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心灵隐痛 里院是个三合院,有北房,南房和西房,中间是个大花池子,院里种着几棵挺 大的树。天黑,瞅不清楚是什么树。 胖娘儿们已经把西房的屋门打开,冲我减道:“我们这儿比不了大饭店,凑合 住吧。这还是最好的房呢。水房在东头儿,我估摸着这会儿还有热水,你们还能洗 洗。需要什么,到前厅找我好啦。”她絮絮叨叨地说完,转身走了。 我搀扶着红妹进了屋。一股潮湿的霉味儿和男人身上的油垢腥臭气味扑面而来。 我忍不住打了个嚏喷。 这间房横是有日子没住人了。我朝屋里扫了一眼。屋子当中是一张双人床,靠 着墙是一对沙发,挨着床摆着一张破旧的写字台,旁边摆着把椅子,像他妈的集体 宿舍。家具起码有二三十年了,早已过了时,我怀疑是这家旅馆的老板从城里那些 收购旧家具的人手里趸来的。 得了,已然住了进来,就别虑论这些了。我把红妹扶上了床。 “哎哟!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身子骨儿像散了架似的,四仰八叉地瘫倒在了 床上。 我把她抱起来,挪了挪枕头,让她重新摆了摆卧姿,然后扯过一床被子,盖在 她的身上,对她说:“你先躺着,我给你打点儿水,先洗一洗。” 她掀开眼帘,黯然失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眸子里闪出一道柔和的光, 又无力地闭上了,也许此刻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仍然在狂风暴雨中飘荡着,心头笼 罩的恐怖阴云并没有驱散。 我该怎么平抚她惊恐不安的情绪呢? 我一时感到很为难了。 来到小院,一股凉爽的夜风拂面而来,我的脑子顿时清醒许多,困倦和疲劳, 伤口的疼痛与失去跟老杜联系的焦虑跑得无影无踪,仿佛暴风雨后的宁静平和的天 空。 我抬头望了望夜空。狂风吹散了天上的阴云,雨后的夜空变得朗然开阔,天边 一弯明月闪着清辉,星星眨着眼睛,四周阒然无声,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红妹。 一种从没有过的惬意爬上我的心头。 我走到水房,打了一盆开水,又试着加进一些凉水,调和好水温,回到房间。 红妹这时又睡着了。 我轻轻地走到床边,静静地凝视着她酣睡的面容,让我惊异的是此时红妹脸上 的恐惧与惶乱的神色一扫而净,刚才由于过度紧张而扭曲变形的脸又恢复了安详与 沉静,跟刚才她那绝望的表情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她的美貌让我惊叹,细嫩的皮肤,冰清玉洁,长长的眼睫毛,遮掩着细长的眼 帘,刚才紧咬的嘴唇,此时在平和的睡梦里线条显得格外温柔,嘴角微微合拢,仿 佛含着笑意,浓密的黑发掩住了她额头上的血痕,匀静的呼吸舒缓起落,透着那么 安谧。 她似乎已摆脱了一个小时前那噩梦般的恐惧,沉浸在温馨恬然的梦乡里,看到 她这种恬适安宁的睡态,绝想不到一个小时前发生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种怜爱之心在我的情感世界里涌动着,突然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阴影, 假如我在一个小时之前不奋力地追赶她,假如不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把她推向路边, 此时的她也许早就血肉横飞地躺在汽车的轮下了,她的生命之火早已熄灭,在这个 世界上她将会永远消失。 人啊,有些时候,生与死只在一念之差,希望与绝望只在一瞬之间,由此演变 成的人生悲剧和喜剧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人的生灵有的时候会变得如此之轻。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的身边,低头望着她。我的脸几乎挨到了她的脸,看 着她睡得这么甜美安适,我真不忍心惊动她。让她睡吧,我心里默默地说。多么可 爱的一张脸呀,像少女一样清纯。 我静静地端详着这张脸,感受着她匀称舒缓的呼吸,像是欣赏一幅画。蓦然, 一个跟她酷似的面容浮现在我的眼前。谭璐! 我差点儿没喊出声来。她长得太像谭 璐了! 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就产生了这种幻觉,以至于使我不由自主地把谭璐 的影子从遥远的记忆里寻找出来,跟红妹的形象叠印在一起。