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京的差事办得很顺利。公干全部结束的第二天,正好是周末。袁中问:“裴 处,周末了,是不是要赶回去?” 裴杏脸色漠然:“赶回去做什么?” “那———我们就找一个地方散散心,自己犒劳自己一下。”袁中有些不情愿 地说。 裴杏点头。裴杏的家庭问题不是秘密。她跟丈夫貌合神离已经好长远了,只是 因为惰性,才没有论及离婚,可是,旷日持久的冷处理把互相之间仅存的一点点感 情都消耗掉了,家只是一个寄宿之地,没有任何其他意义了。当初,袁中调到裴杏 手下之前,就有人劝告说:别去,裴处正处在感情饥渴状态,伺候这样的女上司太 难了。袁中天性爱冒险,还有一些调皮,所以就开玩笑说:“我也正处在感情饥渴 状态,我们正好是一对。”人家见好话劝不回杀头鬼,也就罢了。去了以后才发现, 裴杏简直把办公室当作了她的第二个家,所作所为完全没有章法,袁中再喜欢冒险, 也觉得难以维持。可是,现在要后悔,也晚了。 周末要在北京找一个好玩又清静的地方,难。 袁中请在部里工作的老同学做参谋,老同学不怀好意地笑道:“要冷僻一点的 话,就到香山鬼见愁。那里清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袁中喝道:“去!你以为我跟她有什么……” 老同学涎着脸皮说:“看看,没什么你急什么?” 袁中就怕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怕没法讲清楚。倘使可以轻易证明黑和白,那 做人就要轻松得多了。虽然袁中也喜欢跟女人胡调,那只是嘴上功夫,当不了真的。 何况裴杏对于他,并不是那种情有独钟的意思,而是一种有恃无恐的压迫———还 是下意识的,那就好比面对一个斜白眼,你却在品味那斜睨的风情一样,也忒搞笑 了。 虽然有千头万绪的心思,袁中还是陪着裴杏来到了樱桃沟。说起来,这个地点 还是裴杏定的。袁中提议到颐和园去,那里虽然人多,但是,地方大,总有清净的 地方可以徘徊。裴杏却是突然跳出一句话:“樱桃沟怎么样?” 袁中去过樱桃沟,那是大三的时候,跟当时还是女朋友的陈寒一起去的。就在 那里,袁中平生第一次吻了女人———虽然那次接吻并不成功,俩人对口型就对了 好半天。惟其尴尬,惟其焦躁,愈发显得纯情。以至陈寒在若干年之后决定要独自 出国深造时,袁中说:“你就不怕我另外找一个?”陈寒不以为然:“要找,也不 会等到大三了还不会接吻。”袁中只好闭嘴。陪着裴杏来到这里,袁中就有一刻走 神,脑子里全是陈寒,心里很是落寞。裴杏一来到樱桃沟,也若有所思的样子。一 段时间里,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可到底是袁中沉溺得深一点,裴杏已经把艾怨的目 光混在秋日阳光里,在他脸上照耀了好半天了,他还没有回过神来。 裴杏靠近他,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因为有气,撞的力度就大了一点,一点没防 备的袁中居然一个踉跄。裴杏看他瞬间仓惶起来,倒是笑了: “怎么了? 想什么想得这么痴?连走路都要跌跟斗了?“ 立时就像蛋糕掉在了灰尘里一样,袁中觉得说不出的懊恼。等他回头看裴杏的 时候,眼神却是已经经过了过滤,显得很澄澈:“看风景呗! 好久没有到过这么林木幽深的地方了。连空气都是甜的。“ 裴杏笑得更灿烂了:“袁中啊,你很小资哎!” “小资?老资还差不多。早过了小资的年龄。” “呸!小资是指年龄?带你这种无知的人出来真是要处处小心,动不动就要贻 笑大方的。” “我是说,老陆比我强得多。下次还是带老陆出来吧。” “怎么了?不想跟我出来?” “谁说的?我是怕领导出门在外,心情不舒畅。” “你倒是越来越周到了。”裴杏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开始飘忽起来,袁中假 装被鸟叫吸引,抬头看一只灰色的雀儿在树枝上跳跳蹦蹦。 裴杏走得有些疲乏了,就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阳光透过树枝撒在山路上, 更显得此地林木幽深。袁中觉得在这个地方坐下来不是很明智,这里太有情调了。 见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裴杏娇嗔道:“前面有什么啊?不就是来放松放松的么!” 袁中就没有理由再走了。 裴杏看袁中坐得太远,就把手伸过去,示意他靠拢。袁中看看四周,除了鸟雀 啾啾,再也没有旁的动静,心下就有些乱。