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四十九 澳幽大桥通车后,驱车上岛成了人们舒缓都市节奏的一种选择。每逢周末,幽 仔岛纪念公园的山径上总是点缀着三三两两的游人。 唐立业和乔玉珊沿着公园幽静的小径,拾级而上。 乔玉珊:“立业,你不是说今天来这儿轻松轻松吗?可你的表情比平日里工作 还紧张。” 唐立业想遮掩:“我表情紧张吗?我自己觉得挺轻松呢!” 乔玉珊笑道:“你照照镜子看,是轻松还是紧张?”说着掏出一个小圆镜递给 唐立业。 唐立业接过小镜,并未照自己的脸,而是很有兴致地看小镜,像检查质量似的, 然后说:“我记得,你这小镜年代已久了。” “是啊,这是在北京念大学时,从学校门口的小商店里买的,有纪念意义呢! 一拿起它,我就想到在学校里的美好时光,同学们在一起互相帮助又互相吵闹,互 相学习又互相调皮。有一次我们去颐和园春游,男女同学比赛划船,有一个同学划 船用力过猛,竟掉进水里……哈哈……哎,你知道那个同学是谁吗?肯定猜不出来……” 她看看丈夫的脸色:“我说立业,你怎么啦,不愿听就不讲啦,看你那张脸,像块 老船板!” 唐立业勉强笑笑:“我听,我听,我正听得有趣呢!掉到水里的同学是谁?” “你猜呀。” “你有那么多同学,我哪知道?” “这个人你认识的……还是猜不出?真笨——是许佳鹏!” 唐立业一愣,脸色更难看了:“许佳鹏?” 乔玉珊还沉浸在往事中:“看到他那个落汤鸡的样子,当时大家都笑起来,我 还有点可怜他,现在想起来,真是活该!谁让他长那么坏的心眼儿。” 唐立业咕哝道:‘不见得吧?” 乔玉珊没听明白:“什么不见得?” 唐立业有些“心思思”地魂不守舍:“一会可怜,一会活该的……” 乔玉珊顺口说:“情况不同了呗。” 唐立业若有所思:“是啊,情况不同了……” 乔玉珊依然沉浸在回忆里:“在学校那阵多美好呀,天真烂漫,充满了浪漫的 想象……” 唐立业注意听:“你都想什么了?” 乔玉珊仰着脸想:“说实在的,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能到澳门……” 唐立业旁敲侧击:“也许想到过吧?” 乔玉珊有些奇怪:“我怎么会想到……”乔玉珊似乎感觉到什么,不再说话了。 唐立业立即扭转情绪,故意兴奋地说:“你这个小镜可真是个宝镜,一看到它 就会回忆起美好的时光!” 乔玉珊:“什么宝镜?当时买时才1角5分钱,早就该扔了。可说也神奇,这小 镜曾掉地上三次,竟然完好无损。在美国读书时,我和你打乒乓球,一次我用力挥 拍抽球,把小镜甩掉地上,还是你给捡起来的,你当时还说这小镜真结实呀!” 唐立业依然心神不定、表情古怪地自己向前走:“我早就不记得了,我这个人 吃亏就吃在心粗,往往被人欺骗……” 乔玉珊站住,对唐立业认真地问:“立业,我看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唐立业没想到妻子直统统地问他:“我我,我怎么啦?……” 乔玉珊一着急,一口京片子又快又脆生:“立业,从我认识你那天起一直到现 在,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你表情这样古怪。有什么话你就尽管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唐立业想了想,下了决心:“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就和盘端出吧……” 清晨起来,唐自业坐在客厅里喝茶看报。在他的记忆里,有一阵子没认真读过 报了,也不知一天尽忙些个什么。 唐洁美打着哈欠走出卧室,见唐自业独自坐在那里,便问:“咦?礼拜天你居 然坐在家里,真是难得!” 唐自业顺口说:“我一会就走,有约会。” 唐洁美撇下嘴:“你哪一天没有约会?成了约会专家了!”又看看唐立业的屋 子,“大哥大嫂还没醒啊?比我还能睡懒觉! 唐自业伸个懒腰:“人家两口子早起来了,一早就去的仔岛逛去了,哈,就像 刚谈恋爱一样……” 唐洁美感慨道:“大哥大嫂可真是亲密无间的一对儿,夫唱妇随,同心同力, 事业上互相帮助,生活上互相体贴……” 唐自业伸长脖子问:“你挺羡慕他们?” “怎么?