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接到让他去总编室的通知,方正则很兴奋,觉得自己离预想中的那个目标,又 进了一大步。朱聪跟他谈话的同时,向他征求评论部负责人的人选,方正则毫不犹 疑地推荐了袁润生。 这个提议,得到了朱聪的认同。方正则认为,这证明自己在朱聪那里,还是很 有影响力的。 方正则原来是《都市生活报》的记者,来这家报社,是禄爷介绍的。 禄爷叫邵丰禄,原先是《中国文学报》的编辑,《中国文学报》的景总编应邀 来D 省给文学青年讲课,邵丰禄随从,方正则接待过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之后没 再联系过。方正则来京多年,亦未想起过此人。半年前,D 省的一个朋友来京公干, 方正则免不了要做一回东道,问朋友想叫谁作陪,朋友说,喊上禄爷吧。 “禄爷,谁是禄爷? ”方正则一时想不起这个人来。 “就是邵丰禄,那年《中国文学报》的景总编来咱们省,我陪着去你们市,你 接待过。有一个测字测得挺神的,喝酒喝得嘴巴子都湿了,老用手去抹的那个胖子, 你记起来了吧? ” 朋友在那边电话里提示着,方正则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人的模样,又不好实说, 只“哦哦”地支吾着,说:“行,我不知道他的电话,你跟他联系吧。” 禄爷很高兴地跟着朋友来了。 一场酒下来,旧人新交,相谈甚欢,禄爷和方正则从此交往起来。方正则的妻 子红叶当时刚刚开始开了一家餐馆,没有管理经验,对北京也不熟悉,正需要个对 当地世俗人情都熟的人来帮忙出个主意,禄爷也就不吝赐教,不断借机过来蹭顿小 酒喝。 这要在以前,方正则是不会搭理禄爷的,前些年文学界还比较纯粹,都以作品 说话,哪有禄爷这种文坛混混的市场。可现在不同了,全民经商,文学备受冷落, 更加上方正则流落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心想,有个这样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坏事, 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就没对禄爷表示冷淡,可也没表示太多的热情。 邵丰禄一生只有一个喜好,就是喝酒,而且有请必到。实在没人请,他也有办 法,到晚上下班的时候,推着自行车站在文联的大门口,看见有人出来,如果像是 被请去喝酒的样子,就上前打招呼,热情相邀:某某,跟我喝酒去吧。人家自然推 辞,不过礼尚往来,人家自然会反过来邀请他:你还是跟我去吧,今天是谁谁请客。 邵丰禄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就答应了:那好吧,改天我再专请你。 离文联机关不远,有一座文丰酒楼,环境好,价格也适中,文联几个单位的酒 场基本都安排在这里。有一次下晚班实在没辙,邵丰禄径自去了文丰酒楼,打听清 楚哪几个包间是文联订的座,就跟服务员要了一个酒杯,闯了进去,进门就嚷道: 我在旁边房间里陪客人,听说你们在这里,过来敬个酒! 被敬的人自然要让服务员 加凳子,拿筷子,让邵丰禄坐下,相互敬酒一番。 吃喝一阵,邵丰禄也不恋席,给自己酒杯里斟满了酒,起身告辞:我还得回去 陪陪我那桌客人。或者说:我还得到另一间屋里给某某敬个酒,刚才进来时碰上了, 不去不好。云云。这时候这桌的主人会说:算了,禄爷,那几个鸟人还值得你亲自 去陪,就在这里陪我得了。这种时候,禄爷也就很豪爽:好,不回去了,咱们是酒 逢知己,他们算什么? 