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代意识 我过去一直很警惕,怕被人指认为没有现代意识,那种感觉有点像上辈人在文 革时怕被指认为保皇派,是落后于时代的人,或者是反动分子。但是现代意识这玩 意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却一直没弄懂。假如以时间来划分,古代的是古代意识, 现代的是现代意识,这好像也十分含糊,过去吃野菜谓之其苦,现在吃野菜却成为 时尚;过去有钱人穿化纤衣服,穷人穿棉布衣服,而现在又调个个;写小说也是这 样,五四新文化革命的重要一项就是要把文言(文本语言)整成白话文,现在写小 说据说文本主义又成为时尚,书面语写作盛行——如果这么简单地调个个就成为现 代意识,就让人认为现代意识也太简单了点儿,太便宜。 今天讲现代意识,中间还要加个定语,叫现代的什么意识,比如现代诗歌意识、 现代管理意识等等,这到底讲的就是现代的或者今天生发的意识呢,还是指的一种 新的意识流向?一种界定?我仔细琢磨其中奥妙,好像大家提的就是用当今的法子 办事,比如一企业打破了大锅饭,实行按劳计酬,把不肯干活的人炒了鱿鱼就算有 了现代管理意识,这也很难让人信服,早年间的宪法不是就这样写着吗?社会主义 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再说旧社会的工厂,不也是没有大锅饭,干不好就炒鱿鱼 吗?何以等地球转了几个世纪,到了你这里忽然成了现代意识了?至于写小说的人, 操练了一套准翻释语言写作就算有了现代小说意识? 滥用现代这个词语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时尚,不论是古已有之的还是从洋人那 里泊来的东西,贴上个现代标签便可以招摇过市。我总是这样以为,人的意识既割 断不了历史(简单如重男轻女),也脱离不了整个人类(如西方科学人文理念影响), 凭空冒出个现代意识是值得怀疑的。可是,正如我一样,好些人都怕被人指认为没 有现代意识,就要做出一些新的姿态,追随一些时尚和潮流,跳舞的时候跳舞,搓 麻的时候搓麻,炒股的时候炒股,唱卡拉OK的时候唱卡拉OK,眼下的时尚是去 考驾照,这些东西如果就是现代意识,那么,我们人人都有三箩筐。 我承认生活正在改变,人的行为观念也在改变,比如你要把头发染成金颜色, 那也没有人去管你,你要把裤腿做多大,做多小,也不会有人管你,社会生活的自 由度正趋于正常,没有人像文革时期那样要求人事事规范统一,留一样的发型,穿 一样的衣服,说一样的假话——放在文革哪个历史时代比较,都不是一个很正常的。 但是,我们仅仅将一些变化与文革这样一个不正常的时代进行比较就得出有了飞跃 进步,我们用文革来做一个参照系,这本身就不好给我们自己科学定位,在方法上 这与文革时搞忆苦思甜的新旧对比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很难这样认为,我们今天的 生存活动初步纳入常规化,想法与做法接近了常规就是有了现代意识。这尚且是纵 的比较,如果从横向比较,对照发达国家的现代管理运作理念,差距尚是很大,可 能还说不上达到了当代水平。以中国足球为例,中国足协多次总结,中国足球界的 改革已经取得了丰硕成果,足球有了市场,从赔钱的买卖变成了赚钱的买卖,中国 队有钱包机出国比赛了。这当然是进行纵向比较,从横向来看,这种改革顶多是向 国际足球惯例靠拢,且并不全面,像小学生抄了一篇文章,还不是自己的作文。对 此大加渲染夸大功绩,就会被人笑话,你那就是改革的伟大成果?我早几十年就这 么做了呀。 处于当今的我国社会是一个历史转型期,即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人的思 维观念在这个当口,我想怎么样也应该先承认正处于由旧到新这个发展历程,有点 儿新思维,却夹杂着很多旧理念,就跟北京市前些年搞的建筑那样,高高的楼房又 弄出个绿的黄的小帽子,不古不今不中不洋,有点怪,却有变化,有发展。如是像 传媒说的那样,某某具有现代什么意识,不断开拓进展,这就有些戴高帽子了。我 初到北京时,总以为自己一直生活在南方小镇,山寨意识太浓烈,要赶快汲取现代 意识,赶上时代步伐,处处观察别人所思所行,却发现不过尔尔,喝酒还是耍赖, 吃烤鸭还是手拿面饼去卷,不过是在精神上放任了些自己而已。 或许我们惯于关起门来观察事物,凡事懒得作全球打量,不看人家已经走了多 远,汲取发展中的经验和教训,还在窃窃自得,其实历史已经告诉过我们,只盯着 自己这一小块天地是很不好的,便也不可能与世界同步向前,如果从这个角度观照, 说什么现代意识那都是吹牛,如果我们知道我们的追赶道路有多远,那倒也能够说 有了一点现代的意识,毕竟与过去有区别,不再是夜郎自大,闭关锁国。我感觉我 们现在仍处在现代的门外,比如说纠正了一个错误,就一定说成是发展和提高了, 像北京市邮电局送报纸到订户家,也讲是当今改革成果,向市场经济竞争迈进一步, 而据我所知,这事情在解放前旧社会就是如此,至于在驿站时代都是如此,解放后 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如此,只不知从何时何日起,邮电局才不肯送报纸和信函到订户 家,只送到单位去,弄得没单位的人就无法订阅报刊。类似这样的问题,你说管理 者有了现代意识,我也只有承认,不过,却不是很服气,你过去跟人拧着来现在不 跟人拧着来,顶多是一件本应如此的事罢。 现代这个理念,确乎还不好界定,在时间上我们的确是活在现代,但从思维和 发展进程来看,并不见得就已经进入了九十年代,对此我们似乎还是要略有点清醒 头脑,我们并不见得已经与世界先进地区同步,纵向比较是最能满足人的,却于加 快各自事业的发展进程没有什么帮助,应该有正视客观现实的勇气了。而且,洋鬼 子那里的东西,当然也跟我们一样,有着共同的差异性,也不是举凡引进的事物, 就是现代的,跟我们买的他们的生产线一样,并非所有的都是先进的,他们或许也 会把陈旧的东西擦洗擦洗,抛光一下弄到中国来,说是最现代化的,这也当认真判 别。我认为中国的改革面临很大的难度,不是上面开个会,下面就照办那么简单, 同样的一个文件,到各地去就会落实成不同的结果,就如一千个人看《红楼梦》, 心中就有一千种林黛玉。我以为至关重要的是,用客观的、科学的、前人或者别人 已经验证过的规律来办事,这可能避免出现更多的偏差,假如不是别人逼迫你去做 吃亏上当的事,你就不必故意去跟人家拧,特别是不要跟自己拧,比如说西方人限 制大排量汽车,我们就一定要限制小排量汽车,以证明我们与人家不同,或者比人 家高明,这没有意思,对环境保护不好,对改善交通状况也不好,这跟国情没有什 么关系。还有一种,人家企业经营不好,首先拿管理者是问,换管理者比裁减工人 还重要,但是你却一定先叫工人下岗,把管理者当做火种留下来,恐怕也不能让人 心服。下岗工人说,要下大家一起下,所以,拧着来终归不好,起码不能牵强地说 是现代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