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由于得到地方民众和明军残部风涌云合般的响应,在闰六月中旬才建立起来 的鲁王政权,到了八月初,已经集结起号称十万的庞大军队,势力范围也从浙东 一隅,迅速扩展到浙西、江南的大片地区。尽管陆续加盟的这些府县,基本上还 处于各自为战的状态,而军队中的相当一部分,也属于临时纠集起来的乡勇,但 是已经形成了一种颇为浩大的声势。加上这时候,从更东面的福建又传来消息: 明朝的另一位藩王——唐王朱聿键在黄道周、郑芝龙等人的,拥戴下,也举义抗 清,并且已经公然称帝,改元隆武。这就迫使志得意满的清朝浙江总督张存仁大 吃一惊,连忙收缩军力,全力拱卫杭州城;同时飞报南京,请求紧急增援。 面对这种显而易见的有利形势和战机,鲁王朱以海听从大臣们的建议,在绍 兴府城召开了御前会议,决定派武英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张国维担任督师,率领 踞守在钱塘江一线的各路明军,分别向下游的西兴和上游的富阳两地集中,对杭 州采取渡江夹击的态势。按照他们的设想,能一鼓作气收复杭州,自然最好;即 使一时办不到,也要打上几个漂亮的胜仗,以便震慑敌人,鼓舞士气,巩固已经 取得的地盘。 黄宗羲是八月初十日,在驻扎于萧山县瓜沥镇龙王堂的孙嘉绩军营中接到参 战命令的。由于孙嘉绩的荐举,如今他已经被新政权任命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并 兼任余姚军的监军。来自上头的命令还规定他们,以及绍兴、慈溪、宁波等府县 的义军:必须于十二日傍晚之前,把队伍转移到与杭州隔水相望的西兴渡口,同 武宁侯王之仁所统率的正规水师会合,听候调遣。对于朝廷酝酿西向用兵,黄宗 羲虽然事先已经有所风闻,但接到参战的命令,仍然感到大为振奋。这不仅是由 于近日来,他越来越渴望投入战斗,更重要的是,从这一果敢的决策中,他感觉 到了一种同心同德的决心,一种奋发进取的锐气,而这,正是那个短命的弘光朝 廷所没有的。“不错,就冲着这一点,也值得轰轰烈烈投身进去,大干一场,哪 怕因此血洒钱塘,粉身碎骨也罢!”当随着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出任余 姚义军督师的孙嘉绩,奔走忙碌于闹纷纷地集结的兵营之中时,他一再壮烈地、 感奋地想。 现在,除了留下小量军力驻守原地,其余的人马,经过一天一夜溯江而上的 航行,已经于十二日的正午,提前抵达西兴渡口,同王之仁接上了头,并在指定 的地段驻扎下来。他们属下的这支队伍,也就是当初从余姚县带出来的那四千之 众。它与来自其他府县的五支义军一道,被统称为“六家军”。与方国安、王之 仁等武将所统率的正规军队不同,这“六家军”绝大部分都是临时招募来的四乡 农民,士气倒还高昂,但基本上没有经过军事训练。对于如何列阵,如何行军, 如何临敌,如何格斗,不少人一窍不通,必须一一从头教起。因此,自从一个多 月前,从绍兴赶回家中禀明母亲,安顿家小,并把那三百乡勇带出来从军之后, 黄宗羲一直守在营地中,协助孙嘉绩规划建制,训练士卒。不过,这方面他们其 实也懂得不多。幸而有几位行伍出身的义士,其中包括黄宗羲在余姚县城外结识 的那两个带头反剃发的汉子——汪涵和茅瀚,全力以赴地帮着日夜操练,才好歹 把这群乌合之众,渐渐调教得有点样子。这一次,因为是渡江作战,所以临出发 时,他们已经按照命令,把能够征集到的大小船只,几乎全都带了出来,总共有 七八十艘之多,如今就在江边上立起一个水寨;又因为船少人众,水寨安置不下, 在距水寨一箭之遥的岸上,还另外立了一个旱寨,用以屯驻其余的人马。 因为是提早到达,据孙嘉绩估计,在命令所规定的傍晚之前,大约不会有什 么军事行动,所以,眼看着各营已经安顿停当,黄宗羲便按照原定分工,离开中 军大帐,回到水寨去约束部伍,等候下一步行动的命令。 