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这些日子,阿南恰都在吉妮家来来去去,她虽去劝说别人,心里常把她们母女 俩当成了自己。她想,要是自己就是恒玛妹,见到女儿这样.能振作起来吗,情况 肯定还会更糟。 要是自己是吉妮.也会变疯变傻的。尽管每天她都要想出些词来宽慰她们,想 办法一点点的搬去压在她娘俩心上的石板,但自己心里的压力却愈来愈大。特别是, 每想到自己怀上的孩子,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抖。因为她不知道怀上的是男孩还是 女孩,本来,要是能生下个女孩是最好不过的的事,又有男孩又有女孩.一个家就 圆满了,可是要是村子老搬不了,女孩就遭罪了,天下的男人都一样,要是有个不 测.他们甩手就走了,而女人却要把生活和痛苦背在身上。上次到乡里去堕胎,她 心里极不情愿,这次怀上了孩子,起先她还真是高兴。到后来一想却不安起来,几 次她想开口.让迪阿鲁带她到乡里把孩子做掉,不论男女。可是一看他一脸堆愁的 样子,她就把话忍了回来,而且他好像铁了心,非要她把这孩子生下不可。 那天,她到山里去寻找吉妮,听到她在唱那支歌:高高的石岩,冷冷的大山, 爹妈怎么把我生在这个地方,坡是这样陡,地是这样光,我跌倒了无人拉,我摔倒 了无人扶。 那歌像一根根针一样扎进了她的心里,这歌把她也带了进去,仿佛她就是恒玛 妹和吉妮.听着听着。她就跟着嚎啕大哭。不知道什么时候,吉妮站到了她的身后, 掏出她的红塑料梳子来为她梳起头来。梳完后,吉妮掀起裙子。指着脚杆上青一块 紫一块的点点疤痕,安慰她说“大嫂,别难过,你看看我满脚都是伤疤,都不哭出 声来了,等李冬从缅甸挖玉石回来,让迪阿鲁哥把它送到乡里,我们就能搬到外面 去了。” 她一激动.站起把吉妮紧紧搂住了:“我苦命的妹子,老天怎么不长眼睛啊。” 那天以后.她咬了咬牙.死了心,一定要把肚子里的孩子打下来,一天也不能等了, 如果再犹豫,孩子大了就更难办。 阿南恰借口到山里挖贝母,黄莲,扛着锄头出了家门,她躲过了人们的目光, 来到了一面陡坡上,这里离村子已经很远了,放牛羊的也很少到这里来,她拉着枝 枝叶叶爬到坡头上,歇息了一会,看看不远的碧洛雪山,轻轻地抚着肚子拍拍说: “妈的小心肝,我多么想把你生下来啊,可是村子总是挪不动,你来到这个世上, 第一眼看到的都是连鹰都难飞过的大山.地里的土愈来愈薄,连肚子也不能吃饱, 大了你不能到学校里,生下来也是受罪,你就原谅妈吧。以后,要是我们能搬家了, 你的魂再附到小弟弟小妹妹的身上,到这个世上来。”说着眼里的泪涌了出来。 一只鹰无声地飞来.在她的头上盘旋了一罔.发出了一声吹笛似的啸叫,带着 一阵风.一头子扎下来,在山坡上的草丛里擒起一只灰野鬼.低低地飞走了。 她狠狠地抹了一把泪,伸着脖子看了看面前的坡.双手抱脚,团起身来,顺山 滚了去。 她的身子碾过低矮的紫杜鹃花丛,滚过繁茂的斑茅丛,压过坚利的鸡茨根树, 她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成了一团影子。一排刺猛扎进了她的身子,还没喊出声来, 就撞到了一个埋在草丛中的石头上,突然高高地弹了起来,翻过了一人高的盐肤木, 又像块石头一样重重地砸了下去.一只野鬼被吓得尖叫着,奔向了另一个山洼。这 一切都是发生在一眨眼的工夫,阿南恰就把600 多米的山坡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此 时,身后那些被惊起的蚂蚱、黄蜂、叫天子还没落下。她已在一个长满了地石榴蔓 的小坑里昏过去了。这情景,只有几只在附近岩上觅食的野羊见到,有一只爱看稀 奇的从山坡上跑下来,站在坑外,对着她撒了一泡热尿,把她给浇醒了,要不她还 将沉睡下去。她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胯下,以为,这一来,肚子里的孩子 就会坠下来。可是,胯下却是干的,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脱下衣服拍了拍身上的 草屑,拖着发痛的双脚.找到了小锄头,和挖到的一捧贝母,急急地往回赶。一路 上她的心里一片纷乱,此时,她又无限怜悯起肚子里的孩子,说什么也不该让他遭 这样的罪啊,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呀,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这个还没见天日的孩子 呢。想到这,她轻轻地抚着肚子说:“乖,妈的小乖.是妈不好,让你受罪了。” 说完,又忍不住哭起来。 天都黑了,还不见阿南恰回家,迪阿鲁带上腊撒,打了火把,焦急地喊着: “阿南恰——阿南恰——” 天黑了,她的心里有些发慌,这几年山野里虽然豺狼不再作怪,但凶险的事还 是不少,村里有人就遇到过说不上名的猛兽.被惊吓得说不出话来,被野猪咬伤的 事也时有发生.