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上六点,闹钟就响了。陆逊庵躺着不动,被吵醒的妻子就掐他胸前鼓出的那 块肉:“吵死了……你又不起来,闹什么闹,……?!” 陆逊庵还是凝固着。所幸还有浓重的睡意,否则,妻子不会就此放过他。陆逊 庵依仗的就是这片刻安宁。想起即将开始的一天,他心里就发怵,温暖的被窝是这 世界上最好的庇护所———可是,积了一夜的尿液蓄势待发。现实的威胁总是层层 叠叠,陆逊庵在想出了这句话之后,一跃而起,冲出房门。 办公室空无一人。陆逊庵心头一松,坐在椅子上,徐徐吐了一口长气……。 就在陆逊庵还在绵延着他的快乐时,门口传来急促而琐碎的皮鞋声,“咯、咯、 咯……”,一声声如同利刃,把那口长气切成了零碎。陆逊庵急忙吸纳直气来做抵 挡。百忙当中,他还作出了一个带有哲学意味的总结:幸福时光总是那么短暂。 裴杏进门就把手中的羊皮手袋斜撂在办公桌上,以一种跟早上的阳光相匹配的 慵懒表情看着陆逊庵:“昨天晚上你家里的电话没有搁好?怎么尽是忙音?” 陆逊庵昨天大半夜没有睡好,就为了应付这句问话。想了无数的回答,到了现 场,还是卡住了。 裴杏拿起自己的茶杯,走到饮水机旁。就在她冲茶的功夫,陆逊庵稳住了阵脚, 拿出带来的一包茶叶:“试试这个茶叶吧。跟龙井一字之差,龙顶,吃口不比龙井 差。” “见者有份!”许烟的叫声亮得好比从南窗投进的阳光,一闪一闪的,叫人睁 不开眼睛。裴杏和陆逊庵都有一刻呆滞。“女士匪!” 裴杏清吒一声。 平心而论,裴杏还是一个蛮动人的女人。陆逊庵对于自己还能够客观评价裴杏 感到一丝自豪,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性———而一个男人,要是没有理性 思维的话,不是跟行尸走肉差不多么? 许烟把双肩包放在了桌上,紧张着拿茶杯,接茶叶,嘴里还不闲着:“唉,你 们知道吧,我昨天晚上看了一个日本碟片,要多黄有多黄,叫……” 裴杏截住了她:“哎哎,你自己犯错误不要连带我们。” “怎么连带你们?” “知情不报也是错误。懂不懂?” 许烟吐了吐舌头:“老陆,怎么样,这就叫领导,只有领导,才这么有头脑。 你说对不对?” 光从女人的角度来看,这两个人倒是各有千秋。 陆逊庵注意到裴杏的眼光飘落在自己脸上,慌忙停止理性思维:“裴处这样已 经算是对你网开一面了。 许烟啊,你可要知足。“ 许烟是市政协副主席的女儿,到这个机关也是暂时过渡性质的,所以,哪里会 缩手缩脚呢?只听她叫道:“老陆啊!我发现,就数你,最体贴裴处了。” “怎么了?吃醋了?”裴杏毫不示弱,叫的声音虽然不及许烟的响,但是因为 充满娇嗔而显得更加胆大妄为。 陆逊庵只好挤出一个团花一样的笑脸:“你们女同志总是喜欢这样……”。 袁中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办公室的:“奥吆,大清早的,办公室热闹得好像春 节联欢会一样嘛!” 许烟笑道:“这里已经有领导了,你想竞争上岗?” 裴杏杏眼圆睁:“他敢———!” 陆逊庵心下一松,返回自己座位时,脚步很是轻捷。 袁中目送他返回,脸上有一丝冷笑,转脸对着两个女人,却是一脸的坏。 “十三点!”———两个女人同时乐不可支地骂道。 吃午饭的时候,袁中端了不锈钢的餐盘,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在餐厅扫了一下, 然后,就果断地走到陆逊庵这边来了。 袁中坐下,意味深长地看着陆逊庵。原本就双目炯炯的,再一定睛,那样子就 显得夸张了。 陆逊庵摇摇头:“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你为什么让我陪裴处到北京出差?”袁中问。 “怎么是我让你去的呢?