大哥大嫂不值得羡慕?” “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心隔肚皮……” 唐洁美这下子才算是真醒了:“我怎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把话说清楚。” 唐自业竖起一根手指头说:“你小点声,别把老爸老妈吵醒了……走,到阳台 上,我有话给你说。” 唐洁美半信半疑地跟唐自业去阳台。 二人坐在阳台藤椅上。 唐自业伸直两条长腿,摆开架势问:“我问你,你和佳鹏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了?” 唐洁美一撇嘴:“早完了,彻底完了!” 唐自业拿腔拿调地问:“是你自己愿意完呢,还是有人从中破坏?” 唐洁美摸不着头脑:“破坏?谁破坏?我自己愿完的,用不着别人来破坏!” 唐自业故意卖了个关子:“那……我就没什么话好说了……”说完起身,要往 客厅里走。 唐洁美拽住唐自业:“二哥,你这是怎么回事,话说一半就吞回去,卖关子吊 我胃口呀?” 唐自业顺势又坐回来,故意四下看看,然后神秘地眨着眼,对唐洁美小声说: “大嫂没有从中挑拨你和佳鹏的关系?” 唐洁美吃了一惊:“大嫂为什么要挑拨我和许佳鹏的关系?你乱说什么!” 唐自业神秘地说:“我乱说?哼,你知道大嫂和佳鹏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老同学关系呗!我早就知道。” “所以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吧?告诉你,他们俩拍拖过!关系非同一般!” 唐洁美愣了:“你怎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拍拖过?” “在学校那阵。” 唐洁美想了想,不以为然:“那有什么!谁在年轻时不交几个朋友!你的女朋 友少啦?” 唐自业没想到她还护着乔玉珊:“哎呀,你别往我身上扯,问题是他俩感情一 直未断……” “你怎么知道?” “你想想,大嫂在美国那么多男同学,为什么偏找大哥?这就是因为大哥能把 她带到澳门,也就是说带到许佳鹏身边。另外,大哥刚建厂时,为什么许佳鹏能那 么痛快地借预付款给大嫂,这里面的事不是那么简单的!” 唐洁美陷入沉思:“二哥,这是你自己的猜想还是……” 唐自业摇头晃脑地说:“这里面当然有我的一些分析,不过言之有据。那天许 佳鹏喝了酒,无意中和我说的这些话,我一直打不定主意告不告诉你,有些话我也 不相信,可酒后吐真言啊!” 唐洁美不吱声。 唐自业趁热打铁地说:“你还自以为挺聪明呢,我敢肯定,许佳鹏肯定和嫂子 单独约会过,没准你和许佳鹏拍拖时,许佳鹏正热恋着大嫂,寻找过去甜蜜的影子 呢!” 唐洁美用手捂住耳朵:“别说了……恶心!” 唐自业知趣地走开,表情得意地做了个鬼脸。 唐洁美呆呆凝视着地面,低声道:“二哥,这个事情不要和爸爸说,他心脏不 好……” “啊,这种事情我一般是不对他们说的……” 唐立业和乔玉珊坐在草地上,心情沉闷压抑。 唐立业偏着脑袋望着远方,手指下意识地掀下草尖,揉碎扔掉。 乔玉珊在一旁低声说:“立业,我确实在学校那阵与许佳鹏谈过恋爱,但很快 就过去了。我没有告诉你,并不是想隐瞒什么,因为也没有什么值得告诉你的。告 诉你,只能增加你的心烦。” 唐立业本不想再提些话题,起码现在不。但话已说到这了,他又觉得还是说清 楚了好:“是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当然不心烦了,可坦率地说,我不心烦,并不 意味着没发生令我心烦的事。” 乔玉珊追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我问你,你同意嫁给我,有没有可以到澳门见许佳鹏 的意思?” 