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上有一根木桩 人不照镜子,就不知道自己的脸相。我不爱照镜子,有时候一个月也不照,在 我写长篇小说《追杀索罗斯》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写长篇小说不大关心自己的 事,只关心小说里的事。这天我觉得胡子长了,就用电动剃须刀剃胡子,剃到一半 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就像做别的事情那样,搁下剃须刀去接电话,电话打了半 个小时,挂上电话就想不起来刚才在做什么,于是坐到电脑前去接着写小说,写着 写着,天渐渐地暗了,太阳向西边沉落,晚霞射进阳台,仿佛通知我应该去买菜和 取报纸了。我关了电脑,去取报纸,买菜,到闹市里转了一圈。吃完晚饭,看过报 纸,又坐到电脑前去写小说,写到凌晨5点倒床睡觉,中午起床,如是重复好几天。 大约是第4 天吧,到书堆里去找《世界地理》,查美国西雅图的径度和纬度。我没 有书架,书都是堆在墙根和窗台上,穿衣柜恰好摆在窗户边,翻出尘封的《世界地 理》,心里很高兴,无意间凑近镜子看一看自己的面孔,一看才发现自己居然留着 半边胡子,心里问这是什么回事?为什么要留一半的胡子?有什么讲究?再细想一 遍,想起来是前几天剃胡子剃到一半的时候来了电话。 好,留着半边胡子出门才酷。 这是一件非常可乐的事情。人看不见自己的面孔,人习惯看人家的面孔,不注 意自己面孔的人,自己就没有面孔。但是留着半边胡子到外去取报纸还要买菜,到 闹市里转悠,这样总不好。以后剃胡子一定要一次剃完,不要留着半砬胡子工程东 奔西跑。我告诫自己,出门要养成照镜子的习惯。当然,脸面上的事情,总还是看 得到,都是表面现象。但是人确实有时候会留着半砬胡子的思想生活着,到北京以 后,总是觉得北京人有点盛气凌人,比如说他们会问你,啊,你写了那么多文章, 是个地方名人吧?其实人家也没有什么更多的想法,因为他本人也不是全国名人, 他们叫北京以外的地方都叫地方,但是我很愤怒,心里想难道你就很世界了么? 以前我在湖北,总是洗冷水澡,是要洗到冬天的,到北京以后,也接着洗冷水 澡,但是洗到夏末,就坚持不住了,北京的地下水比湖北的水冷。我非常愤怒,我 坚持要与水对抗,我偏也要洗到冬天。然而,终于还是抗不住,我去问北京人,你 们洗不洗冷水澡?北京人说不洗,而且晚上也不开窗,我却总是要开窗,北京人吓 我,说这样会中风。我感到诧异,为什么会中风?明白过来北京是北京,湖北是湖 北,两个地方相隔千里,气候是不一样的。比如湖北到春天会下绵绵细雨,而北京 的春天却是起大风,走在春天的北京街头上,花朵也是艳丽,阳光也是暖融融的, 惟大风是长刮不止,人是灰蒙蒙的,心里就感到特别的别扭,心想春天啊春天啊, 阳光应该温暖,春天应该温柔,别扭劲一上来,心情就一塌糊涂,感觉到事物都不 是从前的样子,而且差得很远。还有,夏夜我都觉得天上应该有月亮,窗外应该有 蛙鸣。北京的天上也是有月亮的,但没有蛙鸣,这令我烦恼,仿佛生命中缺少一些 东西。 人在北京,跟把鞋子穿反了一样,总是觉得什么都不适,不是经验中以前的样 子,我要一点一点地把思维纠偏过来,努力使自己习惯北京,我甚至还专门练过北 京话。但是即便我刻意想做北京人,将北京的情况都熟透了,也仍不免要露出思想 的马脚。我在一堆外省人聚会的场合,常免不了交换北京人懒得很的看法,朋友们 也是一样,一致认为北京人到外地去肯定会饿死,这话当然不确切,因为北京有5 0万人到外地去及外国去发展了,但是我习惯这样说。这种想法一固定,也是免不 了要出问题,比如有一次聊天,周围全是地道的北京人,只有我一个人是外来人口, 但一议论起北京的经济来,我就又免不了要说北京人懒,而且说得很激动,类似于 唾沫星子横飞的那种,说了好半天,却没有人附和,个个都沉默似金,我觉得奇怪, 北京人这么懒,他们为什么没有共识?待我认真一一打量," 哗" ——他们全是北 京人啊! 北京一住长,回到湖北小镇上去,以为是看书写小说也无妨,然而每每总想着 去报摊,当然小镇上没有报摊,但在家里呆着呆着,就想去三联书店或风入松,小 说写累了,关了电脑,把钱装兜里就想,去风入松吧,坐811再转小公共坐三站 就到了,十分方便,然而出了门去,方知道去不了风入松,相隔有千里之遥呢。于 是也就觉得湖北的不适来,湖北的空气潮湿,冬天里没风也没下雪,呆在家里也还 是凉嗖嗖的,总是坐立不安,北京的房间里是有暖气的,而且不潮。为什么空气就 这么潮?我以前为什么没有觉出它的潮来?心里面也是有些别扭的,一塌糊涂地呆 在湖北,竟也就想着早点到北京去吧,有三联和风入松,而且不潮。这就早早地打 点行装又到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