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远方的沉梦 见不到林小霞的照片,我有些扫兴。我千里迢迢跑到这个小县城干吗来了? 找 不到她的踪迹,还见不着一张她的照片吗? 来的路上我心里这么琢磨。 找人,总得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呀。后来我在这个小县城又寻访了小霞过去的同 学、老师,可是没一个人能给我提供她的照片,哪怕是一张合影呢,也没有。大家 都说她长得挺漂亮,气质也好,身段也好,有一位小霞的中学同班同学说,她长得 跟电影演员谁谁那么好看。谁呢? 这世界上绝没有两个长得完全一样的人。见不到 她的照片,她的形象在我的脑子里总是模糊的。 临回北京那天,我见到了林小霞的小学班主任。这是个典型的县城女教师形象, 胖胖的,梳着短发。 她非常热情地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像册,从里头找出一张已然发黄的黑白照片。 这是她小学毕业时照的全校师生合影。“瞧,这就是林小霞。”班主任在密密匝匝 的人头中,指着一个小脑袋瓜让我看。 她显得特激动,好像那是林小霞的真人。可是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小 脑瓜,甚至连眉眼都分辨不清。 大概是人已义无反顾地远走高飞的缘故,几乎所有认识林小霞的人都夸她的长 相儿和人品,谴责把她勾引走的那个金海明。好像林小霞是一朵刚刚吐蕊的鲜花, 被金海明卑劣的手给掐走了。 鲜花是无辜的,值得人们留恋和同情。这愈发使我对寻找小霞具有一种沉重感 和使命感。 在我离开这个有着古朴民风的县城的头天晚上,我又一次来到林小霞的养父家, 跟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做了一次深谈。 天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雨点轻飘飘地打在院子里的那棵我叫不出名的高大的 树上,那树像个巨大的伞盖,微风掠过,雨水潺谖地从茂密的枝叶上滴落下来,滴 滴答答,声音昕起来是那么悦耳,空气湿漉漉的,可以闻到花草的幽香。 当年林小霞就生活在这个小院呀,雨滴浸润着树上的泥土,仿佛是在轻轻细语, 追思着漂流远方的姑娘。 “那年,陈永昌回到家乡,告诉我阿媛在北京。我不晓得老陈也在北京做生意, 为啥子又要回家乡找她? 我问老陈,他吞吞吐吐的,没把实情告诉我和李秀花。不 晓得阿媛这娃儿现在到底在啥子地方……”老人沉思着对我说。 我默然地望着天上飘落的细雨,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她在北京吧? ” “你见过她吗? 为啥子对她的事这么上心呢? ”他凝视着我问道。 “我……她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女孩……” 怎么回答他呢? 我犹疑起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 他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吗? 他患的是肺癌,已经到了晚期,告诉他日夜思恋的养女已然堕落了失踪了,无 异于在他心上捅一刀。望着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这样做太残忍了。可是,对他说点什么呢? 还是让他在暮色苍茫之中看到点儿 亮光吧。我想了想,用谎言编织出一个美好的光环。 “我见过阿媛……”这句话说出来,我自己都暗自吃惊。 “哦,你见过她? 她好吗? ”老人惊诧地说道,凄楚的脸上掠过一缕悦色。 “是啊,她过得很好。” “还跟那个金海明在一起吗? ” “不,她现在自己独立生活,好像是一边打工,一边上学……” “哦,她到底觉悟过来了,跟那个冤家分了手。她没再找对象? ” “工作和学习挺忙,她顾不上吧。她还年轻呢,北京人找对象都挺晚的。” “嗯,我早就看出我们阿嫒是个有出息的娃儿。她为什么不给我们来封信呢? 她不晓得我和她母亲是多么惦念她呀! 唉,这个娃儿呀。” “她太忙了,在饭店工作,每天加班,忙得连写信的工夫都腾不出来。不过, 她心里可想你们呢,常说要回来看你们,可是,挤不出时间来,真的。我是她的经 理,这回到南方出差,她特地让我顺路来看看您。” “噢哟,你原来是阿媛的经理? 你看看我这老眼昏花的,怠慢你了,真不好意 思的。