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猎犬腊撒进屋后,没到老爷爷阿邓多梨拔床前的火塘边停留,它直接爬上楼梯, 走到年轻主人迪阿鲁和妻子阿南恰睡觉的内屋。 它站在主人熟睡的床前呆了一会,伸出爪子在被子上抓了一把,想把主人弄醒。 过了片刻,见他们毫无动静。它又扒了一下.仍无一点反应。从木楞缝里透进的月 光照着两张相向而卧的脸。男主人一只手枕着女主人,另一只手搭在被子外,女主 人则把双手搂住男主人的脖颈,她的嘴角上挂着甜甜的笑意。腊撒不忍心搅扰了主 人,想转身出去。但,一想到外面的黑熊,它又在床前的木板地上蹲坐了下来,耐 着性子等。男主人翻了一个身,把脸转向了它,女主人的手也滑到了男主人的背上, 它心中一喜,以为他们就要醒来。可是,他们连眼也没睁又呼呼睡去了.看样子. 不到天亮是不会醒来的。得想法把他们弄醒才行,于是它抬嘴把披到床外的被角掀 起了一个角来,伸出舌头在男主人热乎乎的脚板上“嚓嚓”地舔了起来,它以为这 样一来,主人肯定会被它给弄醒。可他还是没有丝毫察觉,也许,布在上面的茧子 太厚了。他根本没有感到酥痒。它又去舔女主人,舔了不一会儿.她就醒了,她把 脚一蹬,触到了它毛苹苹的大脑袋,她也不睁眼,只是嘟哝了一声说:“怎么? 嫌 外边冷,想钻到被窝里来讨个热和? ” 腊撒晃晃脑袋,可惜,她根本没看到,咂咂嘴又睡去了,它有点扫兴,无奈之 下,它只好凑到她的耳边“呜”地哼了一声。 这一次.女主人阿南恰醒来了.她意识到腊撒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揉揉眼, 撑起身来坐到床边听了一会,灌进她耳朵的除了涧水的嚣响外,就是阵阵冷硬的山 风,从木楞缝里钻进来时发出的尖利哨音。此外,她并没听出什么异样。本来,她 想下楼去听听.只是无奈拖着笨重的身子,感到行动有些不便,想叫醒丈夫。可是 看他那副死睡的样子.真是不忍。她想,就是天垮下来,也要让他多睡一会,为村 里的事真是把它累得够呛了。 阿南恰对着腊撒挥了一下手,低声喝道:“出去! ”她拉拉了搭在外面的被角。 给男人把被子盖严了,又躺了下去。 腊撒本想把托拉进村的事向她通报.见阿南恰的态度如此冷淡.它顿感委屈. 眼里闪出一丝怨气.不满地哼了一声,卟通卟通地走下楼来,蜷卧到老爷爷的床前, 竖起双耳。在涧水和山风的嘈杂声中捕捉着村里的动静。 作为猎犬,它永远也搞不清,为什么主人和村里的人不让它带着其他狗把这头 大熊驱赶出村去,就是虚张声势地吠上几声,也会招致主人的咒骂.要是换了其他 野兽,人们可不是这个态度,就是几只猴子窜到村里,人们也会嗾它们把它轰出去。 而托拉却可以大摇大摆地在村子的各处转悠,这家走走,那家看看,而且它还备受 尊敬,神一般的。腊撒如此一想,不由得生出了浓浓醋意,管它,就由它去,村里 的事是那些土狗们管的.自己干的是勇拼猛搏的勾当,犯不着为一头熊的出入伤精 费神。于是,它把下巴拄在地上,映着火塘的余光呼呼大睡了。 其实,在腊撒舔脚板时,迪阿鲁已隐约感受到了,他极力想睁开眼。可是,又 迷迷糊糊地睡去了,这些天他实在太累了,身心都是疲惫的,坐下来,他就一铺摊 地想睡。昨天一大早,他从家里出发,只身一人过溜索,穿密林,翻山梁。一气跑 了五十多公里外的山路,到了乡里,他想让那位上小学时的老同学引见乡官们,向 他们叙说麦地村搬迁的事。结果,他又一次扑了个空.