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屠夫百年恩仇 过了很长时间,太阳已经西沉,河面上夕阳洒落的鱼鳞般的金光已经淡去,天 色渐渐朦胧起来。 他仿佛从沉梦中惊醒,看着我讷讷地说:“我本来有个很好的家庭,如果我能 在食品厂一直干下去的话,我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命运。”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这个食品厂呢? ” “唉,说来话长哟。你听我慢慢跟你讲,但愿你能听下去……我父亲就我一个 儿子,他是干屠宰的,你晓得了。我跟他学徒三年多,他把祖传的屠宰技术都教给 了我。他死后,我的技术在厂里要算是头把刀了,无人可比了,真,无人可比。那 段时间,我好风光哟。年年在厂里当先进,我还参加过省里的技术表演。一头牛, 我用半个小时,连宰带杀而且把骨头都剔出来。我获过奖哩。劳模,嗯,市长给我 戴过大红花呀! 如果我照这样干下去,不会有今天。不会……可是,我? 唉,也许 是命运的捉弄吧,我倒了运。 “我有个师兄姓金,叫金光泽,小时候出天花,落下一脸麻子,外号叫金麻子。 他父亲是马帮的头。 “马帮? 你晓得吧? 我们那个小县城很闭塞,解放前老百姓用的一些盐巴啦, 杂货啦,全靠马帮运。一个马帮,多的有二三十匹马,少的也有十来匹吧。金麻子 的父亲,人很义气,跟我父亲磕过头,用你们北方人的说法就是拜把子兄弟。 “大约是一九四几年吧,金麻子的父亲运货路过一座大山,遇到了土匪劫货, 马帮也有土造的枪,双方打了起来,土匪人多,把金麻子父亲的马帮打散了,死了 七八个人。金麻子的父亲也被打成重伤。 我父亲得到信,骑着马把他拉回了县城。他伤得很重,郎中看了说他没得救了。 他f 临死时,拉着我父亲的手,把他儿子金麻子和两个女儿托付给我父亲。 “金麻子的母亲那会儿已经死了。当时金麻子不到十岁。我父亲跟他父亲是磕 头兄弟,对他们几个孩子不能不管,就把金麻子和他两个姐姐接到我家。 “那会儿,我们陈家在县城是个大户,我父亲开着一个屠宰场,在郊外还有几 顷地。金麻子长到十三四岁,我父亲便把他带到身边学手艺,他比我年长八岁。 “大概他跟我父亲学了五年徒吧,手艺已经不错了。我父亲又帮他在县城找了 个媳妇,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子,性情和模样儿都很不错,结了婚,他自己单挑门 户了。我父亲一直拿他当亲儿子,对待他比对我还亲哩。看着他成了家,我父亲又 拿出一部分资产,帮他又搞了一个屠宰场,赚的钱全归他,我父亲一个子儿也不要, 他觉得做到这份儿上,算是对得起他的磕头兄弟了。 “金麻子的屠宰场干了有一年多吧,刘邓大军就打过来了,我们那个小县城解 放了。屠宰场都归了公,金麻子跟我父亲一样,也进了食品厂。最初,他也当屠宰 工,当然,有我父亲在,他的技术就数不着了,他是我父亲一手教出来的嘛。” 他咳嗽了几声,想了想,接着说:“金麻子这个人很……唉,怎么说呢? 他人 已经死了,我不好诅咒他的在天之灵,总之,我们陈家是让他给毁了。 “没有他,我们一家不会有今天。我常想,这也许是我们陈家几辈人杀生,做 下了孽,老天对我们家族的报应。 “我实在不愿提起这个金麻子,真。人们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 他却把我们陈家对他的那些好儿全忘了。他进了食品厂以后,一直把我父亲当成了 冤家对头。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忌恨我父亲,其实,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善良、 本分、规矩的人。也许是我父亲在厂里的技术高,威望高,挡住了他向上爬的前程 ?也许是我父亲知道他家的底细?唉,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恨我父亲的原因,但是 他变着法地害我父亲。 “你晓得解放后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你们北京搞运动,我们那个小县城,我 们那个几百人的食品厂也搞运动。运动就是人整人,阶级斗争呀。我父亲解放前是 开屠宰场的,有些资本,可是不大,加上他的人缘好,解放后,给他定的成分是小 业主,但是,金麻子在‘反右’时揭发我父亲隐瞒资产,有反动言论。厂里人都晓 得他和我们家的关系,如果别人揭发,组织上还要掂量一下,可是他揭发,却一切 都成了事实。他是在我们家长大的嘛。 “我父亲倒霉了,他被扣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成分也重新划,划成了反 动资本家。他天天挨批挨斗,觉得自己实在冤枉,因为批判他的那些反动言论他从 来没有说过,都是金麻子编排出来的。 “金麻子编排出来,又带头批判,那一阵子,他上蹿下跳,简直成了一个跳梁 小丑。我父亲本来就不善言辞,平时话不多,到了那会儿,更是有口难辩了。他在 非常痛苦的时候,想到了自杀,他是整天拿刀子宰牲畜的,自杀很容易,可是想到 了我和几个妹妹,他不忍心一死了之,但是心里这口气出不来呀。 “这时候,金麻子正策划另一个阴谋,想把我父亲打成现行反革命,送到公安 机关法办。他们把所谓的‘罪证’都整理出来了。可是,没等他们下手,我父亲便 病倒了,我跟你说过,他得的是噎嗝,也就是癌症。跟金麻子一起整我父亲的人, 看我父亲病人膏肓,动了恻隐之心,想就此打住,但金麻子仍不善罢干休,他非要 把我父亲判几年刑才心里痛快。没等公安机关捕我父亲,他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死得好可怜呀……” 陈永昌抽泣起来。看得出来,他非常伤心。 “别难过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掏出手绢递给他,劝他说。 “唉,如果我父亲前辈子欠了金麻子的债,他把他折磨死了,这债就算一笔勾 销了,那就投有后来发生的事了……” “那么,后来呢? ”我问道。 “你想呀,我跟金麻子都是一个工厂的,他能饶得了我吗? 金麻子把我父亲整 死了,他从中捞到了政治资本。不久,他人了党,不在车间当屠宰工了,他被调到 了政工科室。后来,又被选送到省里的政治学院进修,学了两年,他没回厂,在县 政府当了干部。那几年,他忙着搞运动,顾不上我。 “我在厂里凭本事干得很不错,我不是对你说了吗? 还当上了劳模。可是,谁 能想到金麻子在上头镀了几年金,还会回到我们厂呢? 他这次回来,是当厂长的。 “因为当时我们那个县很穷,几乎没有什么工业,只有我们这个食品厂还像回 事儿。他回来当厂长,我能好受得了吗? 果然,我成了他的眼中钉。 “他回到厂里的头一件事就是批‘白专’道路,树立政治第一的思想。这不是 冲着我来的吗? “我成了走‘白专’道路的活靶子,批得我喘不过气来。因为我父 亲是让他给整死的,我们陈家已经跟他结下了仇。他这回又来整我,很多同事看不 下去了,要我私下跟他算账。可是,在那种政治空气下,我这个资本家的狗崽子哪 敢乱说乱动? 我只能忍着,把火憋在心里。批了我几个月,我被调离车间,发配到 猪场喂猪。 “这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金麻子摇身一变,又成了造反派。 当然,他造反不会在我们厂,而是跑到县委县政府造反。他的野心越来越大, 已经不把我们这个厂放在眼里了。后来,他成了造反派的头目。成立‘革委会’, ‘三结合’时,他当上了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也就是说相当于当了副县长。 “他在这个位子上只干了一年吧,就被轰下了台。你想,搞运动就是窝里斗, 相互暗算。他是靠整人爬上去的,自然也得罪了一些人。这些人可不像我们陈家人 这么老实,他们联合另外几股势力,好像也走了上头的关系,把他给拉下了马。于 是,他又回到了我们厂,仍然当厂长。 “他一来,我又开始倒霉了。其实,那会儿,我已经混得很惨了,在猪场养猪, 这不是变相劳改吗? 但是,他仍然不放过我,他好像要把在官场失意窝的那股火都 发泄在我身上。 “他不直接出面,躲在幕后,指使一些人到猪场找我的碴口,凑黑材料。人要 是想整人,总能挑出一些毛病的,即便没有,他也会以莫须有的罪名致你于死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 “不久,我被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调离了养猪场, 被发配到离县城很远的山里林场,当了守林员,这大约是一九七四年的事了。最初, 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把我从县城发到那么远。按他的心路,他是想用小刀一点一点 地割我的肉,直到我没了这口气,他才心里痛快哩,就像干我们屠宰这行的人肢解 一头牲畜那样。我的痛苦,会使他得到某种愉悦,获得某种满足。 “他希望看到我在他眼皮底下忍受折磨与痛苦的惨状,可是,这回他为什么要 把我从他身边支走呢? 没过多长时间,他便露出了自己的阴谋。原来这个人面兽心 的家伙是要在我妻子身上打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