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整整一个礼拜,英芝都躺在娘家里,连床都没下。英芝的爹妈和哥哥们看到英 芝遍体鳞伤,都气得摩拳擦掌。英芝的爹带着两个儿子和凤凰垸十来个能动手的人, 当晚便奔到了老庙村。英芝的大哥说血债一定要由血来还,绝不能饶了贵清这王八 蛋。然而当贵清把他揍英芝的理由高声地说来时,英芝的父兄都傻了眼。结果他们 非但没有打贵清,反而再三再四给贵清赔了半天不是。回来的一路,都垂头丧气。 这一切,英芝都不知道。 英芝下床的那天,天很晴朗。英芝身上的伤痕已经结疤,可她心头的伤却仍然 流着血。吃过早饭,英芝站在自家房屋的窗前,看着屋外的太阳。太阳下,侄儿苕 伢和侄女菊菊正笑着相互追打。英芝想,不晓得我的贱货现在怎么样了。 英芝的爹进屋里,闷头坐下了。英芝望着他,不知其意。英芝的爹吭了好几声, 方说:“自己错也错了,回家跟贵清认个错赔个礼。娘屋里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一 个女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得要有个规矩。”英芝脑袋嗡了一下,她明白她 爹的意思。然而她被人打成这样,打得伤痕累累,没人来跟她认错,她的爹却还要 让她先低头认错。她觉得自己业已痊愈的伤痕又一道道地乍裂了开来,全身仿佛被 乍得铮铮作响。她想要嚎叫,想要撞墙,想要撕破自己的胸膛,想要质问苍天,为 什么对女人就这么不公平。英芝的爹见英芝的脸色变了,从衣袋里摸出一叠钱,又 说:“这是三千块,家里也就这点钱,先借给你。跟贵清两个起栋房子,自己好好 过吧。莫再闹得大家都没脸面。”英芝的爹把钱放在桌上,人便走了,走时仍然一 副闷闷的样子。阳光透过窗子落在桌上,那叠钱便在阳光下光芒四射。英芝的激愤 忽地就被这光芒所软化。她慢慢地走到桌前,将那叠钱拿了起来,然后找了一张纸, 细细地包好,掖在贴身的口袋里。英芝回家时什么也没有拿,走时也不必拿什么, 她到灶房跟她的母亲打了一声招呼:“妈,我走了!”英芝一个人上了路,她有些 恍恍惚惚。 中午的时候,英芝看到了老庙村落在绿树中的房子,她的心惊跳着,不知道这 次回来会怎么样。村口有人在闲玩,远远地见英芝走来,便急报了贵清。 英芝刚进村,竟突然看到了贵清。贵清站在冬天的阳光下,高大而强壮。英芝 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两腿发软。她怔怔地不敢往前走。贵清迎了上来,说:“回来了? 我正准备今天接你去的。” 英芝低下了头,没说什么。贵清说:“晓得不,贱货今天在村里跑着追小狗, 摔了一跤,就喊妈妈。可惜你不在,没看着,那样子,才好玩哩。” 英芝的眼泪都快流了下来,她还是一句话没有说。一起进了家门,英芝便找贱 货,抱起贱货,英芝忍了半天的眼泪方才哗哗地流了出来。她怕贵清看见,把脸埋 在贱货的衣服里。可贵清还是看到了。贵清说:“回来了就好,还哭么事呢?” 英芝说:“我好想贱货。” 晚上,贵清要替英芝脱下衣服,英芝不肯。英芝说:“你以为我身上还能让人 看?” 贵清说:“我不管,你是我老婆,我就要看。” 贵清强硬地扒开了英芝的衣服,英芝身上的道道伤痕一下子袒露在他眼前。贵 清自己呆了。贵清俯下身来,说:“英芝,对不起。只要你不恨我,从今往后,你 要我做什么我都做。你千千万万莫恨我,我其实是蛮喜欢你的。” 英芝想了想,说:“你要是真喜欢我,你就拿出行动来。我只想盖好房子,别 的什么我都可以不计较了。” 贵清说:“盖,我们盖,这是早先就说好的嘛,我爹妈也都答应了。就是钱— ——” 英芝说:“我娘家借给了我一些钱,我自己也赚了一些,先把屋盖起来再说, 就手上的钱,盖到哪里算哪里。” 贵清说:“没问题,都听你的。明天我们就开始做。” 英芝和贵清终于开始盖他们的房子了。贵清跟人做过装修,多少懂得一些盖房 的道道。他按英芝的要求自己画了一张草图。新房是两层楼的,南北朝向。楼下正 中间是个大堂屋,堂屋两侧各有两个房间。朝南的房间,一间留给贱货,一间准备 将来再生个儿子住,朝北的房间,一间堆放工具杂物,一间给客人来时搭铺。灶房 和厨房在杂物间的隔壁。楼梯在外面,楼梯下便做了猪圈。而英芝和贵清的卧室在 楼上。因为英芝说过好多次,贵清终于将厕所画进了他们即将盖的房子里。这是英 芝最满意的地方。因为贵清准备在厕所安装上淋浴头,说是洗起澡来方便一点。这 是英芝事先都没有想到的,英芝为这个建议好好地表扬了一下贵清。楼上还有两个 房间,贵清说,说不定以后还会生个女儿,让女儿跟爹妈一起住在楼上比较好。英 芝想,我才不想生女儿哩,生个女儿到世上来受气受苦,我做她的妈心里都不好受。 但英芝因为心情很好,便没把这话说出口。 英芝和贵清开始一趟一趟地买砖买水泥,英芝到娘家把她哥哥的小手扶拖拉机 借了几天,贵清便每天开着小拖备料。忙乎了个把多月,终于可以开工了。新房动 土那天是三月八日,这是英芝挑的日子。贵清说:“三八妇女节是个什么黄道吉日?” 英芝说:“我就要这天。”英芝想,这天是我们的女人节,在这个日子起屋, 说不定我会翻个身哩。 整个备料过程,用的都是英芝的钱,贵清拿不出一毛钱来,就是中午赶不回来 在外面买个馒头吃碗面的钱都是英芝掏的腰包,如此这般,贵清自觉气短三分,也 就没有什么底气在日子的挑选上与英芝相争。 三月八日,英芝屋后的桃花突然就开了一枝。往年从没开这么早,英芝不禁有 几分惊喜。开工时,大家都看着了那桃花,纷然笑,说英芝你欢喜个什么?说不定 是贵清要走桃花运了。英芝便也笑,说他要走桃花运,哪个还挡得住?就让他走他 的桃花运,我走我的狗屎运好了。 难得英芝快活,说这么好玩的话,说得大家都笑得哈哈哈一轰一轰的。贵清满 心欢喜,也就拉开一副架势正经地大干了。只是每天晚上,贵清都拉着这些帮忙的 朋友上路边的饭馆去吃饭,饭间还要喝酒,喝完酒还要打麻将。这些开销仍然得英 芝出。钱花在房子上,英芝不心疼,可钱都吃进人肚子里了,英芝就觉得浑身如同 刺扎了一样。好几次她都朝贵清拉下了脸色,说吃几顿饭也不是不可以,但也不能 天天吃呀。贵清的回答理直气壮。贵清说:“你让人家天天干活,还能让人家不天 天吃饭?”英芝无话可说。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