乔玉珊认为没有必要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你走到哪里, 我就跟到哪里。” “我再问你,许佳鹏为什么会那么顺利地借给你预付款?” 乔玉珊无语。她也意识到自己根本解释不清。 “这两天我想了很多,许多事想不明白,姓许的和姓唐的是竞争的对手,他竟 然会借钱给对手建厂!如果他是想用这个钱控制我们,他为什么要通过你的手,你 在当中又是一个什么角色?我还要问问你,在他借钱给我们的前一天夜里,你接到 一个神秘的电话,还在纸上记着什么,是谁的电话?要干什么?” 乔玉珊吃惊地说:“你还记得这事?” “我本来早就忘了,但现在我认为有必要搞个清楚。” 乔玉珊想了想说:“那是罗佩琴来的电话。” “罗佩琴?她给你来电话干什么?” 乔玉珊吃力地说:“她……我让她给我打听许佳鹏的住址。” 唐立业一字一顿地说:“然后你根据住址去找许佳鹏了?” 乔玉珊停顿了下,陷入两难。她不想欺骗丈夫,一开始没有这么想,但往下说 又说不清:“当时那种情况,我只想早日让你摆脱困境,可是我和他并没有……” 她恨自己笨嘴拙舌,若换了自己是对方,也不会相信这些话的。 唐立业拉长了脸与声调:“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乔玉珊有点生气,生自己与丈夫的气。好好的星期日里没来由地受审:“立业, 你明白什么?” “我明白什么还用我说吗?实际上,那天夜里来电话的或许就是许佳鹏本人。 你们是在约会。” 乔玉珊尖声道:“立业,你不要胡思乱想,不信,你可以去问罗佩琴。我乔玉 珊是问心无愧,对得起你的!” “那好,我问你,你那玉佛到底哪去了?” 乔玉珊万万没想到丈夫会知道这件事。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我……立 业,我承认,在玉佛的事情上,我确实撒了谎。当时许佳鹏借给我们钱,要我拿出 抵押,我们有什么做抵押?他说要这个玉佛,就当是个凭证,也给我们一点压力, 等我们出了产品,就把玉佛还给我,谁知他竟然……” “他把玉佛珍藏起来了?是吧?一个漂亮女人送给他的东西,当然珍贵了,怎 能轻易还回?” 乔玉珊几近乞求地说:“立业,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真的没有……” 唐立业冷冷地说:“我胡思乱想?我唐立业自认为不是一个小肚鸡肠之人,从 我们相识一直到结婚,你扪心自问,我对你怎么样?正因为这样,我才感到震惊, 感到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我没想到你会利用我对你的爱和别人……哼,我胡思乱 想?是的,我要是早一天胡思乱想,就早一天洗雪耻辱!” 乔玉珊趴在草地上哭起来:“天地都可以作证,你凭什么冤枉人……” 五十 唐自业拉着李娟娟的手走进普济禅院。他把唐洁美一个人扔在阳台上发愣,自 己约会女孩子,早已把上午的事扔到了脑后。 观音殿里怪里怪气的塑像吸引了李娟娟。 十八罗汉分列殿两旁。其中有一尊罗汉,眼睛浮突、鼻骨高隆、鬓发卷曲,极 像外国人。 李娟娟奇怪地看着它:“怎么罗汉里面还有土生呢?” 唐自业哈哈大笑起来,不懂装懂地说道:“哪里是土生!这是马可·波罗,真 正的意大利人。走吧,你要看的树在后面。” 后山花园里弥漫着年代久远的老园子特有的阴森森的气息。 高大的连理榕树,美髯飘拂,状貌古拙。 “这就是你要看的那棵连理树,有什么看头?” 李娟娟打量着,嘴里喃喃地说:“这就是连理树啊,我到澳门以后就听说了, 就是没有机会见过。‘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们就应该这样,自 业,你说是吗?” 唐自业没太在意:“当然啦。娟娟,我看你们大陆的高中生文化水平真不错呢, 你经常诗啊词的,一套一套的……” 李娟娟不高兴地噘起了小嘴:“这不是文化水平问题,是心灵真情的流露。自 业,我说不清你的心里有没有我……” 唐自业咧开大嘴笑嘻嘻地说:“谁说的?”他猛地亲了李娟娟一下,“这不就 代表我的心了?死巴巴的连理树哪有这个意思!” 