传说《中国文学报》的景总编刚调来时,头天早上上班,就 碰见邵丰禄一嘴酒气,大为诧异,叫人喊他来问话,才知道他有个习惯,早上起床 后先得喝两口。景主编自己也喜好这杯中之物,号称“顿顿离不了酒”,在文学圈 子里向有“酒仙”的美誉,所谓“顿顿”,也不过是中饭和晚饭,谁知在这儿碰上 这么一位,自然很惊诧,当场便笑着训斥道:“哪有大清早就喝的,我这么好酒, 一天也就两顿,你倒好,一天三顿。” 邵丰禄说:“我哪能跟您老比,我喝酒,只知道喝,跟饮驴也差不多。您老喝 酒不叫喝酒,那叫酝酿情绪,是艺术发酵。古人李白斗酒诗百篇,所以叫酒仙,我 看,您老是当代酒仙。” 几句话把景总编捧得很舒服,两人从此成了酒友,景总编有什么好酒,总忘不 了邵丰禄,邵丰禄也就打着景总编的旗号,每次出差都把当地的名酒成箱地往回弄。 好日子都过去喽,景老总编退了休,报社也越来越不景气,邵丰禄现在也成了 无所事事的闲员。 没事干,邵丰禄并不发愁,他愁的是酒也没得喝了,嘴里整天淡淡的没有滋味。 禄爷发现,世风真是变了,前些年,一说自己在《中国文学报》工作,人们立 马高看一眼,就喊老师,可现在提起文学,人们根本没什么反应。 他听到一个故事,说是中国作协组织一帮知名作家到秦皇岛开笔会,上了火车 找不到地方坐,领队的就找到乘务员,说自己带的这帮人是作协的,请他帮着安排 一下,乘务员倒是没推辞,转头高声对着车厢里的乘客喊道:大家挤一挤,给这帮 做鞋的师傅让个座! 这很可能只是个文化人编出来自嘲的笑话,现实中作家们还没 沦落到连火车座票都没有的地步。不过,文学备受冷落却是事实。 倒是邵丰禄过去看过一些测字看相的书,谈起这方面的话题,大家兴趣挺高。 邵丰禄顺风转舵,回家把那些书找出来,温习了一遍,又跑到北京最大的甜水园图 书批发市场,寻觅了几本新的,现学现卖,真真假假的,倒也唬住了不少人。 邵丰禄属于悟性高、脑瓜子机灵的那类人,没多久,在他活动的那个圈子里, 看相算命就小有名气了。过去的朋友一个个又找了来,测字看相,咨询些问题,邵 丰禄总是让他们满意而去。 邵丰禄又成了一个大忙人,经常有人找,不断有酒喝,把自己整天灌得红光满 面,晕晕忽忽。 邵丰禄这人有个优点,没什么大追求,只要有酒喝,他就满足了,钱不钱的, 无所谓,真要给,他就拿着,不给,也不放在心上。 那天在酒桌上,当红叶要请禄爷给她当顾问,禄爷慨然允诺的时候,D 省来的 朋友在一旁打岔,说:“红叶,你千万别听他的,他懂什么餐馆经营。” 禄爷一边抹着淋拉在嘴巴子上的酒,一边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啊, 我一年到头在餐馆里泡着,看也早就看会了。开餐馆,主要是跟当地的各个方面打 好交道,你说是不是,红叶? ” 见红叶点头表示赞同,禄爷兴奋了,夸口道:“我对这一片的人头碰巧比较熟, 红叶,哪天我出面,请他们都过来坐坐,只要有这些人肯捧场,你这餐馆就行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自从有禄爷帮忙,红叶餐馆的生意日渐红火。 这段时间,方正则正请了假,躲在京郊一个部队招待所里,写一部关于诚信危 机的长篇报告文学,忽然接到禄爷打来的电话,说有急事要见他。方正则问他什么 事。禄爷说见面谈。很神秘的口气。方正则觉得好笑,心想,你找我能有什么急事 ?就说:“我在远郊,正写得顺手,过两天我回去再说吧。” 禄爷着急起来,说:“不行,不行,我今天就要见你! 你要是不方便,我过去 也行。” 方正则心想,一个星期没回家了,正好顺便回家看看孩子,慰问一下老婆。就 答应他,晚上在红叶的餐馆见。 