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何总?”秘书又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何培霖这才回过神来,把方案递给他:“记住选的代言人一定不能有绯闻,你 让广告部的人跟紧点儿。” “是,我马上办。”秘书琢磨着上司的心情不太好,说话也谨慎了很多,“刚 才您开会的时候江先生来过电话。” “知道了。”何培霖往揉了揉眉心椅背一靠,秘书识趣地关门离开。 桌上要他过目的文件有小山高,可是一直到夕阳西下,几乎纹丝未动。 原来已经六点了。 他有些厌倦这样从早忙到晚的生活,可是如果不工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 做什么,心里有一个窟窿,无论填什么进去,都是空的。 梁熙已经搬离何培霖的宿舍,在傅希媛的帮助下顺利通过面试,还住进了学校 的宿舍。 离正式上班还有一星期,她特意去图书馆借了一批相关的书籍回去琢磨。 工具书都很厚很有分量,她不但捧着书,手里还提着在食堂买的晚餐,勉强走 到宿舍楼梯口,她的手已经麻得不成样子,软了一下就把书倒了一地。 何培霖透过车窗远远地看着,下意识的手已经放在门把的位置,刚有动作又安 静下来。 在后面走来的一个男的上前帮她把书捡起来,两个人似乎认识,接着有说有笑 地一起上了宿舍楼。 何培霖扶着方向盘的手握得紧紧的,如今的他连一个普通路人都不如,他已经 走不到她的身边了。 当熟悉的人渐渐变得陌生,是什么滋味? 他有些心浮气躁,把车子开出校园,在街上转了几圈,然后在附近一个小区的 公寓楼前停下。一年多以前,他一直和梁熙住在这里,那一天在医院撂下狠话后他 再没回来过一次。 以前是不想,现在……是不敢想。 小区没什么改变,花园里很多人带着孩子宠物在散步,梁熙以前就嚷嚷说要养 一只狗,每天吃了饭就带它下来溜达,他对动物毛发敏感,没答应,只得变着法儿 哄她忘了这茬。 他有很多事都没有答应她。 独独那天她说要彻底分手,他不想答应,却不得不答应。 在车里把整包烟都抽完了,何培霖终于还是决定上去看一看。电梯每闪一个数 字好像都在他心里凌迟一下,好在折磨的时间并不算长。 何培霖在门口站定,娴熟地摁了一串密码——027720,门嘀一声打开了。 因为太久没有人住,扑面而来的味道沉沉的并不好闻,何培霖亮了灯,站在玄 关打量了一下屋里,这里也没变,也许变的人只有他和她而已。 他没看别的地方,一步一步走近卧室,推开那里浴室的门。 地方已经被收拾得很干净整齐,何培霖却只记得他大嫂说的,梁熙曾经在这里 割腕自杀,地上全是她的血,触目惊心的血,好像还能闻到残存的血腥悲凉的味道。 那么怕疼的女孩,他说要捧在手心一辈子的熙子,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伤害自己。 他嘭一下把门合上,靠着门扉喘大气,或许再多看一眼,他会把自己杀了也不 一定。 何培霖,你真他妈的是个混蛋,无可救药的混蛋。 家具都蒙上了一层灰,桌子右边的抽屉是梁熙专用的,放她宝贝的东西,还会 上锁,他想看还得问她舀钥匙。 他只是习惯性地拉了拉,想知道她藏了些什么,没想到这回没缩上。 随着滑轮滑动的声音,他的呼吸也跟着停止了。 里面有他们在逛街时买的老公证老婆证,他记得自己给她写了十不准,她又要 他保证十做到。 有他在希腊送她的戒指,刻了他的名字。 有一件深蓝色的男式毛衣,是他选的颜色,他离开那会她刚刚起针脚,现在已 经织好了。 上面还搁着一双粉色的毛线勾的小袜子。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手抖了一下,把它们紧紧攥在手心,就靠着桌子滑坐在 地上。 要不是听见手机响,何培霖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知觉,手里的毛衣已经被打 湿了,他又仔仔细细地把它叠好,和小袜子那些重新放回一起。 深呼吸了几下,他才接了电话,是江哲打来的:“你在哪儿呢?” 何培霖不想多说,直接问:“有什么事?” 江哲听见他厚重的鼻音,有些担心:“你没事儿吧?是方烁然那小子,他让咱 们都到俱乐部去,说有好消息宣布,还撂狠话不去的不是兄弟。” 