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盛夏收麦时节的一个集日,当我和红杏像两条蛇大汗淋漓地缠绕在一起的时候, 谁也没有想到灾难正在靠近我们。红杏说的没错,正是那些东西害了我们。他感到 了红杏的变化,他闻到家里生人的气息,而在一个晚上,他看到了红杏身上的牙痕 和那闪闪发光的兜肚儿,那是一个他从没有咬过的地方,那是一件他一辈子都不会 买的兜肚儿。 屠夫并没有去集上,他沿着那山谷转到山后,从山后又爬上了堡子山,潜伏了 下来,像一个老谋深算的猎人等待着猎物的出现。当我走进他家的时候,他兴奋了, 激动了,愤怒了,回家的路走得十分仇恨。他像一只豹子跃过墙去,敏捷而轻盈。 他蹑脚蹑手地潜到门前,手里已握好那把一尺多长的宰猪刀。他听到了屋子里快活 的呻吟与呼叫。他把宰猪的刀轻轻地从门缝插进去,拨动门上的木插,他对门插的 位置像猪的心脏一样熟悉,而且,早晨他离开的时候,给门插上淋了些油,这样拨 动门插的时候,门插就不会因为干燥而发出响声。他轻易地就拨开了门。这个宰猪 的屠夫,他做起这些细小的事来,显得那样细腻轻巧。直到他站在炕沿前的时候, 我们才都发现了他。他扬在手中的刀子借了天窗的光线,闪出一道耀眼的寒光。我 跳将起来,刀子就扎在被子上,被子划开一道大口子,棉花像雪一样翻卷出来。 他双脚一抬,就跳上炕来,却没有用刀子捅我,而是将我们的衣服和铺盖全部 收了起来,只留下一个净光光的炕和赤身裸体的我们。他跳下炕去,打开门走了出 去。我惊呆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事。红杏已经乱了方寸,哆嗦着说你快跑,要不 他非杀了你不可。她嗡嗡嘤嘤哭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找件衣服穿上。红杏 推了我一把说,快跑呀。我再顾不了许多,跳下炕,来到门边,见屠夫没在,刚刚 要出门,那狗却呜的一声扑了出来,我吓得魂飞魄散退回到了炕上。红杏从炕上跳 下来,去开箱子拿衣服出来,这时屠夫进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大桶,桶里盛满了 清水。那是从井里刚刚打出来的水。他一把扯过我,说:“你渴了吧,做了这么大 的事一定渴了,把这桶水喝了,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你走你的路。”我明白过来了。 天越热,井里的水越寒,他这是软刀子杀人哩。牛二就是这样死的,跟一个女人让 人家捉奸后,那男人就从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逼着牛二喝。牛二一气灌完了那桶水 后,回到家就再也没有起来,不到三天就死了,是死于阴寒。我对着那桶水发抖, 扑通跪了下去,说:“你要怎么都行。”他说:“我不要你怎么,你喝完这桶水就 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我说:“我不喝,我喝不下去。”屠夫拿刀子在我的身上轻 轻拉了一下,说:“你喝了就一点事都没了,我女人你白弄了。”我哆嗦着说: “我、我、我不喝。”屠夫就又在我身上拉了一下,说:“由不得你。”我来到了 桶边,把嘴唇挨在了桶沿上。这时红杏大叫一声:“你不要命了?”屠夫一只鞋底 就打在了红杏的脸上,又抓起放在炕边的鞭子扑过去抽打红杏。红杏借机一扑子将 屠夫扑了个兔儿蹬天,她大叫一声:“还不快跑?快跑呀。”红杏这么一喊,我一 头就钻出了院子,我全身上下一丝一线都没挂。 那只狗被强烈的阳光下赤身裸体奔跳而出的我惊吓着了,没有扑追上来,而是 跑向了一边。我顺着小路向家里狂奔而去。 一个人在夏日小晌午时辰,赤裸着身子不顾羞耻地奔跑,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 情景呢?庄稼地里到处是做活的人。我顾不了那么多,我知道屠夫提着那把刀追着。 进了院子,两个伙计吓了一跳,都吃惊地看着我。我一头扎进自己的屋子里,像刚 从寒冷的水里钻出来,通体冰凉,牙齿抖动出清脆的响声。屋子里有几件衣服,我 忙扯过几件穿在了身上。 这事很快就由人通报给了父亲。年迈的父亲正在上屋里喝茶,在他听到这个事 后抱着的景德镇瓷壶落地而碎。他连鞋也顾不得趿就奔了过来。我像大病一场将自 己包裹在被子里。父亲问:“出了啥事?”我没有说话。父亲就像无头苍蝇在地上 乱转着。还没等父亲从我的嘴里讨到真相,院子里已经炸开了锅。屠夫提着刀冲进 院子里来了。父亲立刻出门去了,反手将门锁上了。我趴在被窝里颤抖个不停,懦 弱让我的骨头稀软无比。