李娟娟摸着被亲的脸颊,哭笑不得。 唐自业与李娟娟手牵手走在林荫路上。这一对俊男靓女颇惹人注目,李娟娟心 里挺滋润。 唐自业却突然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哈欠。 李娟娟看看他:“自业,你这些日子精神不振,肯定夜里又去赌钱了……” 唐自业居高临下地吓唬她:“怎么,你也想管束我?我老爸管我,我大哥管我, 这就够我受了!” 李娟娟一扭脸道:“我哪敢管你,我是关心你,怕你输了钱还伤身体。” 唐自业紧走两步拦在她面前表白:“你不懂,我为什么要去赌场,我要大赢一 把,为我们厂筹集资金,我要进行技术改造,换新设备,超过我大哥。娟娟,你不 要以为我只知道玩、跳舞,我是个男人,也想干一番事业的。你看着吧,用不了多 久,我们就能超过大哥的厂了,我也可以创建自己的品牌服装!” 李娟娟挺高兴:“自业,我早就看出你是个胸有大志的人!”又疑惑地问, “可是筹集资金非要去赌场么?其实还可以想其他办法……” “唉,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不懂。现在的社会,尤其是在澳门,用 别人的钱不如用自己的钱。用自己的钱心里踏实。” 李娟娟点头:“那是。” “哼,老爸老是批我,大哥瞧不起我,小妹把我看成花花公子,我一定要做出 个样子来……” 李娟娟挎上他的臂肘:“我相信你……” 唐自业诡秘地一笑:“哎,这两天大哥不来管我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李娟娟摇摇头:“不知道。怎么了?” “他的后院起火,再也不会有心情来管束我了!” 李娟娟吃了一惊:“他们厂起火了?” “什么起火?哎呀,说了你也不明白。”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呀?看你这个怪怪的样子,让人怕怕的。” 唐自业今天心情实在是好:“怕什么?你看这景致多美呀,走,到前面的亭子 里,我教你跳国标!” 唐自业十分有3be地将歇气的游人请出了亭子,便“征用”了权做临时舞池。他 拥着李娟娟跳舞,口里念着:“一、二、三。四……对,就这样,头往后仰,使劲 仰……” 李娟娟顺从地往后仰着。 揽着李娟娟的腰,唐自业欣赏着李娟娟秀美的姿容,情不自禁地吻了起来:眉 毛、鼻尖、嘴唇…… “你……你教我跳舞,还是……” 唐自业紧紧搂住李娟娟的纤腰:“我什么都教……” 五十一 许佳鹏正在看文件,电话铃响。 他拿起电话:“谁呀?……玉珊?”他情不自禁地面露喜色,“你怎么想起给 我打电话了?” “许佳鹏,你卑鄙到了极点!你拿了我的玉佛不还,还到处挑拨……” 许佳鹏的心猛地一沉,意识到大事不好。他皱皱眉:“你说的是什么?玉珊, 我们见面谈好不好?” 乔玉珊声音嘶哑:“我再也不会和你见面!你赶快把玉佛还给我!” 许佳鹏心里急速地掂量对策,猜测可能发生的事情,嘴里边敷衍着争取时间: “不见面怎么还给你?” “你让罗姐送给我。” “玉珊,我正要和你说这事,玉佛丢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在了,真的,我 一直保管得好好的……玉珊,你听我说……” 乔玉珊手持电话,呆立在街头电话亭里,一时说不出话来,手哆嗦着,过了会 气愤地骂道:“许佳鹏,你这个大骗子!我当初瞎了眼……你还是人吗!”她啪地 挂了电话。身体无力地依靠在话亭上,闭上眼睛,痛苦地流出泪水。她知道,这一 下更是跳进大海也难洗清了。 许佳鹏呆呆地看着电话,叹口气,用拳头抵住额头,自语道:“真邪了……怎 么会丢呢?” 唐洁美风风火火地闯进许佳鹏的办公楼。 许佳鹏的秘书在楼道里迎着唐洁美走过来。 唐洁美住脚发问:“许佳鹏在吗?” 女秘书惊讶万分,瞪着眼不相信地打量着她。 唐洁美又催问一句:“许佳鹏在不在?” 女秘书才清醒过来似的:“啊,是洁美小姐呀,许总经理在!在……”急忙引 唐洁美走向许佳鹏办公室。 女秘书刚要开办公室门,唐洁美一把扯住秘书的手。 女秘书疑惑地盯着唐洁美。 唐洁美顿了一下,说:“我不找他了!”说完,转身疾步走去。 