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下班的时候,桂总在走廊里叫住袁润生,说:“朱主任打电话来,让你留下, 他马上过来。” “好。” 袁润生答应了一声。 看着老桂脸沉似水的样子,袁润生也没再多问,回到自己办公室看着报纸坐等。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电话响了,老桂在电话里说:“朱主任到了,你过来吧。” 袁润生来到老桂的办公室,见朱聪、邵丰禄都在,也都阴沉着脸,便说了声: “社长来了。”然后知趣地坐在一旁,静等三位领导发话。 沉默了有半分钟,朱聪终于开了口:“老桂,你把情况说说吧。” 老桂咳嗽了一声,慢慢开口道:“下午刚上班,于岚接到新闻出版署报刊司电 话,说有群众举报我们报社卖刊号,要求我们尽快就这件事写一个情况汇报,连同 那期增刊,尽快送交新闻出版署报刊司期刊处,等待查处。如情况属实,可能会让 我们停刊整顿。” 听到是这事,袁润生的脸腾地就烧起来,忙说道:“对不起,我给领导惹了麻 烦。” 袁润生这么说,是因为这事是因他而来的。一个半月前,老家来了个朋友,说 他手上有一部长篇报告文学的书稿,可读性很强,市场前景广阔,想买个书号,自 己印了自己发行。 那天邵丰禄也在场,是袁润生拉他来陪着喝酒的,多了一句嘴,他说:“买书 号不如买刊号,书号是卖了书才能挣到钱,一旦书卖不出去,就得赔钱。刊号就不 同了,在卖掉刊物之前,钱已经赚到了。” 袁润生和朋友都傻了,问其故,邵丰禄哈哈一笑,说:“这太简单了,图书是 不准许做广告的。” 俩人这才抹过弯来:“哦,你是说,刊物可以拉广告? ” “是啊,当然这还得看你有没有这方面现成的资源。” 这位朋友恰好有现成的资源,一个亲戚在工商部门工作,和当地的企业关系良 好。当即放下五万元,拜托袁邵两位帮他买一期刊号,说,再多了不出,有节余就 算是请二位喝茶了。 恰好部里刚刚把一本杂志归口到报社管理,邵丰禄下来悄悄跟袁润生商量,报 社经费紧张,干脆说服朱主任向新闻出版署打个要求增刊一期的报告,然后转手三 万块钱卖给你那个朋友算了,我俩每人还能落个一万元的好处。 两人商量好,由袁润生出面向报社提出,邵丰禄负责策应,说服朱聪。这事开 始遭到了老桂的激烈反对,说这是明显的违反有关规定,报社多这三万元也解决不 了什么大问题,少了这三万元也关不了门,可是一旦被新闻出版署知道,损失可就 大了! 一向谨慎的朱聪这次却不顾老桂的反对,硬是同意了。 袁润生问邵丰禄用了什么办法,邵丰禄一笑,说:“我把我那一万元送给他了。” 袁润生一听邵丰禄做事这么漂亮,很感动,当即从自己那一万元中分出五千元 给了邵丰禄。所以邵丰禄这会儿见袁润生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也立即说:“主要 是我的责任,请朱主任处分我。” 老桂没搭腔,朱聪说:“这也不能怪你们,大家也是好意,想给报社增加点收 入,无可厚非。” 这话把袁润生感动得眼泪汪汪,差一点就要掉出泪来。 老桂这时才说道:“这事我也有责任,没有把自己的意见坚持到底。” 朱聪烦了,把桌子一拍,站了起来,大声批评道:“你们今天一个个这是怎么 了,我都没怕,你们怕什么? 我追究你们的责任了吗? 要说责任,我才是第一责任 人,决心是我下的,字是我签的,就是处分,也是处分了我,才轮到你们! ” 停了一会儿,他见大家都低了头,才又坐下来,口气变了回来,说:“同志们,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等事情过去,如果上级要追究责任,到时候再说。现在 最重要的事情是怎样把这件事情摆平,不要真的造成停刊整顿的局面,那就彻底被 动了。” 朱聪话一停,老桂马上表态:“主任批评得对,我们怎么能先就想到个人有没 有责任呢? 报社是我们的存身之地,立身之本,在报社这个大局面前,我们个人的 那点利害得失算得了什么呢? 我们一定要记住朱主任今天对我们的教育,把报社的 利益放在个人利益的前面。” 邵丰禄说:“对对对,我完全同意桂总的意见。” 虽然袁润生听着老桂的那番话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此时也只有随声附和,连连 点头称是。 接下来四个人就分析情况,研究对策。邵丰禄认为,首先要摸清情况,是谁举 报的,举报的内容是什么,举报的目的是什么,这样才好应对。老桂说,一定要把 这个举报人查出来,如果这个人出在报社,要及早清除掉。但是四个人排查了半天, 也没查出这个举报人是谁。 朱聪说:“最好通过关系到新闻出版署把那封举报信拿出来,不就什么都清楚 了,强过我们几个人在这里瞎猜。” 