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误人黑店 走到近前,我才看清这是一座三层小楼。屋顶上的灯箱上写着“住宿”两个字。 霓虹灯上的“仙客来旅馆”五个字的招牌已缺胳膊短腿,冷丁一看成了“山客米方 官”。 这是人们通常在乡村公路边上见到的那种供跑长途的司机歇脚打尖儿的旅馆, 里面的设备简陋陈旧,外表却拾掇得挺是样儿,像一个丑陋的老太婆穿着一件很怯 的花衣服。 灯箱的白光晃得我眼睛发花。一种经过长途旅行,到达目的地后产生的疲惫感 朝我袭来。我顿感两腿打软,身上如同背着一座小山,喘不过气来,像撒了气的皮 囊,差点儿没裁倒。 我踉跄着推开了“仙客来”的大门。 八成是我进来的动静大了点儿,迎门的长方形柜台后猛然伸出一个女人的脑袋, 显然在推门之前,她正打瞌睡。这是一张平庸的胖脸,珍珠霜之类的化妆品把这张 脸涂抹得自白的,像是石膏。烫着卷发,看样子有四十出头。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我,吃惊地叫起来,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 听真切。 过厅里有个长条椅子,我来不及跟这个胖女人搭讪,赶紧转身把红妹从肩上放 下来,伸了伸胳膊,长长出了一口气,冲那个白胖的女服务员打了个照面。 “有空房吗? ”我把身上背的军用水壶解下来,喝了几口水,问道。 服务员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眨着一对老鼠眼,上下睦了我一眼,又转过脸,看 了看椅子上的红妹,迟愣了一下,惊诧道:“哎呀妈呀! 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啦 ?” “怎么啦? ”我觉得她一惊一乍的样子怪可笑的。 “你瞧你们俩……这身上……”她的话说了半截又咽了回去。 刚才我背着红妹一直走在暗夜里,瞅不清她的脸,让服务员这么一咋唬,我才 猛然意识到让雨淋成了落汤鸡,身上的行头肯定也出了彩儿。回过身一看,红妹的 脸上和裙子上沾满了血迹,我的衣服裤子直往下滴嗒水,血迹斑斑,分不清是雨水 还是血水了,好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一样。 “那什么……”我心里琢磨着,她一准是看见了我们身上的血,胆儿小啦。对 付这种女人,在我看来是小菜一碟。 我抖了个机灵,装傻充愣地对她说:“刚才那阵大风大雨……是不是? 你没觉 着楼要塌呀? 我开了十几年的车,这方向盘都握不住了,车就跟小船似地被风给拥 到沟里翻了……嗯,是让风给掀翻的……” 她挤咕了一下小眼说:“风把车给吹沟里去了? 嘿,你可真有意思。” “跟你开个玩笑,雨太大,根本瞅不清哪是路哪是坡,咣地一声,我也就什么 事都不知道了……” “哎哟儿妈哪,那你开的车呢? ” “车? 全他妈的哗啦啦了。我还顾得上车吗? 先顾命吧。我是从车里爬出来的, 怪不得这一身血呢。” “是拉货的卡车吗? ”她大眼灯似地看了我一眼。 “您瞧我这样儿的,能开轿车吗? ” “那倒是,你还真不像。干吗那么玩命? 看天儿不好,就找个店住下不结了。 光想着挣钱,连命都不要了,真是的。她呢? ”她指了指在椅子上昏迷不醒的红妹。 “她是我的……那什么。你们这儿有医院吗? ” “医院? 是啊,你们为什么不赶紧去医院呢? ” “我问你附近有医院没有? ” “有,县医院,离这儿有六十里地吧。” “六十里地? 那我还不如回北京呢……” “那你想……? ” “你们这儿如果有空床位的话,先让我们打个歇儿,刚才折腾的,我好像再也 迈不动步了。” “空床位倒是有,不过你们……”她犹豫了一下说。 “我们不在乎条件好坏,只要能躺下歇一会儿就得。你们这儿有电话吗? ”我 想先给老杜打个电话。 “打电话? 电话坏了。”女服务员突然绷起了脸。 妈的,这娘儿们是不是憋着要“害”我们一下。 “电话真坏了吗? 那你们这儿出了事怎么办? “出了事? 出什么事? 你盼我们 点好儿行不行? 电话能往外打,我能不让你打吗? 真是的,电话费才多少钱? 看你 们怪可怜的的,先住下吧。”她从桌子上拿起住宿登记卡。 “好吧,我们先住下再说。” “证件呢? 工作证或是身份证带了吗? 你们是住一间还是住两间? 住一间要有 结婚证,你们是两口子吗? 这一阵,我们这儿查得紧着呢……” 这倒是个事儿。证件,我的证件能往外掏吗? 让她知道我是警察? 警察深更半 夜背着个女的住这种路边的“野店”会不会让她起疑呢? 可是住店总得有个证件, 起码能证明一下自己的身分呀。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兜。妈的,几个衣兜全是空的。证件? 我猛然想起来,它放 在我的皮包里,钱包也在那个包里。皮包在车上呢。 我现在身上什么证件都没有,好在手枪还在身上。 “你的证件呢? ”胖娘儿们催问道。 “噢……嗯……”我的脑子转了几个圈儿:还是跟她演戏吧。 “啊,您瞧这事儿闹的,证件,哎呀,身份证,工作证都在车上呢。那车现在 已然成了一堆废铁,我……” “证件应该随身带着呀! ”她戳腔儿道。 “是啊,可谁能想到挺好的一辆车会翻呢? 您知道,那可是辆新车呀,十几万 呢,报销了……”我成心跟她逗闷子。 “谁让你往地沟里开呢? ” “是呀,车都报废了,您让我上哪儿找证件去? 都这么晚了,还要什么证件? 您抬抬手儿,我们不就过去了吗? 反正俩大活人在,有什么娄子也跑不了。” “那可不好说,这年头,什么人都有,你说你把车开到沟里去了,万一要是杀 人犯呢? 我们不得跟着吃瓜络儿吗? ”话是这么说,她并没有不让我们住下来的意 思。 “您可真会开玩笑,杀人犯会往旅馆跑? ” “是啊,我说的是万一。”她瞪了我一眼,把登记卡给我:“你自己填吧。嗯, 你们是两口子吗? ” “不是两口子,我能背她上这儿来? ”我一边填卡一边说。 “那可不好说,这年头儿啥东西没假的? 真的假的,除了自己清楚,谁能说清 楚? 是两口子,我就不给你俩另开一个房间了。” 她接过我填好的卡片,看也没看扔在桌上,咧开嘴挤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纹, 斜视了一下红妹,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 “上楼是吗? ”我问道。转过身去搀红妹,她已然从昏迷中醒过来,睁开了眼, 痴愣愣地看着我。 “楼上已经住满了。后院。”胖娘儿们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拿 着钥匙出了旁门,朝里院走去。 “走吧,红妹,要不要我背着你? ”我低声问红妹。 “我们这是在哪儿? ”她凝视着我,眼里流露出迷惘的神情,喃喃地问。 “在……在旅馆里,我们先住下,然后再想辙找医院……我实在走不动了……” 我望着她说。 “旅馆? 我不想住在这儿……不想……”她好像还没有从恶梦中醒过来,嗫嚅 道。 “走吧,进屋再说吧……”我不容她说什么,用力把她搀起来,她半倚半靠地 偎着我,拖着发僵的步子,跟着那个胖娘儿们进了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