不用猜,也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关键是如何自处! 裴杏看他还没有响应的意思,就不高兴了:“怎么了?今天怎么死机了一样, 鼠标点上去一点动静也没有?” 袁中连忙回答:“哎呀,我的内存不够,你的鼠标不能点得太快,太快了,它 就反应不过来了,一乱就死。” 裴杏气乐了:“呸!你就是一张嘴!” 袁中觉得方才已经把紧张局势缓和了,现在要趁势再把裴杏弄得高兴一点,于 是就朝她走过去,站在她对面:“裴处,你看看———你坐在这里,就好比一幅画 ———雷诺阿的人物画……” 裴杏微露笑容:“说你小资,你不承认,讲起莫奈来了,真是的———当然, 我喜欢这样的恭维,雷诺阿的画里,女人的线条十分柔和美丽。” 袁中知道自己没出错,心下安然,轻车熟路地继续讲下去:“现在的人,大都 不熟悉古典画家和古典作家,其实好东西都在那个时期……” 裴杏听着,脸上的笑容开始凝固。袁中觉得有些不对劲,语速就慢了下来,在 再不发问就有悖常情的形势下,他只得表示关切:“裴处,怎么了?你?” 裴杏被这一问激出了眼泪。 袁中慌了,他没料到自己在一马平川的地界把车弄翻了。情急之中,他坐在了 裴杏身边那块石头上,焦灼万分地问:“到底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 裴杏没有应答,只是流泪,并在流泪的同时,把自己的身体靠在了袁中身上。 袁中的身体紧了一下,经过几秒钟的迟疑,他终于做了男人对于女人普遍采取的动 作。 一回到上海,袁中就去休假,十天之后,才晒得脸色黝黑回来。许烟头一个看 见他,惊叫道:“哎呀! 袁中———你好酷耶———!!!“ 裴杏和陆逊庵都抬起了头。 袁中只朝许烟笑笑:“不要大惊小怪的,破坏办公室严肃的工作气氛。” 许烟的兴致刚刚上来,岂肯罢休? “袁中,告诉你,裴处已经问了一百遍了,袁中什么时候回来。你看,你让领 导这么为你操心,你多有福气啊!” 袁中一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一边回说:“领导是因为缺少人手了才这样牵 记我们的,你不要把意思说远了。” 裴杏在一边说话了:“袁中,照你的意思,当领导的一点人性都没有?” 袁中马上回说:“裴处,你不要动气。许小姐历来喜欢牵强附会。我要是不撇 清,她就会把事情说得没有边界。” “什么———?我……” “袁中,你有什么事情要撇清?”裴杏还是抢了许烟的话头。陆逊庵觉得事情 有些麻烦,本想在这个时候出去上厕所,又一想,现在出去就好比告诉大家,他明 白了什么事情似的,所以,灵机一动,开始拨一个本来并不想打的电话,拿着话筒, 一讲就是半个多钟点。 吃午饭的时候,袁中还是找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陆逊庵。 袁中的盘子里只装了一点蔬菜。陆逊庵关切地说:“就要这点?” 袁中叹了一口气:“老兄,你现在不要来可怜我。” 陆逊庵小心地说:“袁中,我可没有说什么啊。” 袁中低头吃饭,稍顷,突然问:“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裴处不欢喜听到古典画家 和古典作家这个话题?” 陆逊庵听见袁中问起这个,就知道他遇到什么问题了。可是,他踌躇着,是不 是要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因为一旦讲起来,难保不把自己卖了———以袁中的聪 敏,只要开个头,他就会晓得结尾了。所以,陆逊庵埋头啃了一阵糖醋大排。 袁中却不似往日那么心急。看他安详等待的样子,陆逊庵倒是没有了托词。事 情就是这样的。别人紧催紧赶的,你就有了反感的理由;别人以逸待劳地等着你, 你反而发作不出了。现在陆逊庵知道袁中这一次吃亏吃大了,反而不计较局部的失 落了。 陆逊庵其实并不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人,可是,今天他还是对袁中开诚布公了。 “你知道么,裴处的丈夫是文艺理论家……” “噢———!!!”袁中一声惨叫,如果不是陆逊庵及时制止他,整个餐厅里 的人都要看着他们了。 陆逊庵在袁中心里点燃了一盏明灯。袁中立刻就把故事续上了:“这个话题曾 经是一个引诱物———男人用这样的话题去引诱具有中等以上文化的女人,百发百 中。对不对?” 陆逊庵看他恢复了聪明,有些高兴,也有些担心,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了。 