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报纸又出错了,并且出了好几处,朱主任在电话里对老桂发了火,老桂马上在 编前会上传达朱主任的指示。 在报纸目前的四个版中,最让人眼热也最让人头疼的是头版,各地记者站传来 的稿子、本报记者采写的稿子都往头版挤,谁都觉得自己的稿子重要,都觉得自己 写得好,这也是人之常情,“有粉搽在脸上”嘛。可头版就那么点地方,上谁的不 上谁的,这既是政治问题,也是如何平衡人际关系问题。所以在报社,除了报社领 导、各部门负责人,就数一版责编最牛了,甚至除了总编室之外的其他部门负责人, 有时也免不了求到一版责编头上。可以说,每家报社的头版都是矛盾的焦点,是漩 涡的中心。 这天一版的责编是朱可可,照规矩,她应该先说,可是其他各版都谈过一遍之 后,朱可可还是闷头不语,老桂就催:“可可,你说说吧。” 朱可可道:“没什么可说的,连头条还没有呢! ” “怎么到这会儿了还没头条? 部领导没活动吗? ” 朱可可不说话,转过眼睛看着孟春,于是大家也都看孟春。 总编室分管要闻版,部领导的活动都是通过总编室派记者采访。孟春见大家都 看着他,把两只手一摊,笑道:“你们看我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安排部领导的活动。” 少顷,见大家一时无话,方正则道:“我建议咱们得改改选发头条的尺度了。 改革开放了嘛,这种完全以部领导是否出席,作为报道与否和报道规格的标准,以 出席领导职位高低,来确定新闻价值和报道篇幅排序的做法,也该变变了。领导有 活动必报,不管是什么活动,只要有领导出现一律都是具有重大意义,领导不管说 了什么话都是重要指示;报就必有照片,照片上永远是领导坐在那里讲话,多单调 乏味,我看这种做法领导也未必欣赏……” 方正则一个人自拉自唱地说了一通,见没人接腔,也觉得没意思,就住了嘴。 老桂松松地靠着沙发上,眯着眼睛,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等方正则住了嘴,又 冷了一会儿场,这才睁开眼,坐直了,道:“一版的头条再等一等,孟主任,你与 部办公厅联系一下,问问部领导今天下午明天上午临时有什么活动没有,如果有, 就上头条。 另外,朱可可要准备好一个能替代的头条,如果部领导还是没有活动的话,就 上这个。我看刚才二版报的那个头条……”说着回头问坐在身边的小窦,“是个什 么内容来? ” 小窦忙转头对二版责编说:“你再把二版的头条说说。” 二版责编就又说了一遍,说完,有些着急地问:“这个头条给一版,我们二版 怎么办? ” 孟春不客气地顶了回去,道:“再想办法嘛。” 老桂接着道:“这个就可以作为备选。好了,今天的编前会先开到这里,下面 我传达朱主任的指示。” 老桂把朱聪在电话里对他发的火叙述了一遍,那口气好像朱主任对他发火,是 奖励他似的。老桂说,这次出错,责任首先在我,是我思想上麻痹造成的。接着他 口气一转,说为了杜绝类似问题再次发生,一定要查出原因,堵上漏洞。 孟春代表总编室在会上做了深刻的检讨,说出了这种事故,总编室负有不可推 卸的责任,一定从中吸取教训。我个人也负有重大责任,那天,孩子在学校突然生 病,老师通知我马上去学校,我老婆还没跟过来,只有我一个人在北京,我不能不 去,我把孩子送进医院赶回来,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见正则同志已经看过了,没再 细看,就签了字,我心存侥幸,没有严格履行双审制,作为总编室主要负责人,我 应负主要责任。 其他各版也都做了类似的表态。 最后老桂责令总编室负责查出原因,分清责任,向他汇报,要求出错的那个版 的责编、部门负责人、总编室都写出自己的检查书。 方正则在会上没吱声。 他完全被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搞懵了,怎么会一下子出这么多的错呢? 不可能! 他一个版一个版都认真看过了,从版式到标题,从标题到内文,没放过一篇文章, 没偷一会懒,怎么会出了这么多错呢? 这完全不可能! 刚一上班老桂把他和孟春找 去谈这件事的时候,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就是:这不可能! 老桂对他这个态度很不 满意,说:“正则同志,你先别激动,你看都没看错在什么地方,怎么就说不可能 !” 方正则想顶一句:这张报纸是我亲自逐行逐字地审读过的,我当然可以这么说 !话到嘴边被他使劲压了回去。是啊,错误已经发生了,就在那儿摆着,你认为不可 能的事已经变成了事实,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方正则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那个曾 与他争吵过的姓吴的部门负责人,在会上一直用挑衅的眼光看着他,似乎在说,你 这回可没话说了吧。那些平时和他关系比较好的人,此时遇到他只喊一声“方老师”, 那话音里却藏了对他的关切。于岚安慰他:方老师,事已经出了,以后咱注意就是 了,别老放心上。让他觉得,似乎人们都认为这次事故的主要责任在自己身上,这 是最让他接受不了的。 下午,孟春去了一趟部机关,回来对方正则说:“我对朱主任说了,我发现了 一个规律,报纸出差错,基本都是在正则情绪不稳定的时候。” 听到这句话,方正则当时就想和孟春翻脸,这话太阴险了,不光把以前报纸出 的差错,而且把以后报纸出的差错,都推给方正则了。 方正则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决心把这次事故的真正原因找出来。他的直觉 告诉他,问题不是出在他这儿,而是另有原因。只有找到这个真正的原因,才能消 除隐患。但是他不敢太肯定,人不是计算机,计算机尚有出错的时候,何况是人。 