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贵清是黄昏的时候被他的爹揪着耳朵回家的。英芝的公公满村里叫喊贵清,几 乎快把嗓子喊破了。而贵清这天却不在村里,对河的红花垸有人结婚,他跟着黑胖 一伙人去吃喜酒了。 英芝的公公见到贵清,也不给他半点面子,揪着他的耳朵就往回走。贵清疼得 咿咿呀呀地乱叫,可英芝的公公不理这叫。直到没人的地方,他才对着贵清吼道: “野男人都闯到家里来了,你还在这里看别个的热闹,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 贵清见他爹如此神情,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他说:“真的?爹,你真的亲眼见 到了?” 英芝的公公说:“我是拿了扁担捉奸去的。那野男人跳楼从林子里跑了!”英 芝的公公再次一把揪起贵清的耳朵,跳起来吼道:“你今天不把你老婆打死,你就 不是我儿!” 贵清和他爹到家时,天已经挂黑了。 英芝一直焦急地在她的房间里看动静,她把她的衣物都清理在一个包里,想找 个机会溜走。可是英芝的婆婆跟友杰的妈两个人一直坐在院子里张家长李家短地说 着话。英芝能感觉得到,她们说的就是她。英芝全然不在乎她们会说她些什么,事 到如此,她什么都无所谓了,她想得很透彻,脸面对她来说算得了什么?最要紧的 是她以后的生活和她这辈子的生命。 太阳也已经落了,好容易等到友杰的妈出了门。贱货不知道为了什么吵吵闹闹 着,英芝的婆婆跟着贱货进到屋里,英芝见时机来了,拿起她的包,开了门锁,便 往外跑。 贵清听到大门的响动,发现英芝已经跑出,立即喊道:“她跑出门了!”说话 间,他操起一根棒子,朝门跑去。 英芝并没有跑远,她知道,她如果真的跟贵清拼跑,她是跑不过的。她出了大 门便倒过头跑进了隔壁家里。隔壁的院外有一个厕所,夜里没有人会去那里,英芝 钻进去后,便蹲在墙根下。她听着贵清的声音远去,她知道,贵清一定会沿着她回 娘家的路追赶。她决定不跑,决定等到半夜里再走。 时间过了多久,英芝已经不晓得了。村里的人声渐渐地没了,四周的窗户也一 个一个地熄了灯光。贵清从外面跑了回来,他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进了院子后大 喊大叫了一通,也没了声息。从厕所的缝里,英芝看到她家里所有的光线也都灭了。 这时候,她慢慢地站起了身,试着朝外面走了几步。她甚至没有了走出厕所的勇气。 人都到了门口,脚步却情不自禁地退了回来。英芝心里急骂自己:英芝啊英芝,你 如果再不趁机走人,你就再没有机会了。 英芝在自己的腿上狠狠地掐了几把,掐得生疼生疼的。然后,她走了出来,她 的腰仍然猫着,她不敢直起身来,她怕一直起来,就会有人看见她。 月亮和浮云仍然在头顶上,好温柔好安静的一个夜晚。英芝从老庙村悄然逃出。 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家走,英芝不觉得怕,这条路她已经在夜里走过几回了。英 芝走了一阵子,突然想到自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公路上,是不是太扎眼了?万一 贵清回家后,气忿不过又追出来了呢?那岂不是给他抓个正着。这么想过,她觉得 还是离开公路走小路去更安全。 英芝走下公路时,她随意地向后望了望,恍惚之间,她看到在她身后远远的月 光下,有一个人跑步而来。静夜无声,隐隐地,英芝甚至能听到他的脚拍打路面的 急促之声。英芝头脑轰地一炸,她想完了,贵清追来了。念头到此,她拔腿就跑。 深一脚浅一脚,慌乱中已然无法择路,她不知道前方会是哪里,也不知自己脚下的 路是什么样的,英芝已经没有了思维,她不晓得她可以停下来了。她仍然奋力地用 手分拨着苇草,以她的最大气力往前跑着。直到她被一道硬坎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她的奔跑才停止。摔下去的英芝立即瘫软了,她没有了爬起来的力气,英芝想,死 就死了吧。 苇草里的英芝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许久许久,仿佛过去了一百年,她终于记 起了一切,记起了她龟缩在臭烘烘的厕所里的情景。她不禁放声地哭了起来。她想 她再也回不去老庙村了。老庙村和贵清都没有什么留恋的,甚至贱货,在她的心里 头也不过如此,因为他是贵清的种。 英芝的嚎哭是戛然中断的,她于突然间明白,哭,对于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眼泪从来都没有救过她。如果她还想活在这个世上,那么,她应该想的是她下面的 生活应该怎么办。 英芝将衣袖从脸上挥过,只一把就把眼泪抹干了。她坐了起来,开始想问题, 想她的下一步。第一个闯入英芝脑海的念头便是:我没有钱了。她摸了摸从公婆抽 屉里抓出来的一把票子,借着落入苇草中的月光,她看了看,又摸了摸,知道那只 是些毛票,甚至连一张一块的都没有。英芝苦笑一声,想要扔掉,可是转念间还是 把它们揣进了兜里。英芝想,下一步,我要挣钱,没有钱,我就走投无路,连到南 方去的车票都没有。下一步,我还不能回家,我回家后,贵清还是会来抓我,我的 爹妈必定会让我跟贵清回去。而我再回到老庙村,就不如去死。我不怕死,只是, 我不愿意死,我还没有到该死的时候。我年轻,我有嗓子可以唱歌,我有身体可以 诱人,我甚至还有力气,可以赚钱来养活自己。再下一步,我就是拼了命,也要盖 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房子就是我的家,谁也无法把我从我自己的家里赶走。我 还要把房子盖得高高的,里面要有厕所,要有洗澡的地方,要装上窗帘,要安电话, 要像城里人的一样,到那时,我要贵清亲眼看看,要贵清的爹妈亲眼看看,我不做 你家的媳妇就会比谁都过得好。 天快亮时,英芝走到了湖边一个叫细粉湾的小码头。码头上泊着一只小船。英 芝坐在岸边,凝视了那条船许久。当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时,英芝朝那条船走了过 去。 三个月后,英芝从船上走了下来。船上有三个男人,都留她,但没能留住。英 芝想,我不是为了挣一笔路费到南方去,我来干这个?你们当我是什么人了? 英芝腰里揣了一千多块钱,这是她三个月来挣的。英芝在县城里为自己买了一 件红色的高领毛衣和一件蓝色的外套,然后她穿着它们去踢踢踏歌舞厅找文堂。英 芝到踢踢踏时,刚要打问,一个小姐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小姐说:“你还来这里 干什么?你老公砸我们几回了,害得文堂连县城都呆不下去,一个人闯新疆了。现 在的音响师根本都不行。”小姐的语气中满是鄙夷。 英芝立即就目瞪口呆,不晓得自己在船上漂泊赚钱的日子里,这世上发生了什 么事,接下来她就想到凤凰垸自己的家里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