在乡街子的地摊上买了几张 印有小汽车的画后,又灰头土脸地往回赶,待他回到家时,已是夜半三更了,胡乱 划了一碗冷苞谷稀饭,吃了两个烧洋芋,躺下时,村里的鸡已叫头遍了.也就是说, 他是在托拉进村的几分钟前才睡下的。 为麦地村搬迁的事,他反反复复跑了多少次也记不清了.乡官们不是到县里, 就是到州里。有一次.他干脆在一家小旅店里住了下来。一等就是五天,把身上带 着的盘缠全用光了,还不见乡官们的影子。那位老同学无奈地说,要是碰不上他们, 就再忍耐几年吧,不定哪一天我也爬到官的位置上.到时我一定帮你们解决。老同 学的口气十分坚决,话也是拍着胸脯说的,虽然暖心热肺,可那又是猴年马月的事 情。看着妻子日渐隆起的肚子,迪阿鲁的忧虑日益加深,总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出世 长大。到了上学的年龄还挪不了一个窝吧。 把麦地村迁出去,到一个稍微平坦的地方,不仅是迪阿鲁一个人的愿望,村里 的老老小小都盼着有这一天,他们不仅是为了眼下的日子.更是为了将来。他爹也 曾不止一次的到村公所,乡政府去,求爹爹告奶奶的,人家就是不理,有人私下对 他说。如今是金钱时代.别不开窍了,要把搬迁的事情办成,得给乡官们塞钱。要 不,他们就给你一直拖下去,人家不点头同意,就是你们把眼睛望起了大雾,把脚 杆跑断了三根,脚板起了五层老茧.,也是枉然。历朝历代,花钱办事,理所当然。 可是.村里谁家不是穷得叮当响,抱起一个石头冲进家也打不破什么值钱的家什, 别说要凑上几千元这样一个大数,就是凑上几百元也难.可是少了三四千元人家连 眼皮都不会抬。 他爹叹了一口气说:“山风能掀动石板,蚂蚁能抬起骨头,我们怎么就搬不走 自己的村子。”为了凑钱,他咬咬牙,独自一人攀过碧洛雪山.踏上了到邻国缅甸 挖玉石的冒险之路,临走前他发誓,找不到玉石绝不回家。谁知,这一去就是几年, 杳无音信。后来,妈又背上一箩作盘缠的洋芋,翻山越岭寻找他爹去了,家里留下 了爷爷和他,就连妻子也是父母走后娶到家里来的。 看着愁得眉毛打结的迪阿鲁.爷爷发话说:“你们父子俩,就是缺根能撑起脊 梁的硬骨头,要是没有,就到林子里找根栗木棒来捆上.何必低三下四地去求那些 乡官们。记住,这世上的事.就是鬼怕恶人,林子里的黑蜂、黄蜂虽小.就连_ 只 豹子也怕它七分,说白了.就在于它敢叮敢咬,要是光抬着一张嘴去.哪个会搭理 你们。你要觉得一个人的力量太弱了.就把村里的年轻人全给我叫上,每人都准备 苞谷花背上,一起涌到乡里去,把它围上三五天.饿了就吃自己背的这些东西,一 个也别离开.看他们还答不答应,当年,你曾祖他们跟着恒乍绷就是这么与清朝官 员们斗的。” “爷爷,不是少根骨头多根骨头的事.现在遇上的问题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 我们就只能靠一张嘴去说动乡官们,除外。就拿不出一点办法来,动拳动脚的事又 不能干,使枪弄棒的更是不能。要能,我爹又何必跑到外国去钻狗洞,卖苦力。” “要是他们铁了心肠,根本不把我们一个小小的村子当一码事,你还这么没完 没了地跑下去吗? ” 迪阿鲁想,凭着一颗诚心,一次又一次的去,总会碰上乡官们,并把他们说动 :“爷爷.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条狗到了他们面前去,尾巴摇多了,也该动动同 情之心吧。