何培霖轻轻笑了一下:“好,你们先玩,我等一下就来。” 等何培霖去到俱乐部包间,大家都玩开了,赵正洋和罗华正和几个美女在玩转 盘,主角方烁然还没到,江哲身边也坐着一个标致的女人,只有何培霖是一个人。 江哲把身旁的人推了推:“喏,这就是何总,你不是想认识么?还不主动点儿?” 凌菲抬起眼,愣了一下,都说这位何总年轻有为,可她是真没想到原来这么的 年轻英俊。 她是因为近来一部片子蹿红的玉女明星,经纪人说这位何总的公司最近在物色 新一季代言人,不但报酬可观,曝光率是其他的小广告不能比的,因此托了很多关 系才托到江哲帮忙介绍。 娱乐圈的复杂人人知道,她素来也不愿应酬那些脑满肠肥的老板,可对象若是 何培霖,却又不一样了,有财有权有貌,若能得到他的青睐,还不得一步登天。 凌菲殷勤给江哲和何培霖倒了红酒,坐到何培霖跟前,弯腰的时候刻意穿的低 胸小礼服露出诱人的沟线。 她妩媚一笑,举起杯盛情邀请:“何总您好,我是凌菲,请多多指教。” 按她的经验,一般这种时候,礼貌的人会顺势举杯和她寒暄**,恶劣一些的会 趁机揩油什么的,只要不过分,都算不得什么。 可没想到何培霖根本不吃这一套,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走开。” 凌菲咬咬唇,不着痕迹地把恼怒掩去,又给自己找台阶下,笑道:“是我不对, 何总刚来,肯定还不想喝酒,那我唱歌给何总解解闷。” 她坐到台上的高脚椅子上,选了一首《当冬夜渐暖》—— 很多事情/ 不是谁说了就算/ 即使伤心/ 结果还是自己担 多少次失望表示着多少次期盼/ 事实证明/ 幸福很难 …… 当冬夜渐暖/ 当青春也都烟消云散 当美丽的故事都有遗憾/ 那只是习惯把爱当作喜欢 重要的是/ 我们如何爱过那一段 凌菲很有自信,因为很多人都说她的声音很干净很独特,不输孙燕礀。 江哲也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怪不得这女人能迅速走红,也是有几分实力的。 再看何培霖,似乎也听得愣了神。 凌菲笑意满满的自以为打动了他,男人嘛,要不贪女人的美色,要不恋女人的 才情,当然更好的是才色兼收了。 可何培霖不是别人,尤其是今天他的心情低到一个极点,凌菲再靠上来时便被 他冷冷一喝:“我都叫你滚了,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他的声音很大,吓得凌菲往后退了一下,正好有个女孩在倒酒,正正把酒倒到 了她的裙子上。 这是刚到手的香奈儿春季新款,要好几万的,凌菲迁怒似的扬起手就要扇上去, 被何培霖用力地抓住。 “还想混的就马上消失。”显然何培霖动怒了。 江哲马上给凌菲使了眼色,她再有不甘,也不敢冒这个险,只能狼狈地冲了出 去。 跪在地上的女孩子脸色苍白,一直在说对不起和谢谢,又把桌上地上都擦得干 干净净。 何培霖静静地看她这样,渀佛是透过她在看别人。 想起那个为了赚钱任他使唤的岑西。 也想起了,他的熙子,当时她是不是也是被人这样欺负的? 他脑袋靠着软垫,把手搭在额头上,不敢再想下去。 赵正洋和罗华也把女人打发走了,面面相觑,又给江哲努了努嘴,江哲硬着头 皮问:“刚才电话里就觉得你不对劲,到底又怎么了?” 按他说,能把他弄得半死不活的除了梁熙还有谁?再加上现在知道了那些事, 不悔死才怪。 不过这话他可不能说出口。 何培霖只是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老方什么时候过来?我明天一早有 个会议,待会儿就走了。” 罗华马上说:“我打电话问问。” “不用打了,老子来了!”方烁然兴冲冲地杀进来,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赵正洋拍拍他的肩膀:“臭小子,咋这么高兴呢?方叔同意你和林俏离婚了?” 他和林俏三天两头吵架闹离婚,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也总是这么调侃他的。 方烁然瞪了他一眼:“我呸,狗嘴吐不出象牙,咱俩好着呢!”转头又给大伙 儿显摆,“你们,赶紧的存好钱给我儿子封大红包啊!” “你儿子?”江哲挑起眉。 “林俏有了呗!”方烁然越说越兴奋,“老子刚伺候她睡觉才得空溜出来,来, 赶紧给我满一杯,渴死我了。” 