由各种大小船只连结成的水寨,参差而又成片地浮泊在江面上,看上去,就 像突出于岸边的黑色洲渚。黄宗羲时而凭借跳板,时而纵身跨越,从一条又一条 的船上通过,边走边察看寨里的情形。发现将士们正靠在桅杆下、船篷旁,在那 里啃干粮的啃干粮,摆弄武器的摆弄武器,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态,他就径自回到 辟作指挥所的一艘大江船舱中,由黄安——那书童如今已经成了亲兵头儿,官为 “把总”——服侍着,先把身上沾满征尘和汗臭的衣裳脱下,换过,又在水盆中 洗了一把脸,刚刚坐下,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便翻开随船带来的几本书,把夹 在其中的一封信找了出来。 这是老朋友顾呆从无锡托人辗转捎来的一封信,送到他手中时,正碰上军队 乱哄哄地开拔,来不及看,就随手夹进书中。说起顾杲,自从五月间逃出南京监 狱,半路分手,各自回家之后,两人就失去了联系。尽管黄宗羲对这位生死之交 十分想念,却苦于兵荒马乱,音信不通。冷不丁接到朋友的来信,黄宗羲当时的 确喜出望外。“是的,我怎么把它忘了!”他一边拆着信,一边暗暗责备目己, 正要抽出细看,忽然听见外面“咚咚咚!咚咚咚!”传来一阵擂鼓之声,猛烈而 又急骤,听上去,像是来自大江之上。其间,还依稀夹杂着阵阵潮水般的呐喊。 黄宗羲不禁一怔,随即推开篷窗,向外望去,却被泊在旁边的船只挡住了视 线,除了一小角江水,什么也看不见。这当儿,那鼓声和呐喊声益发高亢起来。 “怎么?难道已经打起来了?”他惊讶地想,连忙把信塞进怀里,离开篷窗,快 步奔上甲板。这一下,总算看清了:原来,江面上果真出现了许多船只,其中有 张着大帆的江船,也有较小的渔船,还有好些小划子。从船上插着的各色大小旗 帜,以及晃动着的刀光人影来看,显然都不是普通船只,而是准备参战的水师。 “那么,莫非已经开始渡江攻击_ 「?何以我们没有接到命令,一点都不知道?” 黄宗羲满心疑惑地扶着船头的绞盘,大睁着眼睛向大江上张望。 已是中午时分,蒙上了一层薄翳的秋阳,正在天顶上淡淡地照临着,萧瑟的 秋风拂过水寨林立着的樯桅,在烟波浩渺的钱塘江上,掀起了层层轻浪。现在, 江面上的情形可以看得更清楚:那些随着鼓声出现的船只,少说也有三四十艘, 就像一群猝然飞集的水鸟,错杂地散布在江面上。从来路判断,这些船只显然属 于上游不远的王之仁军水寨,因为直到此刻,还不断有船只从那里驶出,参加到 前面的行列中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急骤的鼓声高一阵低一阵地响着。它贴着水 面远远传送开去,碰到堤岸又反射回来,在广袤的江天上震响、回荡。随着鼓声, 江面上聚集的船只越来越多,并且在几艘大船带领下,朝着对岸排出一字的队形。 “大人,快下令起锚吧!要不,功劳都被王兵抢去了!”一个急切的嗓门在 身后响起。 黄宗羲回顾了一下,发现黄安正站在身后,圆圆的脸上现出紧张而又兴奋的 神情。 黄宗羲摇摇头:“我们尚未接到军令。” “尚未接到军令?怎么他们又接到了呢——哎,瞧,上去了,上去了!” 黄宗羲定眼望去,发现王之仁军的战船,已经集结完毕,正在五只大船的率 领下,缓缓向上游驶去。看样子,是准备凭借江水的冲力,斜刺着向对岸发起攻 击。 “糟啦,再不开船,我们就赶不上了!” “怎么偏偏我们接不到命令?” “是不是给王兵扣起来了?” 焦急的、压抑的议论在周围响起,那是几个亲兵。 黄宗羲没有吭声。不管怎么说,不等命令擅自出击,在军事上是不允许的。 尽管如此,他却不免也有点怀疑:会不会进攻的命令已经下达,只是出于某种尚 未弄清的原因,没有送到自己这里?