袁润生说:“我想起来,新闻出版署一个副署长的秘书和方正则关系极好,这 事让正则去办最合适。” 朱聪说:“嗯,可以。我看事不宜迟,润生马上找方正则交代这事。老桂下去 准备给新闻出版署的情况汇报,如何把握分寸你和润生商量,最好根据那封举报信 的内容写。为了把握起见,邵老师不妨也去找找朋友,两个目的,一是争取拿到举 报信,拿不出来,看到举报信的内容也行;二是了解一下署里是谁在管这事,能不 能帮着把人约出来坐坐。小方和老邵两条路一起走,哪条走通算哪条。” 散会出来,天已经全黑了,袁润生没马上离开,站在楼的门口,等到朱聪出来, 迎上去,说:“主任,有几句话,我想单独和你说说。” 朱聪道:“你没吃饭吧? 我也没吃呢,走,上我的车,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聊。” 上了车,朱聪对司机小姚说:“去小菜园。”回头对袁润生说,“晚上我想喝 点粥。” 袁润生说:“好,我也正想着喝粥呢。” 小菜园是家台资餐厅,在北京的主要闹市区开了许多连锁店,专门经营中国传 统快餐,有各种小粥,各式面点,用料考究,制作精致,口味纯正,只是价格贵得 吓人,最便宜的白米粥一小碗二元钱,一份云吞定价十五元,一小屉烧麦也要十六 元。所以来这里消费的,一般是两种人,一是可以公款报销的,二是老板阶层,这 些人吃腻了山珍海味,口味时不时地需要回归一下自然,自然成了小菜园的市场目 标群。还有一些追逐时髦的年轻人,讲究情调、氛围,小菜园里也能看到他们的身 影。 小姚很懂事,一个人坐到餐厅的另一头用餐,让朱聪和袁润生单独说话。朱聪 说:“润生,是不是想跟我说说你怀疑到的举报人啊? ” 袁润生听了这话,心里一震,问:“主任,你怎么知道? ” 朱聪呵呵一笑,道:“因为我也正想到这事。说说吧,你怀疑是谁? ” 。 “我不敢肯定,也没有证据,只能说是一种感觉。” “嗯,人的感觉有时候是很灵的。” “我不想怀疑他,无论是从人格上,还是他和我的关系上,都不可能是他,可 是不知怎的,自从听说了这件事,我老想到他。” “怎么,你说的是方正则? ”朱聪好像也有些意外,试探着问。见袁润生没否 定,又道:“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 袁润生像是没听到朱聪的问话,自顾自地说着:“我想摆脱这种想法,拼命想 说服自己,不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我怎么能怀疑自己的好朋友? 可我还是躲不 开这种想法。” “哦。” “我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羞愧。主任知道,我和正则是好朋友,读研究生时 就是。我来这个报社,又是他向您推荐的,可以这么说,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 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虽然受的是现代文化的教育,可骨子里传统的东西根深蒂固, 平时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是,对你,我了解。可你没分析一下,你这种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朱聪循 循善诱。 “我分析了。”袁润生又沉默了。 朱聪不再追问,大口地喝起粥来,让袁润生自己去想。 “就是这个分析的结果促使我找您。这个结果让我害怕,它竟然印证了我的直 觉。” “哦。” “通过分析,我的理智告诉我,举报人很可能是他。你看,在这个报社,他最 好的朋友是谁? 是我;受他帮助最大的人是谁? 是我;他最信任、最无话不说的人 是谁? 也是我。可是在卖刊号这件事上,我竟然事先没跟他打过招呼,事后也没跟 他透过一丝口信……” 朱聪打断袁润生的话,说:“在这件事上你做得很好,这是我要求你的,对老 邵,我也是这么要求的。” “可是方正则不知道这些呀。他会想,袁润生真不够朋友,这么大的事,也不 和他商量商量,认为我跳过他直接找您,是一种忘恩负义的行为;他还会想,我肯 定在其中得了好处,他会认为,为了这么点利益,就可以忘了朋友,袁某人是不择 手段。另外,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现在谁都能看得出来,您对我的信任超过了 对他的信任。失望、怨恨,再加上嫉妒,很可能会导致他采取这个打压我的举动。” “嗯,有些道理。”