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苏黎世的清晨,开始一天繁华的忙碌。 许梓茵从房间里出来时就看见何培霖坐在客厅沙发看杂志,可手里一页书没翻 过,眼睛却只盯着墙上的挂钟若有所思,薄唇抿成了直线,给清隽的脸庞添了几分 凉薄。 她慢慢地踱到他身边坐下,右手习惯性地抚摸还未显怀的肚子,笑得温暖: “要是真的惦记着人家就行动啊,光看着时间有什么用?它可不会帮你追女人。” 何培霖眉眼微挑起来,淡淡地笑:“我刚才只是在想医生就快来了,你这只懒 猪怎么还没醒。” 许梓茵笑眯眯地横了他一眼:“少来,医生是来整治你的,瞧我不过是顺便! 是谁上天入地为了救人弄得自己一身狼狈,回来连续两天两夜高烧不退的?又是谁 被冻得差点脚神经坏死的?” 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那是只是意外,我有点儿水土不服。”何培霖把身体往后靠,闭起眼睛养神, 明显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水土不服?是不是在爱情面前,再精明的人也会变成傻瓜? 许梓茵苦笑,慢慢地说:“霖子,不要让自己后悔,真的,那种错过的滋味太 难受。” 听了这话,何培霖才掀起眸子看着她,低声问起她的事:“如果他还是没有消 息,你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算一步。”许梓茵摇摇头,心里头没底。 如果到最后他真的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和别人结婚的话,她能怎么办? 何培霖冷淡地皱眉,一向自信大方的许家小梓茵此时却这样蔫蔫的,不悦油然 而生:“那霍坤泽以前看起来还是个人物,没想到也这么窝囊,敢做不敢当。” “他是爸爸以平辈论的好朋友,也了解爸爸的性格,不会答应我和他在一起。” 许梓茵说得很慢,“霖子,你有没有那种,那种明知道在一起的可能微乎其微,可 就是不想放手,不能放手的感觉?” 何培霖一怔,显然想说些什么,却又听她继续说:“我给自己定了一个时限, 如果他到那时还不来找我,我就带着孩子走得远远的,不管以后怎样,他会不会后 悔,我也……再不见他。” 再不见他——最后这四个字,她说得铿锵而狠绝。 连何培霖都侧目,又不放心她冲动行事,还是开口劝:“你冷静一点,别把自 己逼得太紧,你是许叔叔最疼的幺女,你走了他怎么办?还有孩子呢,真能一辈子 不见父亲?你天天看着俏似他的脸不会惦记他?我觉得还是找霍坤泽谈谈才好,躲 在女人背后算什么事儿?你瞧傅家老四,那才是真人物!” “我知道。”许梓茵笑了,答得很快:“所以我在用我的一生在赌,赌霍坤泽 不舍得我和孩子,赌他为了我们会敢于面对一切,如果我赌输了,那自然也要为自 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要真不成就和我结婚得了……” “哪能呢,你老婆的位置可不是任人能做的,我可不敢想。”许梓茵调皮的眨 眨眼,“你这回能帮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傻丫头。”何培霖叹了口气,又坐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时间又问,“你今 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何培霖又皱眉站了起来:“都九点半了,怎么医生还没来? 我打电话去问一下。” “霖子。”许梓茵拉了他的手,“你去找梁熙吧,我可以照顾自己的。” 他拍拍她的手背,又松手:“说什么呢?她爱走不走,我没兴趣知道。” “你说我赌气,可你和她也在赌气。江哲把你们俩的事都告诉我了,昨晚见了 梁熙以后我仔细想了想,总觉得有些不明白,如果她当时真的是恨你不要你们的孩 子,为什么不在知道的那会儿就拿掉,而非等到快四个月的时候?要知道超过三个 月流产很伤身体的……” 何培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许梓茵还想说话,医生却敲门进来了,不过她说的话像一小颗石子悄悄投进了 何培霖的心里,有些刺痛,有些沉痛,更多的是……不敢再想。 梁熙是坐早上的航班回国,离开机场去机场前路过了那条著名的班霍夫大道, 在港剧里以保密功夫出色而闻名的苏黎世银行就集中在这里,看着那一扇扇紧致的 大门,她不由得想起昨晚何培霖问她的那句话,她到底有没有心。 “当然有”这么简单的回答已经到了嘴边,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没有能力再说:在物是人非的今天,我仍然很爱你。 如果可以,她就把她的心和她所有的感情都存在瑞银了,不让别人知道也不让 自己回忆,就这么存上一辈子,该多好。 多日来媒体们旁敲侧击关于何许两家联姻的进展,可惜除去定了婚期,其他的 一切再无任何透露的可能。 梁熙是在财经报纸上见到何培霖出席一个剪裁仪式才知道他回来了,却没再见 到他来过这套公寓,她自嘲地笑了笑,也许是因为她已经让他彻底倒尽胃口,又或 者是,娇妻在旁已无暇顾及她这个无关紧要的闲人了。看他对许梓茵呵护备至的样 子,她想着他们两人的感情应该很好,那么他和自己的关系应该很快就能断了,至 少结婚后,不会再有。 这么想似乎有些阿Q ,不过有了盼头她的心里倒也轻松不少,也渐渐地开始思 考未来的事情。 新工作暂时不会考虑,就怕何培霖哪天发疯又来插一手,她在设计这一行就不 用混了,可她忙碌惯了,一旦闲下来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无所事事像一个废人。 梁熙也没有去找陈嘉川,她不敢,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恰好这时傅希媛打电话来找她。 “小熙,近来还好吧?”傅希媛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爽直,话音又猛地一顿, “瞧我,又说了混话,被霖子那混账缠上了能得什么好?” 咋然听到何培霖的名字,梁熙倒是平静,笑着说:“没关系的,傅老师,我一 直很好,你找我有事?” “嗯,咱不说他。其实是这样的,系里最近在招人,就是普通的文职,我想问 你有没有兴趣?”傅希媛慢慢地说了她的意思。 梁熙在电话边上沉默了一阵子。 