女秘书莫名其妙地望着唐洁美的后影,自言自语地咕噜一句:“神经病……” 阵阵东南风掠来了南太平洋的水汽,天上阳光乌云乍开还闭,像个淘气的孩子 舀着天上的水随意地往街上泼。行人尖叫着往骑楼下躲避,唐洁美却茫然不觉地兀 自在街头慢慢走着。 乔玉珊坐在公共汽车上,忧郁的脸上布满愁云。 公共汽车停下来,所有的乘客都下车了。乔玉珊发现空荡荡的车上只剩自己时, 才大梦初醒似地赶快站起来下车。 司机关切地喊:“是不是忘了带遮(伞)?”她全没觉察地走进雨帘。 乔玉珊走在海边堤上,望大海滚滚波涛,心潮翻涌,渐渐就流下泪水。 “我唐立业队不胡思乱想,可是要是我早一天胡思乱想,就早一天洗掉耻辱!” 丈夫的话像刀子一般割着她的心。乔玉珊不是大家闺秀,但也是从小宠大的,父母 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一句言重的话。虽说是唐家少奶奶,但身在澳门,有一点她 的处境与李娟娟没什么两样,都是“外来妹”。因此她的矜持底下还掩盖着三分敏 感。她从来没有如此有意识地讨好别人,从来没有如此在乎自己在唐家人的印象, 但她都做了。北京虽为内地,但家庭早已小型化。在唐氏大家族中她本来已觉得很 累,如今丈夫又对她出言不逊,她真的有些支持不住了…… 乔玉珊并不知道,此刻唐立业坐在福昌新厂的办公室里,两手抱头也在痛苦地 沉思着。 “你好好管一管你老婆吧,被别人戴了绿帽子还不知道!”弟弟的腔调令他无 法忍受。 “我乔玉珊是问心无愧的,对得起你的……不信,你可以问罗佩琴……”他知 道妻子外柔内刚的秉性,如果自己对她表现出不信任,这也许是无法弥补的伤害。 他一方面无法抹掉心头的阴影,一方面又急于寻找理由为妻子证明清白。 终于,唐立业抬起头,果断地拨电话:“华利公司?请帮我找一下罗佩琴。” 电话里的声音:“罗佩琴几天前已经被辞退了。” 唐立业吃惊道:“辞退了?她去了哪里?” 电话声音:“不知道。” 唐立业慢慢地放下电话。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工人们陆陆续续下班出去。 静静的车间,一排排亮闪闪的机器。 唐立业独自站在机器旁,用手下意识地摩挲着机身。 空旷的车间里,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他的大脑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深夜时分,乔玉珊拖着疲乏的步子走回唐家。 乔玉珊正要走进楼门,听到唐洁美喊她。抬头一看,不远处唐洁美坐在小车里。 乔玉珊拖着机械的步子走过去。她对可能发生的任何一切都已有了思想准备。 唐洁美冷冷地:“大嫂,请上车。” 乔玉珊看看她,默默地上车。 唐洁美驾车悄然无声地滑离唐宅。 小车在海边一处空地上停下。 澳幽大桥的灯光蜿蜒而去,一直消失在接近囗仔岛的那一端。这座造型奇特、 高耸而又显得单薄的跨海大桥,在乔玉珊现在看来,似乎像一个炫目灯光勾勒出来 的巨大的圈套,而她又像是被一种不可预测的命运推着往前走。 唐洁美走下车,迎着夜风拢一把头发,向远处的灯火眺望,似乎忘记了车里还 坐着乔玉珊。 乔玉珊缓缓走下车,走到唐洁美身边。 二人沉默。 “洁美,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大嫂,我一直觉得你是我的好大嫂,是贤慧、善良、美丽的大嫂,可我万万 没想到,我认为最好的大嫂却在欺骗我,戏弄我……” “洁美,我没有欺骗你,更不可能戏弄你。” “那我问你,你在学校里那阵,是不是和许佳鹏拍过拖?” 乔玉珊没料到她如此尖刻地发问,但她仍然平静地回答:“是。” “那你为什么后来告诉我,你在学校里和他并没有什么来往,压根不了解他?” “事实证明,我确实不了解他,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卑鄙无耻,这么阴险,利用 我和他过去的一小段恋情做文章,以此来挑拨我们的关系!” “不,你错了。”