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温煦的南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带着一院子树木的气息,吹得满屋子的人都有一 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一上午,几个人一直坐在办公室里讨论修庙的事,连续讨论了 三个钟头,讨论得烟盒都空了,仍然没讨论出个头和足来。尚进荣站起来去了趟厕 所,回来建议说:“这样空泛地讨论下去,一点实际的意义也没有。还是散了,吃 饭去,肚子里都开会了。” 几个人就跟着零零散散地站起来,说坐在这里腿都僵硬了,这么辛苦,是不是 找个地方弄两杯提提神去? 潘红莲说要喝你们喝去,一个一个都成酒囊饭袋了。我 可要回去好好地睡一觉,春困秋乏夏打盹,我坐在这里看着你们抽烟,都快做梦了。 一个破庙,说弄就弄,说不弄就拉倒,干脆利落,你们倒好,一群爷们儿坐在这里 抽烟,弄得比六方会谈朝鲜的核武问题还难。 几个男人就纵声地大笑,伸胳膊伸腿,借机活动着筋骨,说潘红莲行啊,简直 比那个美国的黑脸女人叫什么斯的还厉害了,竟然关心六方会谈。 “什么斯,赖斯。”潘红莲说,“你们以为天下就你们男人关心政治与和平。” 潘红莲正笑着,就听见小顺站在门外说:“你现在需要关心的,恐怕还不是天 下那些与你无关的政治与和平,而是你们家的战争与和平。你快点回去看看吧,你 们家大材和那个彩霞,都已经进医院了。” 潘红莲朝门外扭着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小顺,太阳从天空中射下来,披在小顺 的身上,把一个小小的黑影子画在了地上。潘红莲不喜欢看见小顺,觉得他就像落 在地上的黑影子,让人看了就精神压抑。她冷漠地问:“你说谁和谁进了医院? ” “当然是你们家大材和彩霞。你听见我在说谁? ” 小顺看着门口里蛇一样扭动着往外飘的蓝色烟雾,那些烟雾一飘到太阳底下, 就渐渐地变了颜色,变成了紫色的、黄色的,甚至红色的烟霞,又像一道道若隐若 现的彩虹在弥散着。 “大材怎么会和彩霞扯到一起了,哪个彩霞? ” 潘红莲拿眼睛看着小顺,满眼里都是狐疑,以为小顺在耍弄她。这个小顺,不 知道耍弄她多少回了。 小顺说:“你娘家那个彩霞,还有哪个彩霞,潘二家的,四傻的媳妇,这回清 楚了吧? ” 尚进荣说别问了,快到医院里看看什么情况。 转身招呼着众人:“走,咱们都看看去。” 几个人匆匆地到了医院,看见大材和彩霞两个人还血头血脸地躺在门诊室的床 上,两个小护士正在那里给他们擦药,包扎。 潘红莲往床前站了站,看完彩霞,又瞅瞅大材,火急火燎地问:“你们这是怎 么回事,怎么打成了这个样? ” 大材闭着眼不说话,彩霞也闭着眼不说话。 潘红莲急了,说你们要是都装死,就装吧,我也不管了。看来你们都是吃饱了 没事撑的。 尚进荣站在门口问:“你们俩人没事吧? 用不用惊动惊动派出所,把那个李所 长叫来? ” 彩霞听见尚进荣说话,就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愤怒地说:“你是村干部,你 给评评理,我在路边上摆个小吃摊碍着谁了? 他竟然过去给我掀了。店是他们家包 的,门口的路还属于锦官城的老百姓吧? 地都让你们修路盖厂的鼓捣没了,路边的 店又让有本事的人弄去了,俺们一家老小瘸的瘸,哑的哑,总得吃口饭活命吧。你 们是不是想看着我们去找根绳子来,扎上脖子等死? ” 大材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撕掉了护士刚给缠好的绷带。指着彩霞说:“你 别恶狗先告状。 要不是看在瘸子潘二的分上,三轮车我都给你砸了。多少还算是门亲戚,你竟 然带着人堵我的店门口。你没地,我就有地了? 你想吃饭,我就不想吃饭了? 你们 家四傻手里还剥削着三个哑巴呢,我剥削谁去? ” 彩霞说:“四傻在我眼里就等于是个死人,你要和四傻比,你也吃喝嫖赌当鸡 头坐牢去。” “行了行了。”