傅希媛以为她不愿意,有些着急:“我知道让你当文秘有些大材小用,我只是 觉得你在我身边霖子倒不敢作怪,这个工作很清闲,你可以边上班边考虑再读一个 学位,你这么年轻,将来还怕没有好机会?” 知道是傅希媛误会了,梁熙连忙回神应声道:“不是,不是,我不是不愿意, 只不过……傅老师,我都没脸再见你了,我和他的事,本来与你不相干的,倒连累 你一直帮我。”从夜总会的那夜起,她就一直承蒙她的照顾,却无以为报。 傅希媛笑了:“我哪里是帮你,这个招来的人是要当我助教的,我想着招别人 还不如是你,我可以省心不少。只要你点头就行,过几天就是面试,也就走个过场 ……算了,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约出来见面,我再仔细和你说说。” 梁熙点头:“行呢,我随时有空,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傅希媛想了想,说道:“那就明天下午四点吧,也不挑了,就小南门对面的那 间茶室,我下了课就过来找你。” “好啊。” 第二天,梁熙早早就出了门,她先去大学等梁枫下课,两姐弟一起吃了午饭, 她是要告诉弟弟父亲的案子有了好的进展,他不要担心,只安心学习就行。而梁枫 一点半有课,所以他们也没聊多久就散了。 梁熙一个人在大学城慢慢地走着,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或在树底下抱着书学 习,或骑着车来去匆匆,或三三两两的打闹笑骂,越发地觉得傅老师提议的继续学 习的想法很好。想了想她自己又失笑,其实她也才毕业不过半年,怎么却像个老太 太似的,是心老了。 包包里手机呜呜地震动着,不过梁熙拿出来时对方已经挂断了,是个陌生号码, 她讪笑着以为是打错的,可正要放回去,它又响了,还是同一个号码,梁熙犹豫着 接听了。 对方却一直不说话,沉默得有些怪异。 “你好?请问你是……”梁熙忍不住,疑惑地先发话。 又等了一会儿,那边才传来声音:“小熙,是我。” 听见曾经熟悉的再不能熟悉的声音,梁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只愕然地捂着唇,握着手机的指尖一直在抖。 “我前两天回来的,问了很多人才找到你的新号码,我们……能不能出来见一 面?” 梁熙竭力自持,深呼吸了几口气,才轻缓地说:“你要有事就电话里说吧,现 在我和你见面,不合适。” “小熙,我想见你。”对方的坚持里带着无限的恳求,“就见一面,行不行?” 梁熙终究是心软的人,看了眼腕表,还有两小时才到和傅希媛约的点数。 她垂下眸,淡然地说:“那就现在吧。” 梁熙在电话里报了地址就走去不远处的茶室里面等了。 听说店主就是早几届毕业的一个同系学长,也是傅老师的学生,整家店都是中 国风的设计,一入门就是一幅巨大的出水芙蓉图,古韵悠悠,大厅用雕刻精致的木 雕屏风隔开了一个个适合聊天的空间,家具都是实木的,空气里飘着浓淡适宜的茶 香。 她要了一壶龙井,给自己倒上一杯,并没有喝,只是闻着香味,手指在红木桌 上一下下敲着,似乎数着时候。 等待并不煎熬,最煎熬的是要等的人。 她和他已经一年多没见,也不曾再有联系,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光景。 时间在梁熙的沉默里慢慢流淌着。 蓦地,听到服务生的欢迎声和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梁熙下意识地抬头, 见到来人时怔了怔,高远衡正站在屏风边上,一动不动地定定凝着她。 还是梁熙先回过神来,别开眼,站起来说:“你别站着,过来坐下吧。”然后 替他洗好杯子倒了茶,才重新坐下。 “嗯。”高远衡颔首,上前拉开椅子落座。 梁熙低着头摩挲杯缘,语气有些倦淡:“我待会儿约了人,有事就快点儿说吧。” 高远衡的眼睛微微收缩,脸上少了往日的爽朗,勉强牵扯出笑容:“现在…… 连一声‘远衡哥’都不愿意喊了么?” “……远衡哥。”梁熙鹦鹉学舌一般小声喊着,又捏着杯子喝了一口茶掩饰心 情,半凉的茶有些涩,倒是和她此时的心境很贴近。 他们是曾经的青梅竹马,几乎无话不谈,他送她上学,她陪他做标本,他失意 或者她难受,都是彼此的吐苦水的垃圾桶……不过改变往往是一瞬家,自从何培宁 出现在他身边,而她也和何培霖在一起后,他们之间的熟悉就变成了一颗地雷,不 小心碰着了,便让人粉身碎骨。 “是我太过强人所难了,你怨怪我是应该的。”高远衡注意到她在避忌着他, 自嘲地笑了笑:“来之前我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的,现在见了你却觉得说什么都是 多余的——是我对不起你,其实这句话一年前就应该说了,我知道得太迟了。” 听起来,仿佛是知道了些什么。 梁熙的表情不太自然,她在想如果是拍戏的话她现在应该大方的不在乎的说一 句“只怪造化弄人,你别放在心上”或者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可实际上她 什么都说不出来。 责怪与否,已经没有意义。 梁熙忍不住苦笑,真不该答应见面的。 却听高远衡没头没尾地开口说:“小磊……就是我和培宁的儿子,一出生身体 就不太还,我有时候想,这会不会是我们大人做错了事,报应在孩子身上了。” 梁熙愕然地抬起头,与他正面对视。 一年多没见,面前这个让她有着青涩暗恋回忆的人,在岁月的磨砺里眼角已经 有了细纹,人也瘦了很多,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而那个直爽豪气的邻家哥哥真的 只存在回忆里了。他说的对不起她也知道是什么意思,那件事说到底也不能怪他, 要怪到孩子身上,就更不应该了。 梁熙摇了摇头,轻声说:“远衡哥,你别说什么报应不报应的话,我不爱听, 孩子有什么错?既然你也没别的话说,我就先走了。”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孩子,她便也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心窝处疼得发慌,匆匆 拿起包就冲了出去,不想再逗留半刻。 高远衡担心她,连忙追上去,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小熙,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不会说话……” 梁熙死咬着唇,只觉得胸口闷得难以透气,实在走不动了,只能扶着路边的橱 窗大口大口深呼吸,还不忘说:“我没事,你先走好不好?”