村子虽小,也有上百号人啊,站起是一排,躺下是一堆,他们总不会假 装看不见吧。” 玫瑰色的曙光,点燃了高高耸立的碧洛雪山山峰,一群雪鸡叽叽呱呱地喧叫着 .它们拍打着翅膀,相互追逐,把雪粉抛向对方.在晨光中乐此不疲,进行着雪浴。 一只鹰悄无声息地从远方飞来,像片被大风吹到天上的树叶,紧贴在狭窄的一线天 上,看去像个褐色的大补巴。涧水的轰鸣渐渐减弱,少了夜间那万马奔腾的雄势, 村子对面的山上传来了大斑鸫咕嘟咕嘟的求偶声。 迪阿鲁被一阵狂乱的狗吠声吵醒了.他披衣下楼冲出门来,看到村里的那些土 狗正围在门前的那棵老核桃树周围,对着天狂吠.他抬起头,看到粗大的树桠上坐 着个黑黢黢的家伙,乍一看,好似一个披了蓑衣蹲在窝棚前看守苞谷地的老人。他 揉揉眼再看,便认出了那是黑熊托拉。每次来村里,它都喜欢攀到这棵树上,坐到 那根长着阴户似的瘤子的双桠枝上歇息。 他急忙跑到柴垛前抽了一根拐棍柴.大声吼叫着驱赶那些不识好歹的狗群,憋 得发慌的土狗们突然来了兴趣,围着大树转圈,就是赖着不走,他从前面赶,它们 到后面去.他到了左边,它们又到右边,汗汗地咬过不停。 迪阿鲁对着屋子打了一声口哨.腊撒从里面冲了出来,他挥着木柴指着狗群说 :“把它们赶开! ”腊撒听到命令,“嗷”地应了一声.就朝那些土狗扑去,土狗 们看到呲牙咧嘴的腊撒.情知不妙,立即夹起尾巴四散开去。 阿邓多梨拔在屋里听说托拉来了,赶快起床站到了核桃树下,抬起头来微笑着。 向托拉投去了惊喜的目光。 阿南恰是从距这里十多里地的基乐村嫁来的,她还没这么近的看过熊,她腆着 大肚子站到了迪阿鲁的身后,显出几分胆怯。迪阿鲁回过头来轻声说:“别怕,这 就是我给你说过的神熊托拉,它这次来,不定就是为我们将要出世的孩子贺喜来的。” 听这么一说,阿南恰的脸上绽开了兴奋的红晕:“这就好,我们的孩子碰上好 运了。” 太阳从碧洛雪山升了起来。把柔和的光线投在核桃树新嫩的叶芽和托拉的身上。 托拉眯着眼,斜靠在树枝上,它感到身上仿佛有一双双温暖的手,轻轻翻开了厚厚 的毛茬.让一缕缕阳光透进来,而清晨的空气又是多么凉爽,带着山桃花的芳香, 像溪水一样淌进了它的肺里。 托拉到来的消息,不一会就在村子里传开了,家家户户的老老小小,都来到了 大核桃树下,姑娘们还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把那些平时舍不得戴的珠子贝壳全戴 上了。 阿南恰把一只刚凿好不久,用漆籽油浸滋过的楸木盆搬了出来,把它放到哗哗 流淌的笕槽前刷洗好了,抹去上面的水迹。迪阿鲁把那只封存了些日子的木桶打开, 从里面掏出捂得喷香的苞谷杵酒,把它装到了木盆里.待满盆后又在里面掺上两碗 上好的荞花蜜。 接着把它端到那棵老核桃树下的一块石板上,恭恭敬敬地放好后,朝树上招招 手.见托拉没有察觉,他又从盆里捞起一把苞谷籽向空中抛去,让托拉下来尽情享 用。迪阿鲁刚离开,就有蜜蜂被弥散开来的香甜味引了来.起先是几只,后来就愈 来愈多,营营嗡嗡落到了盆上,密密麻麻的。其实,说它是酒,只不过是把苞谷籽 放到锅里煮熟晾凉之后,在上面撒上些酒酿.再把它放到密封的桶里或是缸里捂起, 待发酵后再掏出来对上凉开水一起吃,村里的傈僳人都喜欢这种酒水相掺的吃法。 远近的客人到来。他们也用它来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