方正则跟着红叶穿过院子往里走,问红叶:“禄爷来了多大会儿了? 是你把我 的电话告诉他的? 我不是说不要把电话告诉别人吗! ” 红叶说:“他说有件好事,急着要跟你商量。” “什么好事,他能有什么好事? ” “你别这样说,人家一片热心。” 红叶的餐馆不大,五间屋的门面,上下两层,上面是包间,底层摆了十几张桌 子,禄爷正坐在底层靠角落的一张桌子旁等他,见方正则进来,远远地向他招手。 方正则走到跟前,笑道:“什么事,这么急? 把我从那么远的地方召回来。” 服务员跟过来,笑吟吟地打招呼:“大哥也来啦。”一边手脚麻利地给方正则 斟茶。 邵丰禄站起来跟方正则握过手,寒暄几句后,眯着笑眼看着服务员,夸奖道: “小宋进步挺快啊,手脚熟练多了。” 小宋听有人夸她,脸变得红呼呼的,低了头,把斟好的茶端到方正则面前放好, 道:“大哥喝茶。”又给邵丰禄把茶斟满,说:“邵老师喝茶。” 邵丰禄见方正则眼看着自己,就说:“你先喝口水,咱们慢慢谈。” 方正则本是个急性子,说话办事向来是直奔主题不会拐弯,今天见邵丰禄卖起 了关子,觉得好笑,索性不再打问,扭头把刚刚离开的小宋喊回来,说:“给你大 姐说,给我们弄几个凉菜,拎几瓶啤酒来。” 一会儿酒菜上齐,两个人端起斟满的酒杯,往中间“当”地一碰,方正则说: “老邵,好多日子没见了,第一杯,干了吧。” 邵丰禄更不推辞,说声好,两人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杯啤酒就进去了。虽 然方正则不太喜欢邵丰禄,但是人家既然来到自己门上,就是客人,就要热情招待, 这是他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家风。 “来,吃菜,吃菜,这个馆子做不出什么山珍海味,家常便饭,但是味道不错, 也干净卫生。” “就是家常便饭好,弟兄们相聚,投的就是这个脾气。” 方正则只一个劲地劝酒劝菜,不一会酒杯碰了三次,菜也吃了几遭,邵丰禄放 下筷子,用手抹了抹嘴巴,道:“正则,记得我对你说过,我正帮一个朋友筹办一 份报纸。” 方正则恍惚记得有这个事,就点了点头。 “他们那里缺人手,不知道你肯不肯去帮几天忙? ” 就这事呀,大老远地叫我跑回来,方正则有些气愤,心想,我自己的事还顾不 过来呢,哪有闲心给别人帮忙! 心里这样想,脸上就免不了有些不耐烦的神色上来, 他没接邵丰禄的话茬,端起酒杯说:“来,喝酒,喝酒。” 邵丰禄把方正则的心思全看在眼里,并不着急解释,先响应方正则的提议,端 起酒杯喝了酒,又拿酒瓶给两人的酒杯倒满了,才说道:“我给那位朋友说了,你 是办报的行家,朋友听了很感兴趣,想跟你见个面。” 方正则道:“我手上正写着个长篇报告文学,出版社正催呢,不想半路撂下。” 邵丰禄道:“我懂得,但是我想,这对你也许是一次机会,就答应他来找你。 你不妨去试试,感觉不好就撤,反正是他们请你去帮忙,不过也许你去了就留下了。” 方正则道:“老邵,看在你的面子上,如果要我帮他几天忙,可以,时间长了 不行,你知道的,我在现在这个报社,好不容易才打出这个局面,我不想轻易放弃。” “你不妨再考虑……”邵丰禄还想再劝,方正则打断他的话,端着酒杯道: “来,喝酒,这事不谈了,咱们喝酒。” “对,喝酒,喝酒。” 俩人碰杯,各自喝了一口。 邵丰禄看见红叶朝这边走过来,连忙招呼说:“红叶,来,坐下,你也喝一杯。” 红叶过来坐下,服务员赶紧跟过来,给红叶布置餐具。红叶拿起酒瓶,给禄爷 和丈夫分别斟满,然后对方正则说:“正则,你今天得替我好好敬邵大哥两杯,餐 馆开到这个样,多亏了邵大哥。” 