唐洁美冷笑一声道:“我自从和佳鹏分手后,至今就没再见 过他的面。” “那……你听谁说的?立业?”乔玉珊缓缓转过脸问道。 “我不会告诉你我是听谁说的,但你与佳鹏拍过拖是事实,这就足够了!”唐 洁美通视着对方的双眼。 乔玉珊也沉默地与她对视。过了足足一分钟,她才缓缓开口说:“我承认,我 曾与佳鹏拍过拖,但那只是人生路程上一小段火花,而且早就熄灭了。当我第一次 踏上澳门,就是你和佳鹏来接我。我当时就大吃一惊,我没想到这么巧,我没想到 会在澳门碰上许佳鹏,而且你会和佳鹏热恋。我也曾想过对你讲我和佳鹏的一段经 历,但我又想,这对正在热恋的你有什么好处呢?” “这么说,你是在故意对我隐瞒。” “如果你认定我这种隐瞒对你是一种伤害,我向你诚恳的道歉。” “我并不追究你的过去,我也有天真浪漫但不成熟的过去。可是,我从不寻找 过去的影子!” “我也同样。” 唐洁美用鼻子嗤了一声冷冷地说:“不是这样吧?” 乔玉珊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种极端的怨毒与鄙视,这令她几乎不能忍受。她尽 量地处好姑嫂之间的关系,没想到也被怀疑。但她理解此刻唐洁美心中的痛苦。理 解使她意识到要给予唐洁美以宽容。这种宽容难道不是她此刻也最渴求的么?她尽 量平静地说:“我可以对天起誓……” “这些小说里早写过了,没用!你把玉佛送给了许佳鹏,你怎么解释?” “我已经跟立业解释了,当时是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下,虽然我问心无愧,但我 承认自己幼稚,对许佳鹏不应该抱幻想的。如果必要,我可以和许佳鹏当面对质。” “这也没用,说不定你们早已暗中商定好了,无非是做一次戏而已。”唐洁美 说着抬脚将一块石粒踢进海里。 “如果你这样认为,我毫无办法。但我并不内疚,因为我所做的一切,没有对 不起你的地方。”乔玉珊说这话时,与其说是为自己解脱,不如说是尽量为唐洁美 摆脱疑云,因为惟有如此才能使她不再痛苦。 “那好吧,我问你,你为什么那样主动地把我介绍给郑总,这里面有什么圈套?” “洁美,你想得太多了,也想得太远了。我是看到你为我们借款而与佳鹏闹翻 了,产生的一种焦急和关心。” “那时你和佳鹏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比你还恨佳鹏!”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违心地在我面前说佳鹏的好话?” “这是我的弱点,也许是我们女人的共同弱点,总愿意成人之美。如果你是我 的大嫂,也会这样说几句安慰话的。” 唐洁美沉思了一阵:“我并不相信你刚才所说的一切。” “洁美,你大嫂确实没对你说半句假话,倘若用刀剖开我的心可以看出真假来, 我宁愿现在就剖给你看。” 唐洁美不为所动,冷冷地把目光射向远处:“我曾经很尊敬你,但让我现在相 信你的话,很难。你伤害了我,也伤害了大哥,更给我们唐家带来了耻辱。” 像一把坚冰造的刀锋捅进乔玉珊的心脏还搅了几下,她霎间感到疼痛彻骨,全 身冰凉,眼泪夺眶而出。但她猛然把它擦掉了,很克制、很冷静地小声说:“洁美, 你错了,时间和事实最终可以作证,我决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唐洁美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转身上车,仿佛乔玉珊是透明的,根本不存在。 不过,在发动车后,她有意等了一下,等乔玉珊上了车,她才猛然开车,车子发狂 似地来了个急转弯,向市区狂奔。 一路上,两个女人哑巴似地沉默着,再没说一句话。 唐福昌两公婆晚饭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画面上热闹非常的赛狗,也无法排遣 沉闷的气氛。 唐福昌看看电视,把声音调小,说:“没什么意思,念念报纸吧。” 唐母读报的声音也显得干巴巴:“社会稳定经济发展,澳门移民回流增多……” 这时唐立业脸色阴沉地走进来,机械地点头道:“爸、妈,我回来了。”