朱聪微微点着头,思考着。 “找您谈这事,我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按照我过去的做法,宁可他不仁, 我决不能不义。但是看到他的这种鲁莽行为给您给报社带来了多么大的威胁,我觉 得我不能沉默下去了,如果任凭局面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我不能只对他一个 人负责,我更有责任维护您和报社的利益。” “好! ”朱聪重重地拍了袁润生的肩膀一巴掌,“我很高兴,我没有看错人, 你顾大局,识大体,难能可贵啊! ” “我很难过。无论如何,正则是我的朋友,他的性格我了解,是个情绪型的人, 我想他只是一时冲动,他是生我的气,是对着我来的,决不会有和您为难的意思, 所以,如果事实真的证明是正则所为,恳请主任不要太为难他。” “你放心,我知道。能通过这件事,让我更深地认识你,得到你这个好帮手, 这也是意外的收获。” 朱聪的话点燃了袁润生浑身的热血,激动而郑重地说:“谢谢主任,从今往后, 我的一切,都属于您。” 朱聪哈哈大笑,道:“今日不可无酒! ”转身招呼服务员,“你们这里有什么 酒? ”听说只有黄酒,朱聪表示遗憾,说他就是不喜欢喝黄酒。 袁润生起身就要出去买。 朱聪拦住他,道:“不必不必,这酒找机会再补,今天我们以茶代酒。”说着 端起茶杯,“来,为我们兄弟的友谊,为我们互相的信任,干杯! ” 两个人碰了杯。朱聪忽然探过身子,低声道,“润生,你知道吗,我也怀疑一 个人。” “谁? ” “老桂。” “啊! 怎么会? ”袁润生大吃一惊。 “凭着我对他的了解和观察。”朱聪夹了一口菜,从容说道,“不过我和你一 样,没有任何凭据,也是一种直觉。不过我和你的思路不一样,我是想,出这件事, 谁会是最大的受益者? 分析来分析去,怎么都是他。第一,他一直反对我重用你们 几个,这一来,打压了你和老邵;第二,造成了对正则的怀疑;第三,证明了他意 见的正确;第四,造成了我失误的假象,从而迫使我更加依赖他,把更多的权力交 给他。” “嗯,您分析得有道理。” “特别是我目前正在给你和方正则办户口的事,他很反感,几次提出,要我先 把他的户口办进来。他就不想想,他这么大年纪了,学历又不高,我怎么给他办? ” 这个消息太让袁润生意外了:“桂总不是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吗? ” “谁说不是呢,可是他不这么想,他认为办一个也应该是他。他只考虑如果能 把户口办进来,就可以赶上福利分房的最后一班车,等于凭空掉下来将近百十万元 钱。利欲熏心,这是人的弱点,在这种情况下,他完全有可能。” 袁润生很感慨,“唉,人心难测啊! ” “所以,我从不轻信人,也从不轻易地怀疑人。你听过这个故事吗,说当年孔 子周游列国,困于陈楚之间,一连七天没吃到东西。这天,孔子睡午觉时,颜回不 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点儿米,煮了一锅稀饭。稀饭煮好后,颜回把手伸进锅里,沾了 一点儿放到嘴里。颜回这个动作正好让孔子看见了,孔子很不高兴,但是孔子没说 什么,装着就像没看见一样。颜回把煮好的稀饭先盛了一碗端给了孔子。孔子坐起 来,说,先用这碗稀饭祭拜一下我的先父吧,我刚才梦见他了。颜回说:祭拜先人 要用干净的东西,可是刚才有灰尘掉进锅里,我用手指剔了出来,觉得丢掉可惜了, 所以放进了嘴里,因此,这稀饭不干净了。孔子听了,对弟子们叹息道:原来我一 直认为自己的眼睛看见的事实是可以相信的,现在才知道,连自己的眼睛看见的也 不可轻信;过去认为自己的心最可靠,这样看来,心也不可靠了。弟子们,好好听 着,知人实在太难了! 你看,连孔子这样的圣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我们这些普通 人更应该时时地提醒自己:不要太轻信自己的眼睛,不要听信一面之辞,不要只凭 一时的好恶而轻易下结论,尤其是在‘知人’这样的问题上。” 朱聪这番话让袁润生肃然起敬,在心里告诫自己,每个人的成功都有其必然的 因素,自己今后要好好地跟着朱聪学习。 肃然起敬之余,袁润生此时心里更多的是感激,从朱聪今天这样和他谈老桂, 他知道朱聪已经完全把自己当作心腹了。 “我们今天所谈的,只是一种感觉,我们还要观察,再没做出结论之前,不要 因此影响了我们对同志的信任。”最后,朱聪特别嘱咐道。 袁润生彻底服了朱聪,使劲点着头,说:“我明白了,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