邵丰禄高兴得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我没帮什么, 还是人家红叶有本事,会说话,会管理,有眼光,人又漂亮,那些客人谁不愿意来, 我不过是胡说八道! ” 嘴上推辞,手却端起酒杯,与方正则和红叶两口子敬过来的酒杯清脆地碰了, 然后一饮而尽。 红叶说:“不开店不知道,开了才知道,就这么个小店,里面的事还真多,不 是邵大哥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笑话呢。” 红叶劝了邵丰禄几杯酒,见店里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就道了抱歉忙着照应客 人去了。 方正则本来酒量就不大,和禄爷对饮了这半天,酒意早上来了,看着红叶里里 外外忙忙碌碌的身影,突然有些感慨,耳边听邵丰禄说道:“正则,我真是羡慕你, 有这么个能干的媳妇。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女人,没有背景,能在北京撑起这么一爿店面,不容易呀 !” 说着,邵丰禄端起酒杯:“来,正则,为红叶生意兴隆,为你们两口子事业成 功,生活幸福美满,干杯! ” 方正则听了这几句祝词不能不有所表示,他端起酒杯,和禄爷一碰,咕咚咕咚, 一口气喝光了一杯,再摸酒瓶倒酒,才发现几个啤酒瓶子都空了,连忙招呼服务员 再上四瓶。 待酒上来,方正则要给邵丰禄斟酒,酒瓶早被邵丰禄抢在手里:“你坐着,我 来,我来,倒上这杯酒,我有话说。” “不行,不行,你是客人,哪能老让你倒酒。” 方正则去邵丰禄手里抢酒瓶子,邵丰禄却就是不肯松手,方正则只好随他去了。 等邵丰禄斟完酒,两人端起酒杯,邵丰禄说:“刚才我说的那事,我劝你再考 虑考虑。” “好吧,我会考虑,但恐怕会让你老兄失望。” “如果有户口进京的机会呢? ” 方正则听了一愣,随即一笑:“哪有这等好事。” 邵丰禄立起来,两手撑在桌子上,隔着桌子伸过头来,小声说:“你别给别人 说,我昨天才知道,这个报社有户口进京的名额,我想着这也许是个机会,所以才 急着找你。” “户口进京指标”这几个字触动了方正则的心思,他觉得这几个字像一道闪电 似的在眼前一亮。 看见方正则关注的神情,邵丰禄暗自得意,坐回去,又道:“另外,这个报社 目前只有三个f 临时负责人,除了朱主任兼着社长,其中一个还是个马上就要退休 的老同志,总编、副总编、副社长起码还缺三四职,正则,凭你的学历、能力和资 历,我看调进去,于上一段当个副总编,没点问题。” 方正则洒然一笑,道:“职务不职务的,我没兴趣,你刚才说的户口进京指标, 是真的吗? ” “千真万确,我哪能哄你! ” “这倒真值得考虑考虑,”方正则沉吟着,“老邵,你给我说说,这是个什么 报纸? ” “是国务院一个部办的报纸。”邵丰禄介绍道,“这个部前身是个国务院直属 局,随着改革开放深入,这个局的职能地位逐步提高,最近独立出来,被调整为国 务院一个正部级机构,按照有关规定,和其他部委一样,可以办一份报纸。我认识 的那位朋友,就是我提到的朱主任,是这个部的办公厅主任,现在就负责筹办这张 报纸,我向他推荐了你,他着急用人,今天一大早又给我打电话,问你的态度。” 在邵丰禄的介绍中,方正则脑子里各种念头闪电般地转动起来,权衡利害,斟 酌得失,却一时理不清头绪,最后说:“这事太突然,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这 样吧老邵,明天我给你回话。” “行,这事对你是件大事,是该掂量掂量,我明天听你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