要是李秀花在家,晓得你带来这么好的消息,她会高兴死的。” “没什么,看到您身体还说得过去,李大嫂也挺好,我心里也踏实了,回到北 京我一定把你们的问候转达给小霞……” 我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泪水在我的眼里直打转儿,但我忍住了。 我暗自咬牙,极力掩饰住心中的惶乱。不能掉泪,坚持住! 以便把这出戏的角 色演得更真实。 “好哇,谢谢你的好意! ”他颤抖着抓住了我的手,那双黯淡而略显激动的眼 睛里噙着泪珠。 一种异样的感觉抓挠着我的心,我的手抚摩着老人细瘦的胳膊,仿佛能感受到 他剧烈的心跳。 天色很晚,我才跟老人依依不舍地告别。雨停了,天幕上辰星闪烁。他一直把 我送到院门口。 “哎哟,我忘记了,该给阿嫒带去几个她爱吃的山竽,你等一等……”,颤巍 巍地回到阁楼。望着他弓腰塌背的背影,我的鼻子一酸,再也无法忍住,眼里滚出 两行热泪。 等了一会,老人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走出来,显得有些过意不去地说:“把这 几个竽头带上吧,交给阿媛,告诉她,我们想她呀,让她抽时间回来看看我们,如 果太忙让她给我们来封信也好。啊,我们太想她啦。” 我从兜里掏出这次出差剩下的几百块钱,交给他,说:“我临来时,小霞交给 我这些钱,让我给你们买点东西,我不知道买什么好,这钱,算是她的一点心意, 您收下吧。” 他愣了一下说:“我们老俩口的日子还过得去,不需要她的钱。 你带回去吧,只要她心里还想着我们,我就心满意足了……” “收下吧,这是她的一片心呀。”我把钱塞到他的口袋里,恳求道。 “你回去见到她,告诉她,我们很好,让她好好干。北京是大城市,人多世面 大,在那地方能混出息不易,让她多注意身体,她的父母等着见她哩……” 他握着我的两只手,充满爱意地舍不得松开,向我表达言语所无法传达的情感。 一种歉疚使我的心惶乱不已,我实在不忍心去看他脸上漾起的虔信和狂喜,当 我猛然意识到老人的喜悦之情是被我编织的谎言所愚弄出来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一 个寒战。 我恍恍惚惚地告别了老人,直到现在想起那一幕,我都会感到愧疚和不安。 但是,我实在无法在这位老人面前直截了当地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当我坐在返 回京城的列车上,我突然萌生奇想,也许老人已经识破我的拙劣蹩脚的谎言,他是 多么渴望这谎言是真实的,所以他宁愿情感在欺骗里真实地固执地存在下去。 想到这一层,我的心骤然一沉,我从他那饱经沧桑的脸上似乎已然找到了这种 感觉。他对我所说的话怎么如此轻信呢? 他甚至没趣我留下姓名和地址。我真不该 耍弄这位病病殃殃的老人。可是,如果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他又会怎么样呢? 没 别的主意可想,我只能尽全力把谎言变成真实,尽快找到小霞。 在上千万人口的北京城要想找个人实在太难了。社会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 人就像条鱼一样,不停地游动着。有时候,我站在大街的十字路口,瞅着上下班高 峰时行色匆匆的人群,心里头琢磨:瞧这些忙忙叨叨的人们,奔命似的,他们都在 忙乎什么呢? 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生活目标,虽然说都在一个天空下呼吸着并 不新鲜的空气,可是心里想的却不是一回事。最有意思的是,您每天站在路口上趸 摸,却很少能碰到熟悉的面孔。 找人,直接上大街去撞,这当然是异想天开。可是,我有时候还真有这种听起 来很离谱儿的想法:要是在大街上碰上林小霞该多好呀。这当然是属于缺心眼儿的 人才有的念头,可有的时候,我很难控制自己躁动的心绪,当迎面走过来打扮时髦, 长得顺溜点儿的少女.我会忍不住多看人家几眼。 这种盲目的寻找毫无意义,带给我的只能是失望和惆怅。其实我心里很清楚, 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小霞,就像拿着绰鱼的网子捞鱼虫一样,可是,我总觉得黑暗中 闪动着希望的光亮。 大概是受到小霞养父情绪的影响,我越来越坚信小霞还活着,而且她就生活在 京城的某个角落。只要我有耐心,就一定能把她找到。 我这个人是非常相信耐心与恒心的力量的。时问能洗掉任何浮躁之气,它能把 所有的疑虑和猜忌都冲刷干净,只要你有信心。 尽管我明白已经堕落的小霞很有可能会发生任何意外,女孩子一旦掉到社会的 泥沼之中,随时都会沉落下去,但我仍然不会放弃自己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