江哲见何培霖脸色一沉,想起他那些事,心里暗叫不好,马上说:“就为这点 儿事你就把咱们都叫出来啊?真没劲,懒得理你,咱们可回了啊。”说完又扯了下 方烁然,希望他够机灵。 偏偏方烁然不满意,还一咕噜地直说下去:“什么叫这点儿事?你们谁又我能 耐?我可是咱们哥儿几个最早当爹的嗳!” 何培霖忽的站起来:“我先走了!”刚走了几步,又说,“恭喜!” 方烁然还没回神,傻傻地问:“霖子今晚怎么了?谁惹他了?” 其他三人冷哼,不约而同地喊:“你!” “我怎么了?” 赵正洋睨着她:“都提醒你了你还往霖子伤口上撒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刚跟 梁熙掰了,还有他们孩子的事,这不是把自己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上么?” 方烁然马上蔫了,拍拍自己的额头:“我今天陪林俏去检查,有了结果我们就 光顾着高兴了,居然把这事忘了……” 江哲叹了口气:“要是霖子他也能把这事忘了就好了。” 大家都沉默了。 时间并不能治疗所有的伤口。 有些痛,是记一辈子的。 又到了新一年的毕业季,学校里多的是聚聚散散,大家都即将为了前程各奔东 西。 七月的天气已经很闷热,像烤火炉一样,学生们放假后,梁熙也开始休假。 她坐上开往机场的大巴,恹恹地靠着车窗,手里捏着一张红色的请帖,徐萌要 结婚了。她是真心替好友高兴,可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当初大家都说,她们宿舍请的第一杯喜酒,肯定是她和何培霖的。 窗外一片艳阳,照不进她的心。 暑假是出行高峰,机场的人挺多的,梁熙排队也排了十几分钟,终于在柜台出 了机票,托运了行李。 她看看时间,离登机还早,就在机场的商店逛了一圈,最后候机大厅的书店翻 到了一本《张爱玲传》,看着看着便入了神,一眨眼就到时候登机了。 梁熙把书买了下来准备在飞机上继续看,然后匆匆往登机口走去。 离门口最前的一排,有个人拿了行李起身,把旁边一直低着头的人膝上的笔记 本和钢笔都蹭到了地上。他搔搔脑袋,一边帮忙把东西捡起来,一边道歉:“真是 对不起。” 对方抬起头微微一笑:“没关系。”他穿着灰白条纹的衬衣,惯了前两颗纽扣 敞开,袖子挽到手肘,配黑色的西裤,正式又不减慵懒的打扮。 那样熟悉的感觉,让梁熙有片刻的怔忡。 弹指间,流年碎。 他们已经大半年没见过面了,他是个守信的人,说不会去打搅她,就会说到做 到。只是偶尔从别人的口中零星地听到一些和他相关的消息。 三月的时候,何许两家解除婚约,许梓茵随后闪电嫁给著名学者霍坤泽,一时 成为城中热话。 随后何培宁和高远衡也正式离婚,只是还在为孩子抚养权的问题僵持不下。 从这个角度看,何培霖好像比以前更瘦了,傅老师说他这大半年几乎成了空中 飞人,在飞机的时间比在陆地还要多,总有忙不完的项目谈不完的会议。 仿佛是心有灵犀,何培霖也看见了她。 他意外地愣了一下,随即起身笑了笑:“你也在这里?” 很张爱玲式的见面,于千万人之中,总会遇见你要遇见的人。 何培霖见梁熙的视线落在他握着的钢笔上,很快就把它放回口袋里:“这笔用 习惯了,懒得换。”说完又尴尬地咳了两声。 梁熙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这支钢笔是她送他的第一份礼物,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都长,他当时嫌弃她没 创意,却一直贴身带着。 梁熙的眼里氤氲起了水汽,她告诉自己要争气,要若无其事,要无动于衷…… 在这半年里,她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她也做得很好,可是为什么一碰到他, 所有的心理建设都是徒然。 何培霖定定地凝着她,微勾起唇:“我要去杭州,你呢?要飞哪里?” 梁熙努力维持着淡然的表情,抿唇笑了笑:“我去上海参加婚礼,徐萌要结婚 了。” “哦,是吗?那可是大喜事,你替我和她说一声恭喜,礼物下次再补。”他微 眯眼睛笑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那会儿她当我们的红娘也够辛苦 的了,反倒是她领先了。” 