说完 进卧室去了。 唐母关切地问:“立业,吃饭了吗?” 唐立业在卧室应一声:“吃过了!”就再也没有动静。 唐福昌也跟着问了一句:“立业,来看看电视吧?”他又调了一个台。 屋里唐立业的声音:“我国了,想早点睡觉。” 唐福昌两公婆有些奇怪地互相看看,唐母又接着念:“澳门加拿大华人协会副 会长告诉本报记者,随着香港回归……” 唐洁美进屋时同样显得神情沮丧,照样像唐立业一样:“爸。妈,我回来了。” 然后躲进卧室里不再出来。 唐母停止念报,奇怪地看着唐洁美的屋子。 唐福昌指点她:“念,念。” 唐母正要念,乔玉珊走进来,更是木然而机械:“老爷、奶奶我回来了。”然 后走进卧室不再吭声。 唐福昌想了想,诧异地望望唐立业的卧室,又望望唐洁美的卧室,最后望望老 婆。 “我怎么觉得不对劲?” 唐母安慰他:“别乱说啦,孩子们操劳一天,累的呗!” 唐福昌疑惑地摇摇头。 唐自业满面春风地回来了:“爸、妈,看电视哪?我回来了!”说完大咧咧坐 下来,翘着二郎腿,轻声哼着什么歌,又随手抓起茶几上的瓜子嗑着。 唐福昌看着他:“你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唐福昌怀疑地上下打量他:“你好像挺高兴的?” “我这个人哪,乐观,碰上再大的事,我一笑了之。” 唐福昌更加狐疑地问:“……今天回来这么早?” 唐自业反而抓住了理:“你不是要我晚上少出去吗?” 唐母嗔怪道:“自业回来得早还不好?这老头子!”她认为老公一见到唐自业 就要挑毛病。 唐自业四下看看:“大哥嫂子他们哪?” 唐母道:“在屋里,好像睡了。” “睡了?洁美呢?” “也在屋里。” “干什么哪?” “好像……也睡了。 唐自业转了下眼珠:“哈,都是好瞌睡,很会保养……好,既然如此,我也去 睡吧。”他伸了个懒腰,进自己的屋。 唐福昌两公婆被孤零零地剩在客厅里,疑惑地面面相觑。 唐立业躺在床上,佯装睡状。他身心极度疲惫,不想睁眼也不想说话。 乔玉珊欲说什么,看唐立业的样子,又不好说了。她悄声地脱掉外衣,也上床 躺下。 两人背靠背各想自己的心思。 乔玉珊辗转反侧,这种沉闷使她几乎要窒息。她终于按捺不住地打破沉默: “立业,我知道你没有睡着,如果你还是怀疑那天夜里的电话,你可以问罗佩琴……” 唐立业问声道:“我打过电话,罗佩琴已经被许佳鹏辞退了……” 乔玉珊一愣,支起身子:“辞退了?她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他不想多说一个字。 “那,你可以……” 唐立业不耐烦地打断她:“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我累了!” 乔玉珊慢慢躺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原来挂玉佛的地方,那里空无一物, 那种圆润充实的感觉永远消失了,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滚落下来了…… 唐母念着念着便断断续续,原来她在打瞌睡。 唐福昌推她一下:“继续念呀!” 唐母懵头懵脑地抓起滑到膝上的报纸,念道:“港姐候选佳丽正接受培训,8日 由港赴东南亚拍外景……的士失控撞毁铁栏,铁栏插坏名贵房车……” 唐福昌不满地:“你念到哪去了!” 唐洁美躺在床上折腾不止,眼睛大大地睁着。 她与乔玉珊的对话历历在目。她想,大嫂今晚说的话也许是真的,我为什么那 么硬心地不相信呢?不,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也许她还爱着许佳鹏……不,不,许 佳鹏怎么会值得爱呢?一个自私自利、为了发财残酷无情的人……应该相信大嫂, 因为郑总确实是值得爱的男人……不,不,不,你洁美糊涂了,郑总并没对你有任 何爱的表示呀!一个男人要是爱上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也会表现出来的,难道纪律 的约束,会使一个男人绝对不露情感吗?…… 唐洁美翻来覆去。 