是裴处钦定的,还轮得到我来让谁去?” “你不要抵赖。裴处自己已经说了。” 现在的人连怎么当领导都不会?!陆逊庵心中颇有怨言。 上午,裴杏从局长那里回来,对陆逊庵说:“看起来,我们必须到北京去一次。 一个是拿到部长的亲笔题字,一个是把下个月的颁奖大会嘉宾落实了。” 陆逊庵一想到要跟她单独出差,心就乱了。急中生智,他立刻流利地说:“袁 中有好几个同学都分在部里工作,还是让他陪您一起去。再说,我现在手里还有一 个总结没有写好,局长办公室昨天已经来催过了。” 裴杏有些迟疑:“这个么……,袁中当然不错。 不过,我还是喜欢你跟着。你比他周到。“ 陆逊庵更加不安:“没有,没有,我爱人常常说我是马大哈。” 裴杏几乎是妩媚地笑了:“你呀……你们男人就是这副德行,在家伺候老婆就 不耐烦了,马大哈什么的,其实都是装蒜!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陆逊庵难以招架,溃败时只好带着附和的讪笑:“是……有的时候……” 还好裴杏没有坚持要他陪同。 可是,你不能把过程都跟他讲了啊!谁喜欢自己是当替补的呢?陆逊庵心下埋 怨道。 袁中扒了一口饭,然后说:“老陆,你的心思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不要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以己之心?告诉你,我的心要比你的心来得光明得多!” “光明?我不光明?” “你把祸水引到我身上么!” 陆逊庵没有料到袁中就这样一针见血了,倒反而有些尴尬。 “看看,没话了吧?告诉你,现在教育普及了,大家都拿着大学文凭,谁还能 骗得过谁呀!” 陆逊庵闷住了。 袁中看着他,脸上带着坏笑:“怎么样?……我们俩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不要 再互相算计了。” 看他把话讲得那么露骨,陆逊庵只好说:“袁兄,你既然那么聪敏,就应该体 谅我一点。” 袁中歪了头问:“为什么要我体谅你?我有这个义务么?” 陆逊庵想,到底是年轻了几岁,讲起话来要放肆得多。年轻使人为所欲为。作 出这样的概括之后,他干咳了一声:“我也不是硬性要求你,这只不过是同事道里 的互相帮助吧。” 袁中回答道:“既是互相帮助,你就不能把我推出去。你以为我老婆在国外, 就要用她解渴?” 这就越说越不像话了。现在的小青年,就欢喜把事情弄得血出呜啦的,让大家 下不了台。陆逊庵一直处在守势的,这个时候浑身一抖,轻声说道:“要是你不肯 去,你可以自己去对裴处说么。” 袁中一身的劲头立刻泄了:“我要是能够对她说,我对你发什么火呀?” 裴杏让袁中买的是火车票。软卧。依着袁中的心思,他是要买飞机票的。可是, 裴杏说,火车提速了,晚上上车,早上就到了,软卧,比坐飞机舒服。袁中只好点 头。 上车的时候,袁中帮忙提着行李,裴杏只拿着一只羊皮手袋,看起来正好是一 对。 来到车厢坐下,看袁中长手长脚爬高下低摆放行李,裴杏笑道:“袁中,你知 道不知道,你行动起来有一种韵味。” 袁中摇头:“裴处,这种话听起来很玄,理解不了。” 裴杏嗔道:“还是中文系毕业的呢,这个都不懂? 好看的东西都有一种韵味。“ 袁中放好最后一个包,刚在裴杏对面坐下,对面铺位的旅客也上车了,袁中只 好移到裴杏旁边。落座时,袁中心算了一下距离。不能太远,太远了显然不合裴杏 的意思。可是,他也不想坐得离她太近。 紧张权衡之后,他在离裴杏两个拳头的地方坐了下来。 裴杏好像是不经意地移动了一下,那两个拳头的距离就消失了。袁中想偷偷往 旁边努一下,终于因为怕裴杏生气而作罢,任由自己跟裴杏好似情侣一样的坐在一 起。 袁中突然想起自己还预备了许多吃的,就起来把刚刚塞进床底的一个帆布包拖 出来:“裴处,我们还可以吃点东西。