他说得自然,可梁熙根本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幸好广播再一次说飞上海的航班 准备登机,梁熙才松了口气。 “嗯,我会跟她说的,飞机到点了,我先走了。”她转身就要走。 没想到会被何培霖抓住她的手腕。 他轻轻一唤:“熙子。” 梁熙刻意忽略从手腕传来的温度,只是回过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张了张嘴,终究是松了手。 “对不起。” 何培霖甚少有说对不起的时候,他一直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算最后错了, 也只会努力补救,他说对不起是世上最不负责任的三个字。 这三个字,他从前不说。 那个夜晚他也不说。 今天,却说了出口。 是因为唐突了她?还是为以前的种种道歉?或许兼而有之。 如果她坏一些,可以借机再讽刺他一番,如果她淡然一些,可以时过境迁的来 一句没关系,可是她此时此刻的心情,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所以她只是低声说:“再见。” 梁熙订的在飞机上的位子也是靠窗的,飞机起飞时她又翻开手里的书。 正好看到这几句话—— 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爱情本来并不复杂,来来去去不过三个字,不是“我爱你,我恨你,”“便是 算了吧,你好吗?对不起。 ” 如果我能够不爱你,那该多好。 她匆匆把书合上,没有勇气再看下去。 好像在提醒,她虽然还没有原谅,却依然爱着。 何培霖一直看着梁熙登机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见。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那支已被磨得圆滑的钢笔。 她今天穿了红色的裙子,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穿红 的羽绒服,堆高的围巾露出小脸蛋儿,像花骨朵似的。 不过是个青涩的小丫头,见了他只会冷着一张脸,不是避就是闪,他怎么就喜 欢她了呢?总喜欢逗弄她,看见她笑会很高兴,舍不得她哭,她不舒服了会很担心, 知道她喜欢的是别人时心里难受得不得了。 卯足劲终于把她追到手,心里不知道多欢喜。 却又是他亲自打断了这一切。 原来这半年的沉淀并不是淡忘,而是让思念越发疯长。 徐萌的婚礼办得很精致,新郎大家也认识,就是高他们几届的师兄,对徐萌很 体贴,弄得大家都感叹只羡鸳鸯不羡仙。 而梁熙还幸运地接到了新娘捧花,把花捧着手心的时候,她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梁熙在上海逗留了三天,因为离她老家很近,所以趁着假期还长,她又回了一 趟老家,在市区找了家宾馆入住。 年初,梁旭东案子的终审结果出来了,有期徒刑2 年。 梁熙去见了父亲一面。 梁旭东的身体还算好,梁熙告诉他弟弟下学期要参加交换生的甄选,如果成功 的话就可以到美国交流学习一年,又说了一些自己的近况。 直到她离开,梁旭东都是笑着的。 从监狱出来后,梁熙忍不住去了外公的老宅。 老城区的很多地方都在拆迁重建,交通十分拥堵,梁熙走着昔日玩耍嬉戏的老 街上,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就会成为一片废墟。 老宅的门口半掩着。 她并没有走进去,这里早就易主,不是她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了。 蓦地,门咿呀地打开,有个中年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 “秀姨?”梁熙有些讶异地望着眼前的人。秀姨家和她外公家是老邻居,就住 在后弄,只是后来他们去了新家,大家也减少了往来。 “小熙,怎么这么巧?听说你们一家都搬到北京去了,现在回老家来看看对吧?” 看来并不知道梁旭东入狱的事,梁熙自然也不多说,点点头问:“您怎么在这 儿?” 