当然她最怕的还是恶魔,小时她昕过的.和爷爷给儿子讲时听到的 那些张牙舞爪的鬼怪.此时一起涌到了眼前,一棵大树,路旁一块石头,都仿佛活 动了起来,她把锄头紧紧攥在手里,在黑暗中搜寻了一会,又往前跑几步。她第一 次听到了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真还有事,她穿过一片白锥林时,一团黑影晃来晃 去的出现在面前,她咳了一声嗽,为自己壮了壮胆,想把那黑影吓走,强撑着又朝 前走了几步,她根本无法闪开,就撞了上去.她喊了一声:“妈呀! ”双脚一软就 瘫倒了,锄头也掉到了地上。她被一阵摇动晃醒了,她浑身感到了一阵毛茸茸的温 暖,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躺到了一个什么动物身上,她睁大眼睛一看.她还在继 续往前走,她的身上不断被路两旁的枝叶划过,事实上她的双手一直在抓着毛茬, 她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还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膻味,这些都是她曾经接触过的,她 的脑子突然一亮,这不是托拉吗,真不知,它是怎么把自己弄得背上来驮着走的。 她激动地叫了一声:“托拉! ”托拉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 这时,她听到了从山风中传来的迪阿鲁颤抖的声音,接着见到了闪闪移动的火 光.就在迪阿鲁向她靠近时,托拉停了下来,它耸动了一下身子,她轻轻地从它的 背上滑了下来。 很快,托拉就隐进了黝黑的林莽里。 见了阿南恰,迪阿鲁在她身上搡了一把说:“急死人了,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了。 ““都怪我,贪心,想多挖点贝母,黄莲。” “贝母,黄莲,是这么好挖的,每天都有人上山,就是遍山都是贝母,也长不 过人的锄、头,你啊,都当妈的人了,做事还像个小孩也不动脑筋想想,就是你把 整个碧洛雪山四周的贝母,天麻,黄莲都挖到乡里卖了,也帮不了大忙,人家要的 是什么,你总不会不明白吧,是熊掌,城里人吃不到的东西,何况你又是有喜的人 了,黑夜里走路,磕磕碰碰的,要是伤了孩子我可不饶你。”迪阿鲁还从来没这么 埋怨过她。 “这我知道,一个家能添进一棵针.一根线也好。”迪阿鲁说什么也不会想到 这是阿南恰的一个幌子,一个借口,要是成功了.迪阿鲁也不会产生任何怀疑。 只有这时,她才感到疲劳,浑身疼痛.迪阿鲁弯下腰把她背了起来,她的一只 手把火把举到一边.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腊撒在前面带路,她感到迪阿鲁的身上 热烘烘的,一阵酸楚涌了上来。她觉得这样做实在对不起一心爱她的丈夫,为了这 个家和麦地村他付出的真是太多了。 回到家,她把丢了锄头,遇上托拉的事告诉了迪阿鲁,他说:“锄头肯定丢不 了.只是这托拉怎么就知道你摸了夜路呢。” “这托拉给了我们多少关照啊.它时时都在注视着我们,那年,生肯碰迪的时 候它把狼赶走了,今晚它又驮着我走了最叫人害怕的那段路,真不知要怎么感激它 呢。” 说到这,迪阿鲁的心里掠过了一阵寒冷。 说什么呢,托拉对自家是这么好,可是自己想的却是,怎样射出这一箭,把它 干掉。难道我们还是人吗。 阿南恰的第一次堕胎失败了,见迪阿鲁毫无察觉,她心里真不是滋味。这一次, 他是多么想要她把孩子生下来,他满怀信心地等着,搬迁到来的那一天。 怎么把孩子弄下了,她费了不少脑筋,一天她装作无心地问恒玛妹大婶:“女 人怀上了孩子,要不注意会不会把孩子弄掉了。” “两:三个月的时候不容易,那时还是刚长在藤上的小嫩瓜,结得很牢,四五 月的时候就得注意了,有的人跨过沟,爬过坎也会把它抖下来,六七月就要格外小 心,有人说放泡屁也会把孩子挣出来,使大力气活千万不能干。” 大婶说的这些,她句句听到心里去了。这天,迪阿鲁不在家,她就到水磨坊里 把家里拿去磨的两袋一百多斤苞谷面摞在一起背了回来,进家的时候,她有意在门 槛上绊了一下。 她倒在地上,两袋苞谷也压到了身上,腰被弄伤了,可是肚子还是不见动静, 只好放弃了这打算。她想,这样命大的孩子生下来.不定能帮着家里做成一番事, 就是吃石头,吃泥巴,吃树叶也要把他生下来,她生怕几次折腾,伤了孩子的元气, 去找恒玛妹大婶配了一副安胎药。她心里有一种深深的内疚感。经常一个人到林子 里坐下,把衣服掀起来,摸着肚子说:“乖乖,妈的乖,妈也是急昏了头。才让你 受惊了,现在妈想通了,这世上的事都有个命管着,你就好好地睡在里面.到时就 来到这个世上,落地生根,长成一棵顶天的大树,小时让你哥哥带着到山里抓猴子, 打雪鸡。再大了就翻过碧洛雪山去到缅甸挖玉石.把牛大的玉石搬回来,让我们全 家,全村都跟着享福。” 一种热腾腾的希望又在她的心里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