袁中继续发挥着:“裴处听到这个话题,就会触景生情,想起当年的甜蜜生活, 对不对?” 陆逊庵不敢点头,但也不否认。 “老陆,你怎么知道这一点的?” “我知道哪一点?” “你不要装蒜!你不要把别人的智商都缩水了,独独把自己的升值了。就是股 票现在也加强了监管,你不要以为自己能够一枝独秀!” 看袁中几乎失态的样子,陆逊庵觉得一阵快意袭上心头,脸色松快许多——— 轻松的心情让他作出了反常的决定:“下班后,我请你到对过真锅坐坐,我们边喝 咖啡边聊。” 夕阳西下的时候,真锅咖啡馆里的人群还没有聚拢,正好是一个清淡的时候。 他俩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陆逊庵要了一杯苏格兰咖啡,袁中要了一客卡布基 诺冰淇淋。坐下后,俩人有一刻安详,因为窗外街道上已经有了匆匆下班的人流, 这样以逸待劳的位置还是头一次。 袁中已经把冰淇淋吃了一大半了,有了闲谈的劲头:“唉,老陆,你既然请我 来,就不用我催你了,你就把事情讲个彻底吧。” “怎么我好像成了罪犯一样了。”陆逊庵失笑。 “你不要计较我的用词———反正,今天我们开诚布公吧,我一个下午都在猜, 你是不是也跟裴处去过樱桃沟?” 要是放在平时,打死他,陆逊庵也不会承认。可是,人就是这样的怪物,理性 思维常常在最重要的时刻丧失殆尽。现在,喝着加了一点白兰地的咖啡,陆逊庵心 情很闲适,想起了过去的某一件事……袁中看他脸色恬淡,似乎是沉浸在一片清水 里,往事化为粼粼波纹,映在了他的脸上:“有故事,对不对?对不对?” 陆逊庵点点头:“去年秋天,我陪裴处去秦皇岛出差,回来路过北京,顺便就 到中央档案馆去查一份资料,中央档案馆就在西山。我们赶到那里时,已经是上午 十一点半了,人家还有半个小时就吃饭了,谁也不愿意帮我们查找,说是等下午两 点以后再来吧。 他们还要午休两小时。北京人啊……店大欺客。“ “你们就去了樱桃沟?”袁中急切地问。 “裴处好像随口说了一句,去樱桃沟走走。我当然奉陪。” “到了那里,裴处就来了情绪?”袁中依旧迫不及待。 陆逊庵不习惯这样的表达:“哎,你耐心点听我说么———到了那里,裴处的 脸色就不好看了,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她就不说话了。你知道,我们的任务是陪 同,那就要让她高兴,让她感觉到热情,所以,我就跟她东拉西扯的,引她说话。 后来,她不走了,往路边一块石头上一坐———” “是不是要你挨近她坐下?” 陆逊庵点点头:“是的……你知道,在这一点上,裴处的确是有点……我们底 下人,怎么办呢?我开始并没有服从,我只是站在一边,不想坐下来,我知道坐下 来可能会产生某种变化。然后,她告诉我,说当年她丈夫就是在这里向她求婚的。 他丈夫擅长用古典名著里的语言说话,比如,他会这样说,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 会远吗?他还会这样说,如果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恶心我了———往下讲,后来呢?” “我犯了跟你一样的错误———” “我跟你(!)一样———!” “不都是一样么?我在这个时候跟她说起了大道理。我说,生活不会十全十美, 总有缺陷。过于完美的生活反而不真实,从文艺理论上来说,缺陷美反而会更加具 有吸引力。” 袁中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浅薄到几乎看不见。 幸亏陆逊庵沉浸在叙述中,没有觉察。“听我这样说,她越发伤心,后来居然 掉眼泪了。 你说,孤男寡女的,在野外,一个女人触景生情,掉眼泪了,我该怎么办?“ “当时你想过怎么办么?” “想过。因为这可不是一般的场合,弄得不好,会出事情的。” “会出什么事情?” “你怎么知道她心里到底是在想什么呢?” “是的,这是最大的问题。” “我在她旁边等了一会儿,也就大概半支香烟的功夫,裴处眼泪早就停了,可 是,还是把头低垂着,一副情绪消沉的样子。这个时候,我熬不住了。我要是再不 有所表示的话,恐怕她就要……” “你怎么表示呢?” “这就是难点所在。不表示不行;表示吧,又难以有合适的形式。” “哎呀!我跟你一样!比考托福还难!”袁中考了三次托福,都没有通过。 “我想,裴处不就是希望有些安慰么?幸亏我原先没有靠近她坐下来,现在, 我可以走到这一步,也算有所表示了。于是,我就在她身边那块石头上坐下,并且 继续劝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