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方正则约袁润生一起去参加一个新闻沙龙的活动,方正则说:“在这个报社里, 真正算得上干新闻的,也就是你和我,咱这张报纸哪里是新闻纸,简直就是机关公 文纸。走,跟我去透透气,看看人家都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 新闻沙龙的活动地点在一个名叫“黑镜头”的酒吧里。方正则和袁润生赶到的 时候,人来得还不多,他俩找了个靠边的桌子坐下来。方正则告诉袁润生,这是一 家民间摄影组织的产业。早先,新闻沙龙是在某名牌大学新闻学院院长家里,那时 也称不上什么新闻沙龙,不过是新闻界的几个朋友在一起聊聊天,院长带的几个硕 士生博士生有时也来参加,后来不谋而合地话题专业起来,影响越来越大,来的人 也越来越多,特别是院长成了全国政协委员之后,提了一个尽快对新闻立法的提案, 在圈子里名噪一时,这个新闻沙龙就成了国内新闻界名流聚会的场所,活动也就与 时俱进地挪到了这个酒吧来。 方正则招手叫来侍者,点了两杯美式黑咖啡,告诉袁润生:“这等于入场券。” 润生要付钱,方正则不让,说:“这次我请你,下次你付。” 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其中不少是方正则认识的,互相打着招呼,袁润生来北 京不久,在新闻圈子里还没认识多少人,就起身参观这个很“个”的酒吧。 正像吧名一样,这家酒吧的内部装饰,除了白,就是黑,墙上挂着一些巨幅黑 白照片,袁润生站起来,走到那些照片下面,仔细观看。照片都是些名作,那幅引 起了一场救助失学儿童的希望工程的照片,挂在人口处的显著位置,象征着新闻摄 影的影响力,不用说,这是一件让国内摄影界引以自豪的作品。其他都是国外的, 其中有反映非洲饥饿难民的《饥饿的女孩》,反映种族矛盾的《西布伦巴以冲突》, 反映矿难的作品《噩耗中的矿工妻子》,人体摄影的名作《甜蜜的乳汁》,等等。 最震撼人心的是那张《饥饿的女孩》,画面上一只秃鹫紧盯着一个赤身露体爬往救 济站的小女孩,照片下面有一小行文字说明:“南非摄影家凯文·卡特以这种最显 著的方式表明了人性的倾覆,一张照片就向我们展示了整个非洲大陆的绝望。” 这张照片袁润生以前曾见到过,是在一本杂志上,当时袁润生觉得过于完美的 构图破坏了它的真实性,现在这幅照片被放大了十几倍,原来精细的画面变成了粗 糙的颗粒,反而真实地重现了HITCH 大陆的荒凉,袁润生觉得这画面与自己手中端 着的咖啡杯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心里不由地一阵羞愧不安。 他赶紧移动脚步,回到桌子旁边。 这时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嘈杂起来,嗡嗡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每个桌 子旁都坐满了人,新来的人要费点劲才能找到一个座位。 “对不起,润生,我老师来了,我过去打个招呼。” 方正则起身朝着一位刚进来的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迎过去。 就方正则离开去与他的老师打招呼的这一会儿,已经有好几个人过来指着他的 座位问:“这里有人吗? ” 方正则回来了,告诉袁润生:“今天是我老师主讲,然后大家讨论。” 袁润生指指四周,说:“看来关心新闻的人还真不少。” 方正则一撇嘴,道:“北京报纸杂志几千种,这才几个人,除了搞研究的,还 有我们这些热爱新闻事业的小人物,其他大都是些小报的老总,还有些国外媒体的 代表,是来听风的。” “听什么风? ” “新闻改革的动向呀,中央领导最近在内部讲话中有什么新的精神呀,国内新 闻学的理论权威们最近在研究什么问题呀,等等,无非想从中嗅出些味来,找到一 些机会。” “为什么没有传统主流媒体? ” “和咱们报社一样,头头们整天关心的是自己如何保官升官,他们都是政治家, 才不管什么新闻改革新闻规律呢! ” 这时有人站起来拍了拍巴掌,喊道:大家静一静,开始了,开始了! 