孟春劝说:“算了,正则,事都过去了,你还看它干啥,赶快看今天的报纸吧, 要是接着再出错,咱俩可就真的在总编室待不下去了。给社里的检查由我来写。” 方正则说:“不行,现在好像都认为是咱们总编室的事,我不能糊里糊涂地背 这个黑锅! ” 孟春见方正则的拗劲又上来了,闷了半天,说:“这次出这事,也是怪我。” 方正则听了,在心里哼了一声,他知道孟春指的是什么。 实行总编室双审读制以来,开始几天孟春还坐在那里看一看,到后来他坐在那 里的时间就越来越短了。每天上班不久,他对方正则说一句:我出去办点事,大样 你看完放我桌上,我回来再看。人就不见了,也不知道他每天出去忙什么,直到下 午下班前才回来。 各版的责编一会儿来一趟,问“孟主任回来没有”。 方正则看完的大样都堆在孟春的桌上,等待他回来审签。 所谓的总编室双审读制,早已成了形式,孟春从外面回来做的,只是装模作样 地浏览一遍,有时候连大标题都看不完,就大笔一挥,签上“总编室已审阅,请改 后出样送终审”的字样,然后打电话让责编取走。 方正则原指望实行双审读制之后自己能轻松些,现在见孟春如此进行审读,更 不敢有丝毫懈怠,一个字也不敢落下,惟恐落下的那个字恰好是个错字。但是心情 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从前是方正则一个人审读,也是他一个人签发,错了他一个人负责,成绩当然 也是他一个人享受,现在呢,活仍然是他一个人干,却多了一个人来分享他的劳动 成果! 方正则心里很不平衡。 有时候实在忍不住,方正则就委婉地表达他的意见:“孟春,你还是看一看再 签,万一有我没看出来的呢。” 孟春说:“我完全相信你。这上边签的是我的名字,即便出了错,也是由我负 责。” 现在真的出了错,他做了什么呢? 他做的只是推托责任。 第二天上午,老桂又召集中层干部开会,研究如何减少和杜绝差错的问题。方 正则把那张出了错的报纸摆在桌上,仔细查看,面对那几处错误,方正则怎么也回 想不出自己审读的时候到底审出来没有,没一点印象。 他想到那张他审读过的大样,只有找到那张大样,才能证实问题不是出在总编 室。可是那张大样却消失了,到处找不到。按照规定,审读过的大样应该由责编保 存一段时间的,可责编说,从没人给他说过这个规定。 大家这时都轮流表了一圈态,只有方正则没表态了,众人都等着他。可方正则 光顾着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事了,竟然没发现。孟春在旁边碰碰他,说:“该你了, 正则。” 方正则这时正看着玻璃板下面压着的那张编辑流程表,心里想,问题到底出在 哪个环节上呢?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跳起来就往外跑。 孟春在后面喊:“哎,正则,正开会呢,你去哪儿? ” 方正则根本没搭理他,推开门就出去了。 孟春觉得自己很丢面子,涨红了脸,转头对老桂摆摆手,道:“这人,什么态 度? 没点纪律性! ” 老桂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方正则跑到照排室,在门后面找到废纸篓,看见里面满满的,知道昨天的废纸 还没倒掉,松了口气,把里面的废纸倒出来,仔细地寻找起来。没费多大劲,果然 找到了有自己改动字迹的那张大样。拿起来一看,报上出错的那一段,这张大样上 根本没有。 很显然,有人在方正审读之后,擅自动了文字。 “总算找到原因了! ”方正则松了口气,拿着那张大样,回到小会议室,把大 样往桌上一拍,说:“原因找到了,你们看吧。” 老桂拿过那张大样,脸色肃穆地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把那张大样递给孟 春,待孟春看完,老桂对孟春说:“去,把这个版的责编给我叫来。” 责编是小窦,听说老桂叫他,还以为有什么好事,嬉皮笑脸地进来了,说: “桂总有什么指示? ” 老桂一脑门的怒火,没搭理小窦的问话,把那张大样往桌上使劲一拍,大声呵 斥道:“你自己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 小窦满脸嬉笑一下子收不回去,僵在脸上,好一会才松缓下来,走过去拿起老 桂扔在桌上的那张大样,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又把大 样扔回桌上,一脸的委屈和无辜:“这怎么了? ” “混蛋! 这是谁让你加上去的? ” 老桂的手指头使劲戳着报纸上被红笔圈起来的那篇惹了事的文章。 小窦凑过去仔细看了一会儿,好像刚刚明白过来老桂说的是什么事:“哦,你 说的是这篇稿子,是我加的,本来我也不愿意加,可是下面局里打电话来,说他们 局长非要加这么一段不可,我觉得也没什么,就给他加上了。” “你知道你犯的是什么错误吗? 你这是颠倒流程,是无组织无纪律! ” 老桂涨红了脸责备。 “别上纲上线,不就是加了一段话吗,我又没反党反社会主义。” 小窦不服气地小声嘟囔着。 “我问你,我终审还是你终审? ” “当然您老人家,谁也没想抢你的位置,值当的这么紧张? ” “你……你……你混蛋,要是过去在M 市,我早就大巴掌掮你了,你给我滚出 去! ” 小窦见老桂气得浑身发抖,知道老桂是真动气了,不敢再吱声,老实地低着头 站在那里。 “你还不滚! ” 老桂挥着胳膊喊。 孟春过去把小窦拉出去了。 老桂这样对待下属,方正则在一旁看不下去,觉得有股气憋在肚子里,憋得难 受,觉得老桂骂小窦,就像骂自己一样。孟春把小窦拉走后,他再也憋不住,冲着 老桂道:“桂总,我不知道您和小窦是什么关系,也许他是你什么亲戚的孩子,但 是我提醒你,这里是国家的一个事业单位,不是你家,你要是管教孩子,希望你换 个场合! ” 说罢,方正则也拉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