我应该去找许佳鹏质疑,我为什么不去找他呢?我怕什么? 唐洁美大大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唐母还在读报:“李倩薇表示,临近97的几年来,香港社会稳定,经济增长, 收入可观,是最好赚钱的地方,因此吸引大批加拿大移民回流,并因此刺激了澳门 ……”读着读着,她听到轻微鼾声,一看,老公竟睡着了。唐母气得一摔报纸: “我白念了好几段!” 在唐立业的卧室,大睁着双眼躺在床上的唐立业轻轻动了一下。 乔玉珊立即捂住脸。 唐立业又动了动,见乔玉珊没反应,便下床,将枕头什么的往怀里一揽,走到 窗下的地毯那儿,简单一铺,就躺下来。 乔玉珊在床上感悟到唐立业的动作,偷偷转过脸去。看到唐立业不愿与她同床, 胡乱睡到地毯上。作为一个妻子,她深知丈夫的这种举动意味着什么。 凌晨时分,唐立业终于睡着了,睡得呼呼打鼾。 乔玉珊小心翼翼地起床,将自己的小箱子找出来,又悄声打开衣柜,随便选了 几件衣服装进去。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唐立业的身上。 乔玉珊终于坚决地一转身,想了一想,用笔在记事本上写了几句话,撕下来, 与唐立业的玉佛一起放在梳妆台上。她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转身回来,在纸上 又匆匆加写了几笔,折好,然后用唐立业的玉佛压住。她再次走到门边,百感交集 地回头看了看,心一横坚决地推门走了出去。 唐立业醒过来,有些异样感,一翻身方发现自己睡到地上,他慢慢爬起来,朝 床上望去,发现乔玉珊不在床上。 唐立业赶忙爬起来,四面看看,见衣柜门敞开一半,便走过去,看到衣服少了 几件,便又转头察看房内四周,倏然,他看到了梳妆台上的玉佛和纸条。 他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急忙一步抢上前,双手有点战抖地捧起纸条展开 —— 立业: 我理解你现在对我的气愤,我想,只有我走了,你才会轻松。如果你 对我还有一点点情感的话,你可能会想到我去死。你放心,我决不会去死, 因为我对你、对妹妹、对唐家,完全问心无愧!不用找我,分开一段时间, 让双方都冷静下来,是惟一的办法。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乔玉珊 老爷爱吃的炸酱面,我已经教会阿秀,注意少放盐。跟你爸爸妈妈说, 我出差了,不要让老人家担心。 又及 唐立业呆呆地拿着纸条站在卧室中央,这个结果是他始料不及的。不过回想起 来,自己的确粗心,只顾发泄愤怒,根本没想过妻子会作何种反应。 唐立业坐在凌乱的床边,茫然四顾。 有人敲门,唐立业一惊,以为乔玉珊回来,立即站起来开门,进来的是唐洁美。 “阿嫂呢?” “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唐洁美扫了一眼凌乱的屋子,发现地毯上的被单和枕头,便说:“大哥,看来 二哥对你说了阿嫂的事。” “洁美,我现在心里很乱,不说这件事吧!” “你与阿嫂吵翻了?” 唐立业叹了口气,把手中的纸条递给唐洁美。 唐洁美看完了纸条,咬着嘴唇想了一下说:“也许,我们错怪了阿嫂了……” “我何尝不想这样!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玉珊与佳鹏在学校里拍拖过,来澳 门后又背着我和许佳鹏来往,后来许佳鹏又很慷慨地借给我钱……我可以装作不介 意这样的事,但我毕竟是一个男人啊!” “大哥,”唐洁美皱着眉头小声说:“我想,佳鹏借给你们建厂预付款,是我 的情面,你不要忘了,我那时正在与他拍拖。” 唐立业拍了拍唐洁美的肩头:“洁美,坦白说,我从来没认为佳鹏会真心实意 地爱过你。” 唐洁美没吱声。 唐立业打好领带,说:“我要出去了。” “我说过,不要提这件事了!她出差了。你跟妈妈说一声,不要让爸爸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