等酒吧里 静下来,那人说:“今天,我们请到了中央新闻研究所的所长郭新词教授,郭先生 是新闻法起草小组的召集人,参加过组建报业集团的设计和论证,今天由他来主讲, 大家欢迎! ” 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中,方正则的老师站起来,朝大家点头致了意,又坐回去, 酒吧里静下来,郭新词道:“在座的许多是我的朋友,也有不少是新面孔,我带来 一些名片,如大家希望和我进一步交往,请自己来取,同时也请把你们的名片留给 我。 讲之前,我提个建议,大家都随意一些,新闻沙龙嘛,无非是新闻同行们进行 对话的一个平台,就不要一个人讲,许多人听,那就不是沙龙了,就成了课堂了, 大家都可以发言,发言中也可以插话。刚才主持人让我先讲,我也就不推辞了,先 抛块砖,给大家引出个话题来。” 郭新词的话引来了一阵笑声和几声巴掌。 “最近,对话这个词在媒体上多起来,产生了许多对话和谈话节目和栏目,从 国际舞台上看,除了联合国以及下属的组织,还产生了APC 论坛、博鳌亚洲论坛、 西方八国首脑会晤、东盟八国首脑会晤等对话的平台,这说明人们越来越自觉地意 识到了对话的意义,意识到不是对抗而是对话,才是人类基本关系的主要形式,可 以说,现在的时代是一个不断开始对话、发生对话、产生对话的时代。对话之所以 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如此重要,这不仅因为对话是一种最接近人们心理的方式,而且 是时代的需要,是减少和消除对抗的需要,是各国之间、民族之间、人群之间以及 每个人之问相互理解沟通的需要,是世界经济一体化的需要,是人们友好相处、平 等相待的需要。对话意味着相互尊重,意味着彼此承认,意味着平等相待,可以这 么说,对话,是人类基本精神的体现。” 郭新词喝了一口水,借机看了看下面的反应,见众人都望着他,这才接着说下 去。 “人类需要对话,这正是新闻媒体的产生和存在的社会基础。也正是基于这一 点,所以我们说新闻应该是全面、客观、公正的。所谓全面,就是要有各种声音, 不能只有一种声音;所谓客观,就是说要客观地反映出各种声音,不能强加任何主 观情绪和好恶判断;所谓公正,就是各种声音得以表达的机会要尽量均等,不能被 某个人或者某个团体倾向所左右或垄断。以上三点是对话得以在媒体上正常进行的 前提。 “我听不少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新闻联播前15分钟的新闻不喜欢看。现在为什 么有些报纸和电视节目大家不喜欢看,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它不是在进行平等的对话 和客观的报道,而是在宣传和说教、居高临下的说教,这种现象的存在,自有其历 史原因,是延续下来的惯性使然。假如对话没有平等的意识,这样的对话必然是要 失败的。新闻应允许不同的声音存在,这样政府才容易知道底层民众的诉求,也才 能对社会的反应及时做出回应,对不同的要求进行沟通和协调。如果社会上只有一 个格调,一种言论,这样的社会符合发展规律吗? ……” 郭新词讲完,照惯例是自由组合讨论,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衣着邋遢的人 走过来与方正则打招呼,方正则给袁润生介绍道:“这是沙浪,80年代的著名诗人, 现在是自由撰稿人。” 袁润生赶紧拿出自己的名片递过去,道:“欢迎赐稿。” 沙浪接过,看也不看,随手放在桌上,哈哈一笑,说:“什么自由撰稿人,别 给我那么好听的名字,留着这些好字眼在你们报上用吧,记得那首《拉兹之歌》吗, 我现在就是拉兹,流浪汉。” 方正则就接着他的话茬问他;“最近流哪去了? 又浪了点什么事? ” “做社会下层的口述实录,到处跑。” “这个创意不错,还是个空白。”袁润生赞了一句。 谁知沙浪并不领情,抢白道:“哪有空白给这群人留着,这个社会根本就是无 视这群人的存在,你们媒体什么时候给他们留出过空间? ” 袁润生惹了个没趣,想回敬一句,却忍住了,想,自己何必跟这种不知好歹的 混蛋生气。 方正则一旁看出了袁润生的不悦,笑着打圆场道:“这话有点过了,怎么没有, 华夏电视台不就有个《生活空间》吗,就是专门讲述老百姓的故事的。” “那讲的是老百姓的故事吗? 那是被包装和美容过的老百姓,是借了他们的嘴, 讲的是你们这些编辑导演和记者自己,你们知道真实的底层老百姓是怎样的,知道 底层人物过着怎样的日子吗? ” 方正则笑道:“你这话有点偏激了,《生活空间》我看过几期,我认为内容还 是真实的。” “当然,为了赢得观众和读者的信任,你们也要说一些常见事实。不能说它完 全在编造、在宣传。