已经是哀求的语气了。 可高远衡见她的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怎么敢离开? 他又想起来先前在她室友徐萌那里知道的一些事,越发地着急:“是不是哪儿 不舒服?我的车就在前面,我带你去医院!”他也顾不得别的就扶着她的手臂,刚 往前走两步,又停了下来。 梁熙实在是难受,小腹也隐隐地疼,推开高远衡直接坐在了地上。 已经进了腊月,地上的寒气就是穿了三条裤子也挡不住,她又是胃寒体质,疼 得冷得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还是坚持说:“你走吧,我坐一会儿就好。” 高远衡没有回答,她就勉强抬起头看,发现他正看着前方,她又顺着他目光的 方向看去,也愣住了。 这边是她和高远衡,那边是何培霖和何培宁姐弟俩,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们穿过了马路,在她和高远衡面前站定。 奇怪的是何培宁的脸色比梁熙更苍白,清亮的声音有些不安稳:“好巧啊,培 霖帮我引荐薛教授,见你的车停在路口那里,正要打电话问呢。” “我约小熙出来聚一聚。”高远衡并不想多说,态度甚至有些冷淡,“她有些 不舒服,我送她回去,你们忙吧。” 何培宁神色一暗,没再说话,倒是何培霖开口:“‘姐夫’,既然你来了就陪 姐先去教授那儿,我送梁熙回去就行了,反正我们现在‘住在一起’,很方便。” 他眼眸里燃着明亮而挑衅的火光,话里特意强调的几个字眼,让在场的人都变 了脸色。高远衡和何培宁是因为听说何培霖要结婚才回来的,并不知他和许梓茵的 约定。而何培霖一口一个姐夫,又点出他现在和梁熙的不正常关系,是让他们清楚 自己的身份。 见他话一说完就不甚温柔地要去拉扯梁熙,高远衡迅速隔开他,低吼着:“你 要做什么,没见到她不舒服吗?” 空气里的那种火药味浓得连路过的人都忍不住要侧目。 何培霖不想让人看热闹,却也不肯撒手。 他紧紧地拽着梁熙的手腕,只压着脾气冷言冷语:“我想你该关心的是我姐! 我的女人我自有分寸,做什么也轮不到你来管!” 何培霖一生气力道就收不住,正好掐到的是梁熙受过伤的地方,梁熙疼得说话 都没力气:“何培霖……你撒手……” 闻言,何培霖的眼神就更冷了,还真就放了手,梁熙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上, 顿时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也开始模糊了。 胶着了片刻就有人打破了僵局。 “霖子?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后面赶来的赴约的傅希媛插进他们中间,先皱眉看着对峙的三个人,然后才看 到还有一个梁熙坐在地上,不禁惊呼:“小熙,你怎么了?” 梁熙这会儿还清醒着,只摇了摇头,虚弱地笑着说:“傅老师,能不能扶我找 个地方歇一会儿,我头晕。” “好。”傅希媛这时也聪明地猜到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她弯腰慢慢地扶起梁熙站稳,才冷静地对其他三人说:“正好,既然大家都在, 有些事是时候当面谈一谈了。” 梁熙忽然抓着她羽绒服的袖子,颤着声打断她:“傅老师!没什么好说的!” 傅希媛本来就是外柔内刚的人,很多话憋在心里太久早就想爆发了,只握紧梁 熙冰凉的手,冷冷地看着何培霖:“为什么不说?就该让这混蛋知道当初发生了什 么事,知道你为他吃了多少苦头,偏偏他还自以为是的把错都安在你身上!还有你 们两个,也一样!” 这番指责下来,大家的表情不一。 何培霖看了眼面色不愉的傅希媛,又看着她身边强撑着的梁熙,有种不安的青 训渐渐扩大。 他还算镇定,抿唇道:“大嫂,你说。” “不,我不想说,真的不要说了……”梁熙脑袋嗡嗡地响,没办法思考,只是 知道不能让傅希媛继续说下去。 可傅希媛还想坚持开口,就觉着手上一轻,然后听见高远衡大喊着:“小熙? 小熙?” 梁熙已然昏了过去。 何培霖比谁都快一步拦腰抱起梁熙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傅希媛拉住他:“你 要去哪儿?” “送她去医院。”何培霖的声音很沉,能感觉到他全身都绷得很紧。冬日阳光 很稀罕,阴冷的空气如同他脸上的表情,淡漠里……带着几分茫然无措。 傅希媛摇了摇头:“小熙不喜欢医院的味道,我的教师公寓就在附近,把她送 去我那里。”说完她也没等他回答,又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袁医生吗?您好, 我傅希媛,想请您过来一趟……对,就是她,老毛病了,嗯,那麻烦你了。” 短短的一两分钟的对话,却让在场的人都有些诧异,似乎傅希媛对梁熙昏倒已 经见怪不怪了。 傅希媛却没空解释,只是皱着眉冷静地下决定:“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走 啊!霖子好生看着小熙,小高开车,培宁你也跟上,我待会儿有话和你们说!”她 比他们年长,又是大哥何培沂的妻子,因此说话也很有分量,让大家不自觉遵从。 傅希媛坐副驾驶,给高远衡带路,绕了几个弯,十分钟后进了大学生活区。 公寓因为一直有专人打扫,所以十分整齐干净。 梁熙的额密密地发着冷汗,仿佛在睡梦里也疼得不能安宁。 屋里开了暖气,傅希媛又帮梁熙换下了厚重的冬衣,没多久袁医生也带着护士 上门来了。 大家都在客厅等着,袁医生诊治的时间并不长,从卧室出来时何培霖反应最快, 微抿了唇:“请问……她怎么样了?为什么会昏倒?” 袁医生眉头紧锁,并不回答,而是看了一眼傅希媛。 傅希媛凝睇着何培霖,他对梁熙明明是关心里透着小心翼翼,却还总装作无情 冷酷,心里不由得涌了一抹悲凉,他们两人,本不该走到这一步的。 她下了决心,点头说:“袁医生,你照直说吧,他们迟早都该知道的。”说着 还若有似无地瞥了一下何培宁。 何培宁全身颤了颤,几乎不敢看傅希媛。 袁医生本受了傅希媛的嘱托,在医院在档案在外人面前都对梁熙的情况极尽所 能的隐瞒,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傅希媛突然改了主意,可既然她开口说可以讲,她也 就不再保留。 她一开口就一针见血:“我想请问是不是谁在梁熙小姐跟前提到了孩子的事情?” 