如果是那样,自己按兵不动,且别说争先立 功的话,光是因此贻误了‘战机,就很不应该……然而,要是命令并未让自己参 与行动,自己冒冒失失地出战,就会打乱整个部署,后果更加严重…… “嗯,你在这儿守着,没有本官之命,谁都不许动!”这么交待了一句,黄 宗羲便匆匆转过身,撇下众人,向跳板走去。刚走出几步,远远看见孙嘉绩由几 个亲兵簇拥着,正沿着跳板,急步朝这边奔来。 “快!快!赶快进兵!”显然也看见了黄宗羲,孙嘉绩隔着船挥手喊。 “怎么?” “命令下来了,下来了!” 黄宗羲“啊”了一声,本能地立即转身往回走,才行出两步,又站住了。 “咦,怎么还站着?快、快啊!”已经走近来的孙嘉绩气喘吁吁地催促。 “不是让我们天黑之前赶到的么?怎么现在就下令进攻了?” “不知道!哎,别管了,快,快!' ,孙嘉绩显得急不可耐。 黄宗羲不再问了。不过,当他奔向中军大船的船头,对已经闻声赶到的部将 汪涵、茅瀚下达了进兵令之后,心中仍旧疑惑地想:如此说来,进攻计划无疑是 改变了!然而,眼下才只自己一支义军提前赶到,其余几支义军尚未抵达,督师 行辕到底为何不到约定时问,就下令进攻?虽然这一次渡江作战主要是靠王之仁 的正规水军,但是…… “咚!咚!咚!”“咚!咚!咚!”急劲的鼓声蓦地在身旁震响起来,这是 催促进军的信号。黄宗羲猛一抬头,发现只这一沉吟工夫,整个水寨已经全动了 起来。义兵们纷纷从舱里拥出来,有的爬上船篷,有的奔向甲板,开始起锚的起 锚,扯帆的扯帆。这些义兵,绝大多数都来自浙东水乡,骑马也许不大习惯,驾 船却是家常便饭。只见没费多少劲,各船已经陆续准备就绪。然而,也只是做完 这一步而已,到了接下来,照例应该启航出发时,不知为什么,那些义兵们像受 到某种无形的禁制似的,动作忽然变得迟疑起来,开始你望我、我望你,互相等 待着,谁都不肯首先把船撑出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促进军的鼓声益发擂得震天价晌。 船队起了轻微的骚动。泊在最外边的两只船似乎抵御不住鼓声的压力,勉强 向前撑出了丈把二丈,但看见其余的船只没有跟上去,便又迟迟疑疑地退了回来。 “混账!开船!快开船!谁不开船我先杀了他!”传来了茅瀚的怒骂声。这 位在余姚县城外带头反剃发的汉子显然急于响应鼓声,但是泊在前面的船只堵塞 了他的去路。 黄宗羲睁大眼睛看着,有片刻工夫,闹不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但随后, 他浑身的血液就由于焦急,也由于气愤,蓦地沸腾起来。他把手中的令旗朝走近 来的孙嘉绩一递,“呛啷”一声拔出佩剑,大步奔向船舷,腾身一跃,跳到刚刚 又退回来的那艘船上。 “撑出去!马上给我撑出去!听见没有?”他扯着嗓门大嚷,恶狠狠地挥舞 着手中的佩剑。 “是、是,大、大人!”被上司的暴怒、也被寒光闪闪的剑锋吓了一大跳的 几个士兵结结巴巴地答应着,慌忙摆动手中的长篙。 “你们——还有你们,都聋了吗?快动手!撑出去!”黄宗羲继续用佩剑向 其余的人指吓着。看见事到临头,手下的兵校变得如此脓包,他当真怒火中烧。 如果不是那些兵几乎立即就乖乖听命,他手中的剑很可能就会狠狠砍出。 “妈的,听见没有?快开船!”“快,快!混蛋!”“还呆着干什么?想找 死吗?”无疑是受到黄宗羲的行动激励,附和的呵斥从四面八方一齐炸响。正在 缩着脑袋发呆的各船的士兵们,哆嗦了一下,仿佛忽然惊醒似的,开始不由自主 地摆动长篙,抓住绞盘,虽然动作仍不免有些迟疑和机械,但总算纷纷重新行动 起来。随着第一只船鼓勇离开了水寨,其余的船也开始挤碰着、避让着,缓缓向 江中驶去…… “是的,哪怕前途多么危险,手下多么迟疑,重要的是有人带头。只要敢于 带头走出第一步,其余的人就好办了!”默默看着已经络绎驶出到大江之上,并 且逐渐摆脱了刚才的迟疑和畏怯,变得紧张、勇敢起来的船队,黄宗羲暗暗松了 一口气,不无憬悟地想。现在,在震天的战鼓声中,余姚义军的船队也像王之仁 军那样,开始转舵向南,溯流而上。