顺打趣地说,你不喊我爹请回家,还不会喊尚进荣的爹请回家。 尚进荣说你去不去? 摩托车就在梧桐树底下。 小顺说找他们干什么? 你使唤我,也得叫我知道被使唤的理由吧。我这里还不 知道被使唤的理由是一二三,还是四五六呢。 尚进荣往门口走着,说你没看见群艺馆里下来的领导坐在院子里吗? 人家来这 里采风,想听听大庙里那些故事。走到门口扔给小顺一根小熊猫的烟。 小顺掏出打火机给尚进荣点上烟,叽咕着说群艺馆的人身上又没贴标签,我怎 么知道谁是谁,来采风还是采雨。小顺点上烟吸了一口,知道院子里这个陌生的女 人就是群艺馆里下来的女人了。他侧头朝群艺馆里下来的女人身上瞅瞅,又抽着鼻 子嗅了嗅飘在眼前的烟雾,说那些凤凰天书的烂故事,还真有人找到门上来听? 都 什么年代了,还来挖这些破古董,就是编出本书来,也只能堆在那里等着当废纸卖。 要是闲得难受了,还不如到你家三哥的大东公司里看猪打架去。猪打架也比什么凤 凰天书的传说有看头。 范扬扬听见了,朝小顺笑笑,说:“猪打架什么时候都能看。若是那些口头文 化失传了,回头想再找的时候,恐怕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小顺出去找老邮差和二先生的空,尚进荣就把电话打到了镇里。尚进荣本来想 借着群艺馆里下来的女人,找书记和镇长一起来吃顿饭,顺便商量点别的事,但是 书记和镇长都不在,都去了尚进东的大东公司。尚进荣想了想,就叫来了文化站站 长武清。武清骑着辆破摩托车,屁股后头拖着一股子黑烟,就像一把染成了黑颜色 的大扫帚,跟在摩托车后面,毁灭证据似的一路扫着车轮子在地上轧出来的痕迹。 摩托车冲进院子,熄了火,人还没从摩托车上跨下来,武清就对着坐在太阳底 下的范扬扬嚷嚷道:“范老师,您这是微服私访呀,来了也不先到镇里去喝口水, 给我们提供一个表现的机会。您看您,一头就扎到基层来了。要不是我们锦官城的 土皇帝给镇里打去电话,说您今天来了,您说日后我们知道您来了锦官城,而我们 却没能左右地伺候着,您让我们以后还怎么进群艺馆的门。” 范扬扬款款地站起来,轻轻地和武清握了一下手,并没去回应武清这套夸张的 说辞,而是笑盈盈地说:“你好,武站长。我本来是想悄悄地找几个老人,听他们 讲讲锦官城的传说,看看还有什么新鲜的故事可以挖掘。没想到,最后还是把你武 站长的大驾给惊动了。” 武清的神态继续夸张着,说:“您能来锦官城采风,这简直太好了,简直是锦 官城的福分。锦官城的这些传说,是需要您这样的大家来好好挖掘挖掘了。不然的 话,这些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些宝贵的东西,肯定早晚都会面临失传。” 范扬扬轻轻地点着头,模样可爱得像蜻蜓在水面上一起一落地点着水。她口气 里带着些惋惜说:“事情就是这样。现在很多地方只顾着抓经济建设,这些非物质 文化遗产就慢慢地没人去关注了。 我们搞文化的人再不抓紧去整理,后果真就不堪设想了。你看现在,世界上有 多少珍贵的东西都在慢慢地消失。这样的东西一旦丢失了,到时候再想找回来,可 就千难万险也找不到了。” 尚进荣搬着一把椅子从屋子里走出来,递给武清,又接过武清的一支烟点上, 说:“文化人就是文化人。什么这遗产那遗产的,你们文化人到了一块,一说就通, 跟我们讲,差不多就是对牛弹琴的事。武清你今天任务很重,得陪好市里下来的领 导。” 潘红莲从鞋垫上抬起眼睛来,看着尚进荣,脸上的表情和武清一样夸张着说: “武清得陪好市里下来的领导这句话你说对了,但你说我们是牛,我得抗议,你可 以说你自己是牛,但不能包括我在内,我可不想陪着你去嚼干草。” 武清和范扬扬听了,都在那里哧哧地笑。笑完了,武清扭头看见了那棵花事正 盛的樱花,就伸手指着樱花好奇地说:“没想到这里还有这等稀罕物,哪里弄来的 ?” 说着就站起来,走过去围着樱树看。围着花树转了两圈后,停下来看着众人说 :“我前几年在省城的植物园里看见过一次,上百棵樱花连在一起,红的粉的好几 个颜色,那个气势,真叫一片花海,如火如荼。” 