鸦雀无声。 何培霖捏紧拳头,那个他还来不及知道就已经不在的孩子,也是他的痛。 “是……是我。”半晌,高远衡才一脸懊悔地开口承认,又有些不解,“只不 过,这跟梁熙晕倒有什么关系?” 袁医生点点头表示了解:“梁熙做完流产手术后其实恢复得还行,可是一听到 关于孩子这样敏感的字眼就会像今天一样,莫名地觉得腹痛痉挛甚至于昏厥,但是 我们一直查不出病因,所以这种情况通俗点说也可以叫神经痛。我简单举个例子类 比一下,有的病人因伤病截肢,在手术后多多少少会出现肢体还在或者还有痛觉的 假象,一小部分是因为伤口感染,但更多的是幻觉痛,是一种心病。” 何培霖一动不得地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卧室的方向,缓缓地问:“没办法治?” 袁医生苦笑,口吻带着无奈:“都说了是心病,那就得心药医,除非再要一个 孩子。可梁小姐说了,再有孩子也不是贝贝了……而且她是怀孕近四个月才做的手 术,又是那样糟糕的情况,以后很难受孕了。” “贝贝?是……女孩?”何培霖站得笔直的身体忽的踉跄后退两步,何培宁要 去扶他,却被他挡了回去,自己又抓着沙发重新站稳。 ——将来啊咱们要是有了女儿就叫贝贝吧,我何培霖的小宝贝儿! ——什么咱们?我说了要给你生孩子么?臭流氓! 他们失去了贝贝,而且以后都很难再有了? 然后他又想起那次在CBD 项目的休息室,她疼得脸色青白时用那样孤寂的眼神 仰望着他。 在他面前摆着的,仿佛是潘多拉的盒子,他几乎不敢碰触,又不能不去打开。 何培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抬起头看向傅希媛,软弱地希望从她嘴里听到不 一样的答案。 傅希媛转开了目光,对袁医生说:“袁医生,我让人送您回去,辛苦您跑一趟 了,谢谢。” “不客气。”袁医生隐隐地猜出些端倪,却识相地带着护士离开了,不该她知 道的还是不知道为好。 房间又重新安静下来。 何培宁觉得透不过气,微颤着转身:“我想回去看看小磊了……” “我还以为你是做好面对一切的打算才回来的,不是么?培宁。”傅希媛的语 气平静缓和,可是却透着冷意,“事到如今你还要逃避?还要大家背着这个包袱过 多久?你还有小磊,可小熙还有谁?” “你们到底还瞒了我什么?”何培霖的声音插进来,眼眸黑得有些可怕,终于 忍不住发火,“说!都他妈的给我全部说出来啊!” 他一脚踢翻了小茶几,又扫翻了落地灯,何培宁吓了一跳,高远衡下意识地挡 在她跟前。 傅希媛赶紧拦住他,摆出嫂子的架势:“要么冷静坐下来好好说话,要滚回你 自己的地方再耍横!” 接着她去把落地窗都推开,屋外的冷空气呼呼地窜进来,倒是让人清醒了不少。 她的声音像海上传来的音符,带着透彻人心的寒凉,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敲进 每个人的心里。 不算很久远的事情。 那天像今天一样冷,才下午三四点钟天就暗沉沉的,冰冷的北风呼啸着,傅希 媛穿了羽绒都冷得不行,下了课就想赶紧开车回家。 才走到停车场的路口,就听见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喊着:“傅、傅老师……” 傅希媛有些诧异,循着声源看去,见到梁熙瑟缩着站在角落,她穿得很单薄, 嘴唇是干涩的白,人也瘦得吓人,外套显得空荡荡的,仿佛风一吹就走似的。 大四的学生课程不多,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梁熙了。 何培霖和梁熙的事情她也隐约知道,不过闹得最大的时候她并不在国内,以为 是两人年轻气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合则来不合则去的想法比比皆是,她不是八卦 的人,也就没有再刻意去打听过他们分手的来龙去脉。 傅希媛上前两步,抓着梁熙的手,感觉像冰棍似的,不由得皱眉:“怎么穿这 么少,还在这里吹冷风?要找我不会打电话么?” 梁熙好像并不觉得冷,勉强笑了笑:“之前打了,打不通……听说您今天有课, 就来这里碰碰运气。” “我前段时间出国交流学习了。”傅希媛抓住她的手往车的方向带去,“来, 这里是风口,咱到车里说。” 梁熙摇摇头:“不了,我待会还有事,就在这里说吧。” 傅希媛也不勉强,拍拍她的手背说道:“好吧,你说。” “傅老师,您能不能……告诉我培霖在英国的联系方式?” “啊,这个……”傅希媛难为地顿了一下,“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他几乎不和 我联系的。”对这个飞扬跋扈的小叔,她也是尽量不去惹他的,只偶尔在家宴里碰 下面。 梁熙身体僵了一下,眼眸闪过失望,苦笑地喃喃:“原来连您也不知道啊……” 她不知道问了多少人了,都说不知道,他是不想让她知道吧? 傅希媛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误会了,连忙宽她的心说:“我是不知道,你真急 着找他的话,我帮你问问!总有办法的,他又不是到太空了!” “可以吗?”梁熙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 “怎么不可以?你等一下,我打电话问。”傅希媛笑了笑,拿出手机就拨了何 培沂的号码,别人不知道,他这个当兄长的肯定知道。 果然,一下就问好了,她示意梁熙:“你记一下。” 接着她报了一串数字,奇怪的是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她说话声音太小,梁熙问 了两三遍才记下号码,不过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小熙,你没事吧?”傅希媛看着她过分瘦削的脸蛋,总有种不安地情绪在疯 长。 梁熙笑笑:“我没事,我和培霖有些误会,我要找他说清楚。” 后来又没怎么听过梁熙的消息,也不曾听说她和培霖复合。 直到有一晚她去会所参加十年同学会。 遇到了跪在那里被客人羞辱的梁熙,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出手帮忙。 那时她还不知道梁熙经历了什么变故,以为她是不自爱,自暴自弃才去会所那 种复杂的地方,甚至还骂过她。 傅希媛让经理给她开了间小包厢,拉着梁熙就进了里头。 “你也不打听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说好听点只是推销名酒,可真下了场被客 人怎么了你,又找谁哭去?”她是真的恨铁不成钢,感情没了也不至于糟蹋自己。 梁熙擦干了眼泪,稍微整理了一下被客人扯乱的衣服,低着头道谢:“傅老师, 谢谢你帮忙。”倒是把所有的指责都受了。 傅希媛恨恨地睨着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卖酒?” “这里提成高小费多,我需要钱,很多钱。”梁熙还是低着头。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霖子呢?你告诉他了吗?” “他啊……我和他早就无话可说了。”梁熙闭了闭眼,声音微颤。 角度的关系,傅希媛看不见她的表情,可光听着就心疼:“就算这样,你也可 以来找我啊,傻丫头,有什么困难不能开口的?” 梁熙只是摇了摇头。 包厢里虽然清洁过了,可是空气不是很流通,还有淡淡的烟酒的味道。刚才又 经历一番折腾,梁熙勉强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就往垃圾桶里干呕,脸色要多难 看有多难看。 傅希媛怔了怔,不敢相信地问:“小熙,你是不是……怀孕了?” 吐得天昏地暗的梁熙根本没办法回答她,又听见她问:“是霖子的?他知不知 道?” 那会儿梁熙是怎么回答她的? 对了,她当时用一种平静到不可思议的语气说:“我原本是打算告诉他的,可 他已经没有知道的必要了。” 然后傅希媛自然也就知道了梁熙家里破产,父亲入狱,她和弟弟面临辍学,而 她又和霖子分了手,还怀着孩子,这么一连串的打击像巨石一样压在这个本来被人 呵护备至的女孩身上……她居然还不分青红皂白就骂她不懂事。 她不知道梁熙为什么坚持不肯告诉霖子关于怀孕的事情,那时她要电话应该就 是说这件事的,后来为什么没说出口,她无从得知,只能尊重她的意思。 梁熙并没有打掉孩子的想法,又不怎么愿意接受她金钱上的帮忙,说长贫难顾, 她要用钱的地方是无底洞。 梁熙这样,霖子也有责任,何况梁熙还是她很中意的学生,她不忍心不管。 傅希媛只好给梁熙介绍收入也客观的翻译工作,又帮她找了个好律师,悄悄垫 了律师费,总之能帮的就帮,尽量减少她的负担。 可到底还是出事了。 那天傅希媛有些低烧,便起床晚了。 接到梁熙室友徐萌的电话,语气有些焦急:“傅老师,您,您好,我是徐萌, 小熙不舒服,下面一直在流血,怎么办啊?”说到最后她都哭了出来。 因为之前她就拜托徐萌多照顾梁熙,有什么事可以打她手机的。 徐萌没遇过这样的事,情急之下大脑一片空白,只记住要给傅希媛打电话,她 有办法。 傅希媛一听“流血”这两个字心里就咯噔一下,孕妇见红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赶去了医院,袁医生先问了情况,又给开了保胎的针药,说得再观察几天,如 果不再见红就证明孩子保住了。 梁熙的情绪明显已经乱了,说话也没头没尾的。 等她睡了,傅希媛才把徐萌叫出来问,好好的怎么见了红,是不是又去做别的 工作了。 徐萌也冷静下来,一脸愤愤地说:“小熙不知道打哪儿听说何培霖可能要和别 人订婚,心情一直不好,昨天过马路的时候又没留神,听不见喇叭声,差点被车撞 了,幸好司机刹车快,她只是跌了一跤,可是回来后一直说肚子不舒服。都是何培 霖那个混蛋!要不是他扇了小熙一个大巴掌,小熙就不会总是间歇性耳鸣听不见声 音,她还怀着他的孩子呢,他怎么就敢和别人订婚?” “你别急,只是两家长辈都有点儿意思,不是真的。”傅希媛叹了口气,脑子 灵光一闪,抓住了重点,“霖子什么时候扇了小熙耳光?为什么?” 徐萌有些激动:“还不是他的好姐姐?说小熙一言不合就动手推她下楼险些流 产,可小熙说明明是她自己摔下去的!刚好那段时间何培霖和小熙因为高家哥哥的 事情一直吵架……” “霖子也就相信了?” “我不在场,只是知道梁熙回来的时候脸是肿的,哭得跟泪人似的。” 傅希媛睁大眼,见徐萌点头,她气得要命,“他脑子进水了吗?” 徐萌憋了很久的话好不容易可以说出来,便也不管不顾了:“脑子进水的是小 熙,偏偏喜欢一个混蛋。还说什么和他约好了,彼此再生气不能超过一个月,她说 等大家冷静了再找他解开误会就行了。谁想到接着出了梁叔的事?好像何培霖在那 边也有了别人,所有的苦倒是小熙一个人全受了,我要是她早就熬不住了……” 其实换了谁都受不了。 治疗的效果并不好,梁熙□一直出血,孩子眼看着保不住了,袁医生劝梁熙放 弃孩子。 梁熙不肯。 袁医生就让傅希媛当说客,越晚做手术,对她的身体伤害越大。 那天的对话,傅希媛至今想起来都心酸。 “傅老师,宝宝还好好的呢,她很乖,我几乎都不吐的。” “小熙……” “已经快四个月了,可以听见她的心跳了,我怎么能不要她?” “……” “您帮我求求医生好不好?一定有其他办法的!” 傅希媛不忍心看她,咬牙劝说:“小熙,医生也是为了你好的。” “傅老师,我想见培霖,很想很想,怎么办?他还没见过宝宝呢,他那么喜欢 孩子……” 她的病号服已经被泪水打湿,双手紧紧地护着肚子,不肯让任何人靠近。 都是疼痛有等级之分,可是只有真正痛过的人才知道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并不 是简单的用几度痛级可以形容出来的。 梁熙再不愿意,孩子仍然保不住。 只是一个简单的引产手术,可却是梁熙人生中的海啸,她还那么年轻,如花似 玉的年华就要被迫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就连她这样站在手术室外的人,都觉得是前所未有的煎熬。 奇怪的是,梁熙比她们想象中的都平静,乖乖吃药认真调理,仿佛已经接受了 这个事实。 可惜她们都把梁熙想得太过坚强。 谁也不会想到她前一秒还反过来安慰她们说自己没事,下一秒自己就悄悄地回 到她和何培霖曾经住的公寓,想在那里结束生命。 要不是徐萌警觉,或许这个世上再没有梁熙这个人了。 傅希媛的声音顺着冷风传来:“你们肯定想象不到当时的情形,尽管已经过了 近一年,可每次回想起来我都觉得触目惊心。”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目光幽幽, “小熙今年才二十二岁啊。” 现在说出来不过是个千字万字的故事,可真正经历的又何止千万?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浴室的地砖上都是血。 梁熙躺在浴缸里,几乎没了呼吸。她腕上的伤口很深,医生说那是下了狠劲的, 再晚几分钟送来华佗都救不了她。