是她们长得太像了? 还是谭璐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我也说不清楚。看到了红妹,常常让我不自觉地 触动内心世界的隐痛。 情感这东西,任何理念都无法来解释。 夜已经很深了。雨后的深夜显得非常静美。 房上的积水从瓦檐流下来,发出嘀哒嘀哒的轻响,宛如弹奏一支舒缓低沉的心 曲,轻风掠过树梢,婆娑絮语,更让人觉得夜的宁静。 小屋的破旧和散发出的潮味,让我感到有一种清冷和郁闷,从来没有过的孤寂 感袭上心头。我打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一股淡淡的悲凉感从我的心 底爬出来,像是从深邃的山谷里吹来的一阵冽凛的凉风,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我下意识地转过脸看着酣睡中的红妹,一种怜爱之情油然从我的心底里涌出。 我用手试了试洗脸盆里的水温,水已然有点儿凉了。 我把毛巾在水盆里揉了几下,拧干,坐在红妹的身边,轻轻地擦试着她脸的泪 痕和血渍。拿毛巾的手在她面部的每一个部位滑动,来回摩挲着。 睡梦中的她显得那么安详,擦去血污的脸,在灯光下透着白皙,面容有几分憔 悴,嘴唇干裂,没一点血色,像是一朵艳丽的花,经过一场狂风骤雨之后,打了蔫 儿,原来的水灵气儿没有了。她的皮肤真白,惨白惨白的,像是石膏,有点儿让人 疹得慌。 突然,她的眉梢向上轻轻一挑,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我 猛然一惊,手里的湿毛巾差点儿掉在地上。 她的脸抽动了一下,眨了眨眼,十分诧异地向四周张望环顾,然后把目光惊奇 地落在我的脸上。我的目光和她的眼神交织在一起。 她的唇边掠过一缕温柔的笑意,目光里流露出充满感激的柔情,思绪仿佛已竭 尽全力挣扎着从黑暗的深处和昏乱的迷离中慢慢地爬了出来。柔和的目光旋即蒙上 了一层疑惑和惶然。 她抬了抬头,冲着我梦魇般地喃喃道:“我这是在哪儿? 我们是在……? ” 我定了定神,俯身望着她说:“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这里没有任何人惊扰 我们。很安静。你看,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接着睡吧……” “很安全? 这是在哪儿呢? ”她凝视着我,抿了抿嘴唇,轻轻一笑。 “在……在一个郊外的旅馆,这个旅馆叫什么来着,我已记不清了。别管它了, 反正现在不会有人跟我们起腻,你踏踏实实地躺着吧。” “我们是在旅馆? ”她的脸上闪过一道不安的阴影,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 “是的。这是一家旅馆。”我把手里的毛巾扔进洗脸盆里。 “我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呢? ”她的眉梢微微一蹙,疑惑地望着我问。 “有点纳闷儿是吧? ”我淡然一笑说,“你现在觉得脑袋瓜儿清楚了没有? 刚 才发生的事儿还能回忆起来吗? ”我想了想问道。 “刚才发生的事……? 难道……是你救了我吗? ”她嗫嚅道。 “你以为呢? 我不救你,你能到这个地方来吗? ”我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笑 着说。 “这么说我该感谢你了。”她轻轻一笑,笑容里带有几分妩媚的柔情,但是我 能看得出来,这种撩拨人意的笑容里掺着虚情假意,只有在那些善于跟男人周旋, 逢场作戏的女人的脸上才能找到。这种笑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 “谢什么? 你能从魔爪里解脱出来,我就可以自慰了。” 我的心骤然一紧,刚才看到的她在睡梦里的恬静和柔美,引起了我对谭璐的追 忆,使我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种令人神往的情感世界,这种扑朔迷离的美好情感, 让我沉溺于近似梦幻般的虚妄之中,我把眼前的这个红妹当成了神圣的爱的天使。 此时她睁开眼睛,脸上流露出的荡妇神情让我像受到电击似地一下子猛醒了: 她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可爱的姑娘,她是一个“鸡”,是一个“白粉女”! 想到这 儿,我不禁对我刚才的那种异想天开觉得荒唐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