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英芝想,我应该怎么说呢? 英芝正靠墙而坐。在英芝正面的墙壁上,面对着她的是一行红色的字。不是血 写的。那字歪歪倒倒着,仿佛一个个散了架子的人。墙说:你为什么不爱我?! 唉,这是一个没有逃出爱情魔掌的人,英芝叹道:如果能为爱情而死,也算值 了,好歹也曾幸福,而我却又是为了什么? 高墙的上面,几乎快与天花板相接了,有一个窗口。它在白天总是灰白的,更 像有人贴上的一张方纸。英芝从来也没有看到阳光从那里路过。英芝不知道是不是 自己的眼睛根本失去看到阳光的能力。 每一夜每一夜,英芝都觉得自己被火光追逐。那团火光奔跑急促,烈焰冲天。 风吹动时,火苗朝一个方向倒下。跃动的火舌便如一个血盆大口,一阵阵古怪的嚎 叫从中而出,四周的旷野满是它惨然的叫声。 英芝说,让我一切从头开始吧。 英芝一开口便泪流满面。让她说自己的故事令她心如刀绞。但英芝明白,她必 须说出一切,她若不说,就算她死了,那团火也永远不会熄灭。 开始的日子是在秋天。 对于乡下女孩英芝来说,一年四季中的每一个日子都平平淡淡。这一年她高中 毕业。英芝没考大学。大学对英芝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花费那么大的劲 头去读书又是何必?村里的春慧读得眼睛看路不清,而永根就如一个傻子,他们都 是英芝的同学。英芝常常为他们解决一些问题。比方夜里走路,春慧就要拉着英芝, 比方自行车掉了链条,永根就要求英芝帮他装上去。英芝觉得自己没有成为他们俩 的样子,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所以英芝没去考大学。她毫无沮丧之意。出了校门,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走进学校,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不去上大学是她本来 的心愿。 英芝住的村子叫凤凰垸,离县城只十几里路。知道凤凰垸的人都说这里的人精 明。但凤凰垸却并没有因为精明而富起来。英芝的家境在村里属于中等偏上。英芝 的爹虽然在田里干活,可英芝的妈却在村口路边开了个小店铺,卖点柴米油盐,比 起那些光种田的人家,手上就要活泛一点。除了凤凰垸最有钱的三伙家之外,还真 说不出哪几户人家比英芝的家里更富裕。 关于凤凰垸的精明都落到三伙一个人头上的老话,英芝小时候就听讲过。三伙 上学一直上到了县中。三伙当红卫兵一挥手人人都跟在他后面跑到汉口。三伙眼珠 一转就是一个主意,然后就赚一笔钱回来。如此之类。凤凰垸村里的人冬天没事干 时,最喜欢议论的人就是三伙。三伙的爹是个歌师,方圆十几里,有人家办红白喜 事,都请他上门去唱。红喜唱戏,白喜唱丧。日子再苦,从没见他家苦过。三伙的 爹死后,家里没人照顾,三伙就不再出门,三伙接下他爹的事情。三伙当然没他爹 唱得好,可那有什么关系?三伙自己拉起了一个班子,名字就叫“三伙班”。倘有 人要请唱班,只找三伙班就是。三伙骑个自行车,东村跑西村串,一家喊几嗓,吹 唢呐敲鼓扯胡琴打板的,一下子就找齐。三伙不吹不弹不拉不唱,只在当中抽头。 三伙嘴能说,又舍得做,结果做得比他爹名声还大。三伙在村里最早盖砖房。红瓦 白墙,屋中间吊着电灯,晚上灯一亮,明晃晃照人脸,看红了村里多少人的眼睛。 三伙的本事在于不管世道如何变化,他都能赚钱到手。英芝的两个哥哥,一心想做 三伙这样的人。下广州上东北,皮都脱掉三层,回来时跟出门时一样穷。其中一个 还闹下一身花柳病。三伙一边看得哈哈大笑,他笑起来像风声呼啸,那风从你头上 刮过时嘶嘶炸响,让人恍然觉得他的肠子正在被他一根根地笑断。英芝两个可怜的 哥哥只好在三伙的笑声中回到他们的老地方———一张麻将桌上。三伙说,干这个 的就别想干那个,干那个的就别想干这个。这是天数。你想改就改得了吗? 三伙已经快四十八了。脸皮老得像英芝的爹一样。而英芝的爹比三伙大上十岁 不止。三伙指着自己的脸说,科学家说脑子里的沟沟坎坎多,人就聪明。我呢,脑 子里的沟沟坎坎已经长满了,脸上这些是从里面漫出来的。三伙总是这样唾沫四溅 地吹嘘自己。英芝从三岁起就讨厌他,一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三伙却从不知道英芝对他的厌恶。英芝毕业的第二天,他竟颠颠地上门来找英 芝。 心闲的英芝正在院里跟侄儿苕伢打扑克。 三伙说:“英芝,回啦?”英芝没抬头,嗯了一声,又对苕伢大叫:“不准痞 牌。”三伙说:“英芝,玩这有么意思?一分钱也挣不到手。” 英芝一翻白眼,说:“我又没想挣钱。我爹妈养得起我。” 三伙一笑,说:“爹妈能养你到老?” 英芝嘴上没说话,心想倒也是。苕伢说:“你管得着吗?我姑爱玩牌,么样?” 三伙说:“要是有个赚钱的机会,你问你姑是玩牌呢还是赚钱?” 英芝心里“咚”了一下,暗道那还用说,哪个不想赚钱呀。可英芝讨厌三伙, 没直接搭他的腔,英芝对苕伢说:“出你的牌,屁话少说。”三伙说:“不想赚儿?” 英芝说:“这种好事,哪轮得到我?一个大王。”三伙说:“要是轮到了呢?” 英芝大声答道:“我干么事不赚?” 三伙乐了,高声笑起来,又有嘶嘶嘶的声音从英芝头上拉过,跟拉锯子似的, 令她头疼。英芝说:“要笑到别处去笑。我听这声音就头疼。” 三伙说:“好好好,下面我就说个让你头不疼的。” 三伙说农村而今办红白喜事,唱戏哭丧没人听了。时代变了,老把戏没市场, 现在大家爱听流行歌。特别是听香港台湾的歌曲,哼哼哈哈的没个听头,可就是有 人爱听。所以他把三伙班人马全部换了。他投资买了一套卡拉OK,还买了喇叭,又 找了几个年轻人跟着唱。上月带着那些东西到柳家洼,哪晓得,台子一搭,音乐一 响,人群像水一样流过去。结果一连搞了几场,大受欢迎。听的人点歌点得忙不过 来。现在连江对岸的人都划船过来接。过个把月,高考公榜,那些有伢儿考上大学 的,必定要摆酒席,已经有几家到他这里来预约了。现在的价格,请一场五百块钱, 生意好时,就提到六百一场,加上点歌费,各人一摊,差不多唱一场一人可以赚大 几十块。 英芝先只是听,听进去后,就觉得确实是个好生意。嘴上却还说:“你有人了, 找我干么事?” 三伙说:“我那里有三个男伢,一个负责换碟,两个伢儿唱,倒也够。可是女 伢只一个。女伢少了,观众听起来没得劲,我晓得你的歌子唱得好,我有一回过年 听你唱过《九十九朵玫瑰》,唱得蛮好。你入不入伙?”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