以后是稍微重一点的东西都拿不了了。 何培霖的身影仿佛是被风雪风化了千年的岩石,深邃的眸光见不到底,要不是 他还有呼吸,他都以为自己跟着傅希媛说的话慢慢死去。 他像刻字那般,冷硬地一字一顿问出口:“她为什么还要骗我说孩子是她故意 不要的?你为什么也替她瞒着?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的声音,颤得如寒风落 叶。 景衍给他的消息里没有这些,肯定也是傅希媛做了手脚的。 傅希媛平静地看着他:“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愿意知道?若有甜蜜,就两人 分享,若是痛苦,那就一人承担。霖子,小熙比你以为的更爱你,又怎么忍心让你 承受她经历过的痛?” “她只和我说,她恨你也恨不起来,只不过……也没有力气再爱了。” 放弃,有时候是一种迫不得已的勇敢。 何培霖铁青着脸色,眸里是前所未有的沉郁,心里潜藏的怒意像一只马上要腾 跃而出的兽撕咬着他的理智。 他的胸腔激烈起伏着,没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将捏紧的拳一挥捶向身旁的落 地镜墙,力道又重又狠,铿锵一声,龟裂的镜子折出他绷紧的面容。 血腥味在空气里蔓延。 他那带血的手掌有些吓人,有些玻璃碎都扎在上面了,傅希媛担心地皱起眉喝 止:“你这是干什么?手还要不要了?” 她正想上前去看看他的伤势,却见他一个转身冲到一直沉默的高远衡跟前,揪 着他的衣襟朝他脸上又是一拳:“他妈的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高远衡擦了擦嘴角的血,也来了脾气,和他扭打起来,两人都是下了狠劲的, 不一会儿脸上身上都挂了彩。 眼前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培宁哭得不行,上去拉开他们:“别打了,你们都别 打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可她轻飘飘的拉扯没有作用,反而一下子就被他们推到了地上,傅希媛看得直 摇头,上去把她扶起来,又冷眼瞅着两个大男人打了一阵子,才冷冷地说:“你们 要打要杀就到外头去,在这里逞什么英雄?小熙还在休息呢,你们是要吵得她不得 安宁么?” 这话比什么都有用,何培霖先住了手,因此还生生受了高远衡一拳。他只是闷 哼了一声,整个人像傻了似的,只是怔怔地歪站在那里,眼睛一下子失去了焦距, 也感觉不到痛。 梁熙,小熙,他爱到骨子里的熙子。 现在还躺在那里,曾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那些爱她护她宠她一辈子的承诺,都 成了最大的笑话。 他居然还说什么报复,那时的自己,怎么就舍得伤害她呢? 高远衡同样伤得不轻,扶着客厅的大圆桌直喘气。 何培宁想过去看看,被他一个眼神给瞪住了,只得在原地咬唇干着急。 他咽了咽喉咙,才半是苦笑半是讽刺地睨着何培霖:“其实你说的也不错,这 许多的事都与我有关,小熙受的那些苦,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何培宁幽幽地喊了一声:“远衡……” “有些事情憋在我心里太久了,也趁着今天的机会一起说出来。”高远衡并没 有理会何培宁,顿了顿又说,“你们也许都不知道,如果当时不是小熙一直劝和, 我和培宁早就分开了。” 还在高中的时候。 何培宁和高远衡是在一个在北京办的学习交流活动中认识的,刚好分在同一个 小组,他们很谈得来,虽然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但是因为志趣相投,所以在活 动结束后也一直保持联系。后来何培宁放弃了家里的出国留学安排,选择去上海和 高远衡念同一所大学。 两个青涩的年轻人在天长日久中慢慢相处出了感情,当时也并没有考虑得太深, 很快就顺理成章地在校园里出双入对。 自古以来高嫁低娶家宅安宁,女方家世若比男方高太多,生活方式不同,矛盾 自然也就更多。 这段开始很美好的感情越走越艰难。 因为高远衡对从商没有兴趣,只喜欢做研究,他父亲高裕和也没有勉强他,而 是一度打算卖掉公司退休的,在高远衡和何培宁确定关系以后,高裕和却打消了这 个想法。他开始不断地接项目做工程,把公司扩大经营,后来甚至把产业转到了国 外,只为儿子在将来的亲家面前能说得上话。 可惜一场金融风暴,不但梁旭东遭了殃,高裕和也难幸免,资产大幅缩手不止, 早就累垮的身体更加一落千丈。 高远衡和何培宁之间也不顺利。 当揭开浪漫这层纱幔,藏在里头的才是感情最终的归宿,生活。 其实在何培宁的一再坚持和保证下,何家长辈并没有过多反对他们在一起,甚 至于早早安排好了未来的一切。 他们毕业后一起回北京,订婚,继续深造,留学,进公司,结婚……这或许是 别人眼里的康庄大道,却不是高远衡想要的,何家给他给他父母的压力太大了,尤 其是父亲为他累得病倒后,他开始反思这段感情是不是有走下去的必要。 他把这个想法和何培宁提过,她当时的反应很激烈,没想到她那么爱他,为他 付出了那么多,他居然想退缩? 两人一直吵吵闹闹谈不拢,也少了从前不用考虑将来时的亲密。 高远衡开始喜欢喝酒,也不再去实验室。 是梁熙最先发现了不妥,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出事,就主动地约他出来谈心。 梁熙和高远衡的生活环境相同,那时她还和何培霖在一起,何家姐弟的性格都 很像,她自然能理解他的心情。不过她看得出来他还是在乎何培宁的,不然不会这 么痛苦,还借酒精麻痹自己。只是男人天生要比女人理智,更容易无情,她怕他一 时冲动做了错误的决定,一直鼓励他别轻易放弃。 两人是青梅竹马,有了二十年的感情,彼此倾吐心事很平常,经常见面也自觉 坦坦荡荡的,可是在何培宁和何培霖眼里看来,就不是一回事了。他们都知道梁熙 曾经暗恋过高远衡,正巧两对儿又处在不稳定的摩擦期,他们的见面就像埋下了一 根导火索,大家的误会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 直到何培宁设计高远衡“意外”怀孕,这条导火线就引燃了。 何家要求他们马上结婚,一直当闷葫芦的高远衡终于爆发了,这并不是他期待 的婚姻期待的孩子,反而像赶鸭子上架似的把人逼疯了。 于是他正式提出分手,何培宁不同意。 