尚进荣呵斥着,“有理说理,有事说事,胡扯一些枝子干什么。” 潘红莲怒视着大材,说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和彩霞打成这样,你叫我怎么去 见二叔。 “狗屁。”大材说,“你少装大尾巴狼。三巴的事你管好了? 不照样让四傻骂 得狗血喷头。” 大材指的是潘红莲自作主张,让尚进东把三个哑巴的钱给存在公司里那件事。 这事不仅潘红莲被四傻骂了一顿,就连尚进东也被四傻拦住车头骂了一顿。这件事 就一直被大材拿来嘲笑潘红莲。 在锦官城,只要一说三巴,人人都知道是谁家。锦官城人现在说到潘二家,都 不叫潘二的名字,要不就说三巴家,要不就直接用二三四家来代表,二是潘二,三 是三个哑巴,四是指四傻,这些数字代表着什么人人都清楚,就像锦官城的一个通 用暗语。不过,人们说到潘二家的时候,还是说三巴家的时候多,大家伸三个指头, 就都明白了。 撕扯了半天,也没分出个里和表来。两个人都赖在医院里不走,让尚进荣给讨 公道。彩霞捂着头,看着尚进荣说:“你是干部。我被打成这样,你都看见了。你 要是不给处理公道了,说我在那里摆摊子合法,我今天就住在医院里不走了。” “不走你就烂在这里。”大材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 彩霞朝大材呸了一口,说:“我能烂在这里,四傻就能让你烂在你的店里。” 尚进荣生气地说:“你们一个比一个牙硬,还让不让我管了? 不行你们就去派 出所,找那个彪子所长给你们处理去。” “你不管也行,先去给我们弄块地回来,让我们种粮食吃。你们把地祸害没了, 让我们这些没本事做大买卖的人吃什么,喝西北风去? ”彩霞忽然把话转到了尚进 荣身上。 两个人打仗,扯来扯去的,没想到最后却把矛头戳到他这里来了,尚进荣觉得 有些窝囊。他突然讨厌起这个彩霞来,就厌烦地说:“不是一亩地给你六百块钱补 贴了嘛。一颗汗珠子都不用往地里掉,就拿了六百块钱,还不知足? 你不算算,原 来没黑没白地在地里折腾,一年能打多少粮食? 省出来的这些工夫用来摆摊子,是 不是挣一个都是多出来的。” 彩霞不依不饶,她把手指头伸到眼前一掰,说:“账不是这么个算法,俺们没 本事做生意的人,就愿意种地。换算换算,一亩地的粮食是值六百块钱不假,但那 六百块钱的粮食能够填饱肚子,你这六百块钱的票子细分到十二个月里去,一月平 均五十块钱,一天还合不到两块。你来说说,两块钱能买来什么东西? ” 潘红莲见彩霞一个劲地把尚进荣往窄胡同里逼,就解围说:“算这些账有什么 意思,锦官城哪一户都是一亩地领六百块钱,怎么人家都没饿着。 你们家四傻如果不胡混作死,板板正正地做点事,加上三巴每月挣回来的三四 千块钱,你就是不摆摊子卖菜串子,你们家的日子比谁差? 比谁都不差! ” 彩霞咦了一声,冲着潘红莲说:“我忘了大姐你也是干部了。你是干部你来说, 你家店门口靠着的路边,是属于你家的,还是属于锦官城公用的? ” 潘红莲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沉着脸说:“当然是锦官城公用的。” “你说是锦官城公用的,那我是锦官城的人,你说我能不能在那里摆摊子? ” “你能摆,谁都能摆。但是,如果店是你的,别人堵在你门口,让你进进出出 都不方便,你说,你愿意不愿意? ”大材炸雷一般地说。 潘红莲从来没见彩霞这样伶牙俐齿过,她看着彩霞,又看看大材,觉得锦官城 人都不再是往日的锦官城人了。他们都变得像饥饿的狼一样,磨利了尖尖的牙齿, 只要面前有猎物出现,他们就会凶残地扑上去,用尖利的牙齿,狠狠地咬住猎物的 咽喉,把它们撕个稀巴烂。那个与锦官城人格格不入的小顺,一直在嘲笑老邮差和 二先生,说在这些老家伙的眼里,好像现在的锦官城人眼里就只有钱了。潘红莲想, 要是仔细地看看眼前的大材和彩霞,看看这两个为了挣两毛钱,争地盘子打得头破 血流的人,你就一定能看明白,现在,在这些锦官城人的眼里,除了钱,真的是什 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