喏,啤酒、开心果、蜜汁豆腐干,还有一个 酱鸽。” “哎呀!袁中,想不到你居然这么周到啊!”裴杏毫不掩饰地娇声赞叹道。 袁中听出话音,顿时有些委屈:“当然,裴处肯定觉得老陆要周到细心得多。 要不是我有同学在部里工作,也不会叫我随行,是不是?” “奥吆……奥吆……好像是老陈醋的味道嘛!” 裴杏几乎是高兴地斜睨着他,这让袁中有些畏葸,方才的一腔委屈顿时消散了 一大半。 裴杏依然以那样的眼光对着他:“女人就是欢喜男人宠她们。不管她做多大的 官,做多大的事,女人这一点不会变。” 袁中看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只好点头:“是啊,不过,我老婆说,她是不想 倚靠男人的,所以,她宁愿一个人跑到外国去读学位。” 裴杏就笑得很软:“碰到这样逞强的老婆,是不是有点寂寞?” 袁中觉得裴杏讲话虽然露骨,却不乏一语中的的尖锐,叫人痛得说不出话。 “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吧?”裴杏很得意:“看你平时嬉皮蹋脸的样子,就知 道了。” “那能说明什么?” “说明你呀,百无聊赖,看见女人就想耍坏!” 好像衣服突然被人剥光一样,袁中觉得浑身一抖。话讲到这个地步,就只好胡 调下去了:“裴处,这次只有我们俩上路,你还指望不指望一路上我来尽下属的义 务?” “你敢不尽———!”裴杏一只手指头一直戳到他的鼻尖上。对面下铺的旅客 一直在观察他们,这个时候恍然大悟似地说:“奥吆,你们原来是上下级呀!” 两人没有提防还有人发言,都一愣,然后都笑了。袁中对那人说:“你不要小 看她,她是处长,我的顶头上司。” 那人衷心地说:“咳呀……你们的干群关系真是好。像我们单位里,领导跟下 面人哪里有这么融洽啊!” 袁中觉得这个人简直愚蠢透了。 裴处不在的办公室,有一种休闲气氛。陆逊庵喝着茶,读着一本刚刚收到的旅 游杂志,脸色十分舒展。许烟手捧《犈犔犔犚》杂志,信口开河:“老陆,你看, 现在流行军装,过两天我就去弄一件穿穿。” 陆逊庵哑然失笑:“哎呀,许小姐,你不要再吓人了。不穿军装,你的战斗性 就让人吃不消了。” 许烟转过身来说:“唉,老陆,我觉得这几天你显得很活泼的耶!” 陆逊庵回敬道:“你不要含沙射影。我跟平时有什么区别?” 许烟毫不客气地指着他:“你看,平时你敢翘着二郎腿?” 陆逊庵下意识把二郎腿放下:“怎么了?怎么了?不可以?” 许烟嫣然一笑:“你不要动气么,我可没有说不可以?再说,可以不可以的事 情也不该我来说,要领导来说的,你说是不是?” 陆逊庵知道她要把话题引到什么地方去,就不想再往下说了:“你呀,就是话 多。”说完就想继续看杂志。 许烟刚刚挑起一个颇有嚼头的话题,岂肯罢休,就倚小卖小地上去一把拿下他 手中的杂志:“老陆———难得没有领导在,你可以说说心里话嘛!” 陆逊庵心里嘀咕了一句:“见鬼了!”又拿回自己的杂志,试图避免与她纠缠。 哪里知道许烟发了大小姐脾气,她要睬你,你就不能不睬她!只见她再次抽回那本 旅游杂志,娇嗔道:“唉,要是裴处跟你说话,你敢这样?” 这就叫咄咄逼人了。陆逊庵心里的火气立刻升腾起来。不过,他向来不会发火, 这股气在体内循环了一遍,然后就消散了:“许烟,蛮好的一个工作日,你让我安 静点,好不好?” 许烟巧笑道:“你既然求本小姐,那么,我就给你一点面子。不过,心里有隐 私的人,晚上总是睡不踏实的。而且,这种隐私如果牵涉到单位和工作,尤其麻烦, 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陆逊庵被她说中了,心中五味俱全,一下子竟怔怔的了。就在他想把许烟认做 知己的一刹那,他稳住了自己。 许烟看他捧起紫砂茶壶,一口一口地喝起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