也从那时起一直开朗大方的何培宁变了,怀孕后她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容易 胡思乱想患得患失。 而那时梁熙刚从希腊旅游回来,她和高远衡碰面后知道事情经过后,劝他不管 怎么样也得为了孩子再仔细考虑,好说歹说,高远衡终于答应了会再好好想一想。 梁熙没多久就去找在医院安胎的何培宁,想帮忙解开他们的心结。 谁晓得何培宁见了梁熙就控制不住自己,越说越激动,还哭着扯着梁熙不肯放 手,一时不慎脚下打滑摔下楼梯。 那时候情况一下子乱了。 有病人说看到两人争吵。 有护士说看到梁熙推打何培宁。 对于这些传闻何培宁在醒来后没有说任何反驳的话,算是默认了。 梁熙百口莫辩。 高远衡以为是梁熙为了他和何培宁吵架,累得何培宁出血差点流掉孩子,心里 有愧,根本不敢面对。 何培霖心里一直有条刺,看不惯梁熙和高远衡走得太近,一发生了这事儿,就 认为梁熙心里还有高远衡,不惜为他而伤害堂姐,一时火烧心,也没脾气听她解释, 当下就给她狠狠一巴掌,然后心灰意冷地提出了分手。 何培宁“因祸得福”,高远衡因为内疚而和她结了婚,还一起出国。 他们谁也没再见过梁熙。 只是一个很简单的误会。 本来可以说清楚的,可惜被怀疑、嫉妒、愤怒这些冲动的情绪蒙蔽了自己的心。 最后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环扣着一环,误会像滚雪球似的,饶是再说清楚, 也早已砸得伤人伤己。 而且这还并不是事情的全部。 高远衡说完后,悲哀地转头看着何培宁,好像从来都不曾真正认识她一样,缓 缓开口问:“我爸那两百万呢?还有你说认识擅长打经济案件的律师可以介绍给小 熙?都是骗我的对吧?你答应我的,都没有做到……” 高裕和与梁旭东是很好的朋友,只是因为去了美国发展后少了往来,后来他身 体也不好,知道梁旭东出事的时候已经迟了,梁旭东早被判了刑。可他又一时拿不 出多少现金,东拼西凑的弄了两百万让高远衡送去尽一份心意。 不知怎的何培宁知道了,还大方地说她认识律师,这件事就包在她身上。当时 他正参加一个生物研究工作,他父亲和小磊身体也不好需要照顾,而他也没有立场 和梁熙接触,说到底,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妹妹。 而何培宁来美国后,换了环境也慢慢变回从前恋爱时爽朗的性格,认识的人比 他多得多,他就放心地把事情交给她。后来他每次问她关于梁家的情况,她都说没 问题,他也没有怀疑过。 到头来才发现她设计他怀了小磊,让他误会是小熙推她下楼,骗他说会尽量帮 小熙一家的。 他无条件的信任,换来的不过是她一次又一次的欺骗。 那个他曾经爱过的女孩儿,如今,也不过就是他儿子的母亲而已。 他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小熙。 “远衡,我……”何培宁说得艰涩:“我又开了个户口帮爸把钱存了进去。梁 家欠的钱,两千万都救不了,所以我……” “所以你就把梁熙的救命钱拦住了?”何培霖打断了她的话,眉宇间毫不掩饰 地浮着悲凉,“你至少,至少该告诉我,让我知道一切啊……你们什么都知道,就 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像个傻瓜似的……” 何培宁泣不成声:“对不起,培霖,对不起……”她不是有心的,只是单纯地 想梁熙离开她的生活,并没有想到后来会在她身上发生那么多变故,受了那么多的 难。 “对不起?”何培霖抿着唇重复,眼睛定定地望向卧室的方向。 眸里一片死寂。 对不起有用吗? 现在就算他说一万遍对不起,她也不会原谅他吧? 35、雪夜 在这个深冷的夜晚,下了自北京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明净的玻璃窗外飘落絮 絮的雪花,给天地铺了一层清冷的白,好像直到这时才能真正感受到冬的气息。 傅希媛见何培霖一直倚在卧室门口,也不说话,就开口问他:“我听你电话一 直响,可能是有急事,怎么不接?” 何培霖只是摇摇头,直接把手机关机了。 现在他的心情肯定很复杂。 傅希媛拍拍他的肩膀,说:“袁医生给小熙打了针,估计要睡到半夜,要不你 先回去吧,我来看着她就行。” “大嫂……”何培霖顿了顿,“我想留下来。” 傅希媛也不勉强他,轻声叹了口气。 何培霖轻轻地走进卧室,梁熙安安静静地在床上躺着,可能是暖气太热,被子 被她掀了一角,他弯下腰,伸手细心地替她掖好。 她的头发都披散开,软软地落在枕边,他忍不住想帮她理一理,又怕吵醒她。 他不敢去想她醒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还能这样陪着她多久,时光像是偷来的。 醒来时的梁熙,见到的就是那样一个何培霖。 他沉默地站在窗台前,手指夹着一根烟,并没有点燃,眼睁睁的看着远处的一 个点。 下巴有些胡渣,衣服很皱,垂下的另一只手还包着纱布。 她怔了一下,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时间原来过得这么快,想一想,她已经认识他五年了。她爱过他也恨过他,现 在只是觉得很累,什么话都不想说。有很多事情,他知道或者不知道,并不能改变 什么,她也想不再在意了。 何培霖慢半拍地回过神来,把烟丢了,侧着脸声音低缓地问:“外面下雪了, 你要过来看看么?” 梁熙认真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他,而是问:“傅老师是不是……全都告诉你 了?” “雪还蛮大的,要不我们明天去故宫怎么样?”何培霖也答非所问,像是不在 同一时空的两个人。 梁熙家乡在南边,几乎没什么机会看雪,所以到了北京念书以后,她总是惦记 着看雪景。 她尤其想去看一看雪中的紫禁城,网络那些随手拍都美得惊人。可是一直没机 会欣赏到,以前是时间不凑巧,如今是没了那份心境。 梁熙耐心地说:“你一定要这样吗?一年前的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见你一 面,我真的努力过了。”她顿了顿,“培霖,是你先放弃我的……” 既然放弃了,就不要后悔。 何培霖抿着唇,直视着她苍白的笑容,神色很平静:“熙子,我们结婚好不好?” 梁熙意外地睁大眼睛,随即移开了眸光,转过身平静地说:“你是该结婚了, 不过是和许小姐结婚,而不是‘我们’。” 何培霖的眼里复杂难辨,良久,才慢慢说:“梓茵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她 有喜欢的人,和我订婚是权宜之计。” 