但是这其实是一种更高明、更巧妙的宣传。高明的宣传与阿谀 有时也不是撒谎,只是投合权势的需要,只说出一种事实,不说另一种事实。而另 一种事实有时却更说明问题。那些爬在黑暗的小煤窑里,用血汗甚至生命换取可怜 的一点活命钱的矿工们,那些用肉体和尊严为自己换取未来希望的三陪小姐们,那 些为找回公道而到处上访的小人物们,《生活空间》什么时候邀请过他们面对镜头 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 中国的老百姓过得够难了,如果你不能帮他们,至少不要打 他们的主意,把他们当作升官发财的终南捷径。” 方正则问:“那你说,什么是真正的老百姓? ” “真正的老百姓是那些无权无势的草民,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无权无势,谁都 惹不起,他们自我保护的方式就是忍耐,能忍且忍,远远地躲着你,打掉牙往肚里 咽。他们认命,他们活得无望,活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只是凭着生存的本能活着, 凭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生命天性支撑着自己,他们只是不想辜负养育了自己的父母, 不想辜负老天爷,他们有时强做出来的欢颜让人看了心酸。而媒体上出现的那些所 谓的老百姓呢,虽也置身于基层,但他们给人的印象似乎是这个社会的主人。他们 虽然也活得很累,但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们是革命乐观主义者。 他们的脑子里安装着冰箱、彩电、房子、职称……等遥控程序,以及冠冕堂皇 的假话、空话、大话,那是官员和媒体的编辑记者让他们说的。” 沙浪的话滔滔不绝,像是憋了很久、压力太大的库水,寻到一个出口,便倾泻 而出。粗糙的皮肤,乱糟糟的头发,肥大的衣裤里都充满了激情。 “草民们默默无闻地活着,并非出于谦虚,而是发不出声音,因为媒体上没有 他们的空间。这就是‘沉默的多数,、‘无声的中国’。对于他们的命运,早先的 启蒙主义者曾有所察觉,并做过初步的描述。比如胡风,他在为《生死场》写的后 记中写道:‘……蚁子似地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存,乱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底 血汗自己底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粮食,养出畜类,勤勤苦苦地蠕动在自然的暴君 和两只脚的暴君底威力下面。’……” 好久没听到类似的话题,袁润生有点敏感,有点心惊肉跳,不自觉地朝四周望 了望,见人们都在说着自己的话,没人注意到他们,这才安下心来。 袁润生问沙浪:“你常来这里? ” “哪里,我是瞎撞进来的,来看看你们这些新闻界的精英,比较比较。” “比较? 比较什么? ” “嗯,比较差别。” 袁润生想,无怪乎他说话中一口一个“你们”,原来他没把自己当作这圈中的 人,而且还有意站在了这圈子的对面。 沙浪刚刚离开,一个衣着考究,满脸堆笑的中年人过来,掏出两张名片,双手 奉上,道:“两位幸会,敝姓牛,牛扬,是鹊桥公共关系发展公司的经理,我公司 的营业范围都写在上面,两位到下面采访,如果遇到这方面的事情,请给我打电话。” 袁润生差点把嘴里的一口咖啡喷出来,牛羊,还马驴呢,看看递过来的那张名片, 上面写着:“代理首长题词、名流出场、领导视察、媒体专访……”觉得这北京真 是太大了,大得无奇不有,连这些钻窟窿打洞的事情竟也成了一种行业。 只听得方正则一旁故作惊讶地揶揄说:“哇! 你老兄不得了,手眼能通天呀。” 那位牛经理也许对这种揶揄见得多了,并不觉得难堪,接道:“哪里哪里,不 敢不敢,兄弟我本事有限,也就是依仗着朋友多些,大家捧场,对我信得过而已。” 说完,就忙着到另一个桌上散发名片去了。 方正则看着那人在另一张桌上满脸堆笑地说话,鄙夷地说:“什么鹊桥,什么 公关,无非是给收贿受贿贪污腐败建立更便捷的通道而已。”说着,把那张名片卷 成一团,扔到桌上的烟灰缸里了。 袁润生没扔掉那张名片,而是把它夹在了自己的笔记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