我听到屠夫大叫着我的名字,我听到我的名字像他脚下的 一个毛线蛋蛋,被他踢得滚来滚去。“宝根,你狗日的给我滚出来。”“来福侄儿, 你这是咋了?”“谁是你的侄儿,谁是你的侄儿?”“别这么说,到底出了啥事, 我儿子的长衫、裤子怎么在你的手里?”屠夫的手中举着一根长竿,长竿上挑着我 的长衫和裤子。“问我,你生了个好儿子,让他给我出来,宝根,你狗日的给我出 来。”我听到他向着我住的地方走来,我颤抖着爬起来,爬到了柜子下面。“宝根 早晨出去没回来,你看他的门都锁着哩。…‘扑哧——”一声,我听到屠夫刺开了 窗纸,那从窗孔伸进来的刀寒光一闪,我的尿一下就奔流了出来。他趴在窗孔上向 里面看了看,说:“狗日的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等他狗日的回来,有本事一 辈子不要回来。” 柜子下面潮湿无比。早晨红红打扫屋子,嫌灰尘太大,往里面泼了一盆子水。 我爬进去,不一会儿衣服就潮乎乎的,就像穿着一件没有干的衣服。加上各种小虫 子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有的钻进衣服里又叮又咬,弄得我全身痒痒。但 我必须忍耐。 “有啥事,到屋里去说吧。…‘你家高门大院,咱不敢高攀哩。”大约快到了 中午,我在柜子下趴得十分辛苦。父亲就陪着屠夫,不是陪着,待着他离开,不时 说一些对屠夫来说丝毫无用的话。 家里的饭熟了,父亲说:“来福侄儿,进屋吃点饭吧。有啥事不能好好说说吗?” 屠夫站了起来说:“你等着给他狗日的收尸吧。”说着他又大喊道,“宝根,你狗 日的等着,让你先活上一阵。”屠夫一走,父亲让伙计在外面盯着,然后将我从我 的屋里带出来,一进上屋,父亲就把门插上了,盯着我看了许久说:“你睡了红杏?” 我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哭。父亲用力一剁脚,说:“好我的先人哩,你倒是说话呀, 哭顶个尿。”我重重地点了点。父亲立刻像屁股下钻出一条蛇来从椅子上跳起来, 在地上转来转去,昏暗的灯光下,窑里便满是他苍老驼背的影子。父亲在地上转了 许久,转得我头都晕了。父亲停了下来,拍着两手说:“你咋这么不醒事,睡了红 杏?你都十八九的人了,做事咋就连个轻重都觉不来?他是屠夫,十来岁跟着他爹 宰猪。他宰的猪比你吃的猪都多。连我都有些怯他,你咋就把他的女人睡了。” 一家人从没有受过如此的惊吓,吃饭仅仅是个仪式。这么大的事谁还能吃下饭 去呢?饭就全给长工们加了。刚刚收拾掉碗筷,伙计就喊道:“来了,提着刀来了。” 父亲如临大敌,将我带到我和红杏在里面藏猫猫的地窖里去了。地窖比柜子下干爽, 但刺鼻的腐败气息让人窒息。我不明白和红杏藏猫猫时咋就没感到这气息是那样的 难以忍耐呢?父亲又挪动两口袋粮食压在门上,然后点着了灯。屠夫被几个长工阻 拦住了,只能在外面哇哇地大叫着。 屠夫提着那把宰猪的刀子,在外面又守了一个下午,一刀捅死我家那只对着他 “汪汪汪”叫个不停的大黄狗走了。父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来到拐窑的地窖 里,亲自为我打好了地铺,地下用了麦草,上面铺了毡,又铺了狗皮褥子。还带进 来一些干果吃食。父亲摸着我的头不说话。 父亲总是喜欢这样摸我的头,尤其是当什么给了我害怕和恐惧的时候。过了许 久。父亲站起来,我立刻害怕起来,说:“爹。你甭走,我不要在这里睡,我怕, 我好怕。”父亲说:“爹就在外面,你甭害怕。”我说:“外面有人守着。”父亲 说:“现在的人都不可靠。” 父亲对着我叹息了一声,他出去了,他从地窖里向上爬着,驼下去的背和弯曲 的腿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更加弯曲,背影苍老而赢弱。挖凿在墙上的脚窝子是按照 他的脚步大小来挖凿的,可是,他现在已经不能自如地运用了,弯曲的双腿够不着 那些脚窝子,几次从上面溜了下来。用了很长时间,他才翻上去的。我被吓呆了, 竟然都没有走过去帮他一把。我听到他在院子里说话的声音:“今天晚上要看好整 个院子,明天一人发一块大洋。”随后又说,“王贵,你回家去把你家的狗也拉来。 拴在大门口。”王贵是我的二姐夫。他在不远的村子里。我身下一热,一泡尿尿了 出来。不一会儿爹又下来了,说:“爹陪着你,你不要害怕。” 整个晚上,我和爹都没有睡觉,每次狗咬,父亲就一日吹灭灯,摸索着爬上去 一次。吆喝吼骂着伙计。他每次往上爬的时候都会发出极大的喘息声,像一头正在 上坡的老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