闻言,梁熙被子里的手紧紧攒着衣襟,没办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只是她表面上依旧轻描淡写:“是吗?那又怎么样呢?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计较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你是不是……真的不能原谅我?”他还是问了出口,握紧的拳再次渗出血痕。 “培霖,你还不知道吗?我和你之间,根本不存在原谅的问题。如果不是傅老 师执意要替我说出来,我是打算瞒一辈子的。其实何必再告诉你呢?能改变一切? 让你难受我的贝贝会回来?” 很久,都没有再听见声响。 梁熙忍不住回头,身体马上僵住了,何培霖近在咫尺,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你想怎么样?” 那些不好的记忆又跃入脑海里。 何培霖面对她防备的眼神,心里像被刀刮了一下,不过还是脱了鞋,坦然地躺 在她身边。 梁熙虽然全身虚软无力,可还是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他拉住,没有受伤的手, 和她十指紧紧扣握着。 他忽然笑了:“你放心,我不会再对做什么的。” 梁熙抿着唇不说话。 何培霖的手指在她腕上凸起的地方轻轻拂过,低声问:“还疼不疼?”也没等 她回答,他又说,“你那么怕疼的人,肯定受不了的,怎么对自己那么狠,你把刀 子向我招呼也比伤害自个儿好啊。” “那时我找不到你……何培霖,那时的你又在哪里?在哪里?”梁熙的声音像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幽幽的,却意外的平静。 可她的眼泪出卖了她的心。 若真的无动于衷,不会到今时今日还在难受,不会……不能面对他。 过去的一年半,她是怎么走过来的,想忘都忘不了。 医院里,无论她怎么解释他都听不进去,还把分手那样狠绝的话说出口。 爸爸突然间被捕,周围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肯伸手,她茫然无措,想找他帮忙, 不是打不通电话就是找不到人,问了很多人才知道他出了国。 发现自己怀孕了,想方设法找到他的电话,不管怎么样,总是觉得他是孩子的 爸爸,她还……爱着他,应该要告诉他,可电话都是女人接的。 父亲欠下的巨债像一座大山,彻底把她压垮了,再苦再累的工作她都愿意去做, 被人骂被人欺负都在所不惜,就是那样的时候,她都没想过放弃孩子,他曾经那么 喜欢那么想要的孩子。 他说他们的女儿要叫贝贝,他们的宝贝。 她以为误会总会解开,她以为痛苦总会过去。 可他怎么就能转身跟别人订婚呢? 那一天,其实阳光很好,可是在她眼里,整个世界都是黑色的。她看不见路, 听不见声音,觉得心都要死去一样。是她不好,如果她坚强一些她小心一些,宝宝 不会就这么没有了。 她不是个好妈妈。 她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样狠,刀片往手里割的时候,根本不觉得痛,什么 都没办法考虑,只是想着自己怎么还不死,怎么还要活得这般难受。 这一段好不容易熬过去了,回过头来还要再一次面对他。 可她还怎么面对他?连见一面,都是痛。 傅老师说得对,没有爱哪里有恨? 一个人伤害你,是因为你心甘情愿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她爱他,所以沉默忍下他对她伤害;他也爱她,所以才会不择手段,做出那些 超出他理智的事情。 这些都是没办法追究责任的。 何培霖听闻她压抑的哭声,手握得更紧了,眼睛慢慢合上:“是啊,都怪我, 都是我混账。” 他随手把床头灯关了。 梁熙觉得自己全身的知觉都在被握着的手上。 她以为何培霖已经睡着了,或许他也这么以为。 两人一直都不说话。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 黑夜里,何培霖对着看不清花纹的天花板,慢慢开口:“那会儿我没有接过你 的电话。” 梁熙愣了一下,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打了几次,都是女人的声音。” “刚到英国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喝死了,每天都泡在吧里,就没清醒的时候,也 不知道是谁拿了我的手机,后来还酒精中毒进了医院,后来号码也换了新的。” “我以为你不想接我电话。” “那天打了你之后我就后悔了,可是又拉不下脸回头找你,每次吵架不管谁对 谁错都是我先哄你,我那时想怎么就不能是你先低头?明明是你理亏,知道我不高 兴你去找高远衡还偏去。我一直等你亲自来找我,可惜一直没有见到你,我等了很 多天,才一气之下出了国。” 酗酒的毛病也是那时候染上的。后来他也因这个差点把命也丢了,在医院躺了 整整一个月,只是这些现在已经没必要再告诉她了。 梁熙默然地叹了口气,那天吵架没多久,就传来她父亲被捕的消息,她哪里管 得上自己心疼难受,急急地订飞机票往家里赶。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她问了 很多人都找不到他的电话。后来还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几乎走投无路了,连课也没 怎么上,守株待兔地等到了傅希媛要了号码。 可依旧没有改变结果。 也许他们彼此的心里都从未放弃过,可惜一直错过。 像在一个岔路口上分开了,越走越远。 梁熙打破沉默:“培霖,我已经不怪你了,可是我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说什 么爱恨。” 何培霖呼吸一紧,想打断她的话说些什么,不过喉咙像被锁住一样什么都没办 法说出口,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开口? 听见梁熙又说:“我们就这样,彻底结束吧。” 是一个肯定句。 不要两个字,在何培霖胸口锤击了一千遍一万遍,始终没有敲出来。 梁熙以为他不肯。 却在破晓的那一刻,听他说:“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