这西兴渡口一带,作为连接浙东地区与杭州 的交通要冲,本来总是水陆辐凑,商旅云集,热闹非凡。自从清兵南下,浙东起 义以来,由于敌我双方一直处于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那种熙熙攘攘 的景象固然已经荡然无存,而目沿江两岸,还各自临时筑起好些防守用的木垒城 寨。如今,在他们船行所经的敌方江畔,就显眼地立着一个。黄宗羲注意到,上 面还随风飘扬着好些旗帜,看样子必定有清朝的兵卒把守。不用说,如果明军打 算在这一带登陆作战,就必须突破这些城寨的拦截。 “是的,终于真的到了收复失地、还我河山的时刻了!要同鞑子兵刀对刀、 枪对枪地干上一场了!我自然要狠狠地杀,要杀死他们很多人;而我们也会有许 多人流血、被杀,说不定连我自己也在内,这是免不了的!既然如此,那就来吧! 只要他们杀不死我,我就要杀死他们!把他们赶回关外去!这是一定的!”黄宗 羲远远地盯着那个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木城,发誓般地想。事实上,由于置身 于率先出发的船里,自己作为勇敢无畏的表率,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现在,黄 宗羲甚至变得更加渴望尽快投入战斗。他紧攥着剑把,昂然挺立在船头上,一任 强劲的江风撕扯着他的衣巾鬓发,心中翻滚着一股慷慨赴死的冷酷之情。同时, 开始精神亢奋地设想着,到时候,他如何率领麾下的明军,在那里同清兵展开殊 死的格斗,并以无比的英勇,杀得敌人落荒而逃…… “轰!轰轰!”几声沉闷爆炸传来,黄宗羲反射地回过头去,发现清军据守 的木城上方,冒出了几缕黑烟,紧接着,远处的江面上“噗通,噗通”地接连升 起了三道水柱。 “嗯,是炮!鞑子兵开炮了!好嘛,想吓唬人吗?可我们不怕!你们就等着 吧,待会儿有你们好受的!”由于终于切近地感知到敌人的存在,也由于不断飞 来的炮弹意味着战斗已经开始,黄宗羲的情绪愈加兴奋和高昂。他看前面的王之 仁军已经转舵向西,像是准备朝对岸发起攻击,于是一边大声告诫大家不要惊慌, 一边挥动令旗,打算下令船队也跟着转舵。然而,就在这时,钱塘江的东边—— 也就是自己一方的营寨中,震天的鼓声忽然沉寂下去,接着,传出“瞠瞠瞠!瞠 瞠瞠!”的锣声。 “怎么,要我们收兵?”黄宗羲惊讶地想,有片刻工夫,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了。然而,没有错。“瞠瞠瞠!瞠瞠瞠!瞠瞠瞠!”那锣声愈加响得急骤,分明 是鸣金收兵的信号。而且不光自己的水寨在敲锣,连王之仁军那边的营寨也在呼 应着大敲特敲。 “好不容易才把船队带到这里,还没有登岸,也没有同鞑子对上阵,怎么就 要收兵了?”由于看见正在鼓勇前进的船队,顷刻之间,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 忽然扰乱了似的,正在陆陆续续停下来,开始各自在江中打转,黄宗羲错愕之余, 不禁为之茫然。“嗯,莫非老孙他们看见敌人发炮,生怕我们要吃亏?但是,漫 说那几炮连我们的汗毛都未曾碰着,就算当真被打中,折损了一两船人马,也得 拼着命儿攻上去!怎能随随便便就收兵?如此一来,岂非前功尽弃?哼,这可是 生死相搏,不是做儿戏!哪有如此指挥的道理?”他反感地、恼怒地想,本能地 冲动了一下,打算不管它,然而…… “大人,王兵的船转舵了,您瞧我们……”有人在旁边请示,那是船上的把 总。 “瞧什么!聋了吗?让你收兵就收兵!”这么爆发地呵斥了一句,为了避开 满船将士投来的疑惑目光,黄宗羲径自转过身去,咬紧牙齿,忿忿地盯着依然把 大锣敲得山响的己方营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