尚进荣淡淡地说:“老三不知道给哪里捐了些款,人家回赠的,拉了一车来, 说是栽在他的厂子里当纪念。我要了一棵,栽到了这里。” 武清对走到樱花跟前的尚进荣说:“你们家三哥真叫厉害,当初谁能想到他日 后干得这么大,把分厂都开到全国各地去了。一些跑运输的回来说,现在那些大城 市的人到超市里买肉和火腿。都直奔着大东的牌子去,不是大东牌子的产品人家根 本不吃。哎,不是说他们公司里还弄起了内部发行的股票吗,你什么时候有空了, 到三哥那里给我弄上几股,到时候他们公司一上市,我也好跟着喝口肉汤,腰里长 点膘。” “那都是瞎说。”尚进荣说,“要是那么办,还不成了非法集资了,那可是国 家政策不允许的。他这几年一直都在准备着公司上市的事,什么时候弄成了。我给 你弄上几千股。” “那太好了。”武清说,“讲故事的人呢,找了吗? 上次省里来人采风的时候, 二先生他们讲的就很好。现在再把他们叫来,随便给讲上几个,凑合凑合就行了。” 群艺馆的女人范扬扬没看樱花,一直在探头看着潘红莲绣鞋垫,说潘红莲绣得 这么好,简直都是工艺品了。这么漂亮的东西要是让外国人看见了,不知道会惊叹 成什么样子,肯定满嘴里都是喷啧的赞美声。如果拿到国外去,他们说不上还会像 我们挂画一样,把这些工艺品挂在那里欣赏。 听了赞美,潘红莲不免有些得意地说:“我爷爷第一次从台湾回来看家,走的 时候带走了几双,他回去后写回信来,说带去的那些没够分的。有人带着去了美国, 送给了美国人,美国人真把它们挂在那里当了装饰品。美国人还说这么美的东西, 怎么能垫在鞋子里穿着走路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你还是台属啊? ”群艺馆的女人范扬扬说,“你爷爷每年都回来吗? ” 潘红莲说:“是我婆婆家的爷爷,去年去世了。 我婆婆奶奶在的时候,他两年回来一趟,我婆婆奶奶去世了一年,他也接着去 世了。人老了,就活个牵挂。” “又在那里牵挂谁了,潘主任? 你亮亮嗓子,给我们范老师来上一段呗。你当 年在台上演的那些节目,将来也都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不如现在先让范老师给你记 录记录。”武清手里捏着一朵樱花,边往两个女人跟前走边说。 范扬扬看着潘红莲,说:“潘主任还唱过戏呀? 真没看出来。快给我们唱一段 吧。” 潘红莲摆着手推辞着,说:“听武清在那里瞎说呢。文化大革命那会子唱了几 天样板戏,那算什么唱戏,都是在那里瞎唱。” 武清说:“你当时唱的那个《红灯记》,我觉得比现在的什么戏都好看,你看 你演的那个铁梅,扮相,唱腔,大辫子一甩,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台下各个村 里来看戏的那些小青年,都快被你迷疯了。” 潘红莲说:“那时候乡下人除了开批斗会,就是在地里干活,搞阶级斗争,满 眼里除了庄稼,就只有宣传纸是花花绿绿的,不说那些戏好看说什么。你放在现在, 电视二十四小时有台,什么节目都有,谁还稀罕看那个。就是放在那以前,你看清 水河戏班子那京剧唱的,有板有眼,有身有段,花团锦簇,行云流水。什么叫唱戏, 那才叫唱戏! 唱戏的过瘾,听戏的更过瘾。就是不懂戏文,光听听台上那咚咚锵锵 的锣鼓家什、管乐丝竹,听听那咿咿呀呀的唱腔,人就赛了神仙。要不过去有那么 多的人听戏听得入了迷,茶饭不思,就是这个道理。” 武清平常最爱油嘴滑舌地和潘红莲开玩笑,这会子又装作一本正经地说:“你 唱那些样板戏的时候,也有很多人茶饭不思。我就经常不回家吃饭。” 尚进荣说:“你那时候还光着小腚吧。不吃饭,那要么是你家里没有吃的东西, 要么就是你肚子不饿。”说得武清和两个女人都哈哈大笑。 几个人正笑着,小顺就回来了,进来把尚进荣的摩托车往梧桐树上一靠,说: “什么破车,真是越有钱了越能装穷酸,家里一群有钱人,还弄这么辆破车糊弄自 己。一会儿熄火,一会儿不上油,我骑它的工夫还没有伺候它的工夫长。一会儿我 干脆帮你卖了废铁去。” “人呢? ”尚进荣问,“都找到没有? ” 小顺说:“今天邪了门了,白跑了一趟,一个也没找到。你爹没在墓地里,二 先生也没在街口上坐着,就连拍渔鼓的贾三也不知道到哪里云游去了。看来抢救非 物质文化遗产的人今天抢救不了了。” 武清说:“小顺真是越来越幽默了。不过,把搜集这些民间文化说成是抢救遗 产,真是再贴切不过的话了。现在,尤其是范老师这些人,肩上的任务真是非常艰 巨。” 小顺在背后踢了踢武清的椅子腿,嘲笑地说:“武清你喝过两瓶子墨水,别的 没学会,就学会装神弄鬼地穷酸了。少了什么,地球还不照样转! ” 武清笑笑,没去理小顺,而是转头看了看群艺馆的女人和尚进荣,问:“找不 着人怎么办? 怎么这么巧,一个都找不到。” 群艺馆的女人看着武清说:“我真是该提前给你来个电话,让你来给他们预约 一下。我以为这些乡下老人平常都不会出门。” “你又错了。”小顺接过话茬说,“我在这里替锦官城人民郑重地声明一下: 现在锦官城已经不是什么乡下了。锦官城人民都不种地了,不种地了,就不是原先 意义上的乡下人了。锦官城现在虽然还属于小城镇的范畴,但是现在的锦官城已经 是一个跟国际接轨的锦官城了,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国家的人在吃锦官城生产的火 腿吗? 所以,锦官城人这些年所见的世面,绝对不比你们这些城里人少。所以,你 们城里人在锦官城说话,最好别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了,乡下人乡下人的,归根 到底,大家一样,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 范扬扬没想到小顺会把矛头指向她,一下子就被噎住了,窘在那里。她先是看 了看尚进荣,又扫了一眼武清和潘红莲,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尚进荣瞪了一眼小顺,打着圆场说:“你怎么就改不了这阴阳怪气的毛病。从 来不分场合,也不分和谁说话,一套子胡咧咧。这就是人家市里范领导有涵养,不 和你计较。这样吧,为了将功补过,你就再跑趟腿,到荣昌酒店去安排个房间,待 会儿吃了午饭,下午我们再给范领导找人。范领导来了,又是为了锦官城,咱们得 先把范领导照顾好了。” 范领导。领导是什么,领导就是范( 饭) 桶。 小顺心里这么想着,刚要开口,却被武清嘻嘻哈哈地抢在了前面。 武清猜不出来小顺一张嘴,嘴里又会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所以就赶紧地 堵在了小顺的前头,说:“范老师你不知道,小顺这人其实特别的好,思想意识在 锦官城也是最超前的。他提倡的一些事,听起来还都像那么回事。不过,毛病也有, 就是说话爱让人下不来台。好像在城里待了几年,城里对他伤害有多大似的,一说 和城里有关的事他就爱穸毛。” 小顺又踢了一脚武清的椅子腿,说你这是褒奖我还是贬低我? 纯粹二百五的话。 范扬扬笑了笑,借着武清的话说:“意识超前的人都比较有个性,我很欣赏这 样的人。” 潘红莲心里嗤笑着扫了范扬扬一眼,又暗暗地看了小顺一眼。小顺若无其事地 抽着烟,眼睛在盯着一院子的树和天空看,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在傲视着眼里 的一切。看着小顺那副自命不凡的德性,潘红莲就在心里冷笑。潘红莲冷笑还因为 她觉得大材和小顺真是同一个爹娘生出来的,毫无二致,一样的自私,一样的目空 一切。不同的是,大材比小顺更小气,更爱猜忌,做事更狠毒。小顺呢,走到哪里 都是一颗炸弹。潘红莲多次给大材说:你和小顺要是有机会见到外国那个拉登,一 定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人体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