阿秀笑笑:“你们把这里卖了以后,又有好些街坊也打算跟着把老房子卖了, 听说要建个什么商业中心,可后来又说只是拆除一部分危房,而保存完好的民国老 宅都不拆,有些还列入了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里会原址建一条特色街,很多人 也决定不搬了,毕竟大家都住几十年了,或者还能借风赚点钱什么的。” “不过你卖了也不亏,那个接手的年轻人看起来念旧,不会把房子怎么样,还 专门请人修葺了一番,每月给我一千五来这边看顾打扫一下。” 梁熙怔了怔:“年轻人?”不对啊,和她签约的明明是一对中年夫妻…… 阿秀不明所以地继续说:“是啊,这半年来了不少回了,他啊最喜欢坐在二楼 带露台的那个小房间,有时候一坐就是大半天,喏,这不刚刚才走的嘛。” 那是她小时候住的房间,而那个人除了何培霖,不会再有别人。 梁熙转身跑出弄堂口,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长长的街道,从这一头到那一头,那么多的人,都不是他。 街角有个卖凉粉的小摊儿,何培霖站在不显眼的角落等着老板送来曾经在她口 中说很好吃的小吃,再抬头,就看见她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站在路上,单薄的身体 一直在颤抖。 即使看得不真切,可他知道她在哭。 她的眼泪灼痛了他的心神。 其实他很想冲上去紧紧地抱住她,吻她,求她原谅。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脑子里一片空白。 今年的夏天特别闷热,不管白天晚上都跟蒸桑拿似的,从老家回北京后,梁熙 整个假期基本都宅在宿舍。 她笑了笑,反而揶揄他:“要是你到我们学校任教,肯定百分百的上座率。” 陈嘉川依然看着她,微笑着说:“过奖,要是学生们都像你一样漂亮,我可以 考虑转行。” 他总是能将赞美的话说得这般自然。 梁熙不禁摇头失笑:“就为你这句话,我也得请你吃顿好的。” 主随客便,地方是陈嘉川选的,他也比较随意,厌倦了吃西餐,在路过学校南 门的一条街上看到一家私房菜馆,名字还挺熟悉的,便开口问梁熙:“你上次是不 是就说这家的糖醋鱼很好吃?不如就这里吧,去市区反而人更多。” 节日,就意味着拥挤。 梁熙看到招牌眼神就定住了,不经意地苦笑一下,怎么还有这么巧的事儿? 她第一次来这里吃饭,还是何培霖领她来的。 那时她刚到北京,有些水土不服,吃东西也不适应,也不知道他打哪儿听说了, 就找到这家她老乡开的江南私房菜馆,口味什么的都和她家里边的差不多。 地方里学校也近,后来就成了这里的常客了,只是这两年她一次也没来过。 陈嘉川见她许久不答话,仔细看她:“是不是想吃别的?” 他的关心拉回梁熙的心神,她讪笑一声,摇头说:“没关系,就这里吧。” 因为还是八月中旬,没到开学的时候,人不算多,所以也不用排位,上楼就有 位置。 他们寻了个角落的临窗雅座,看出去就是人工湖,傍晚的天色,还能看到情侣 们双双对对地游湖拍拖。 梁熙点了菜以后就没再说话。 陈嘉川似乎是能感知她的拘束,抿了抿唇说:“你这种表情,让我有种搬石头 砸自己脚的感觉,去年去昌平看星也是,今年来这里吃饭也是。” 他的话让梁熙想起来,去年和今年的七夕,都恰好是和他一起过的。 “嘉川……”她心底微凉,呐呐说着:“你别这么说,其实我已经忘记得差不 多了。” 陈嘉川眼神复杂了睨着她,叹了口气:“越想忘记越难忘记,记忆是世上最鲜 活的东西,忘不掉就不要忘,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你看,就像我的腿,无论 我忘与不忘它都没了,痛依然在,而生活要继续。” 梁熙静静地听着,眼神也渐渐迷离。 “小熙,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说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这份心意到现在依然 没变。” 茶匙搅拌的声音一顿。 陈嘉川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可有些话他觉得没有比现在更合适说的时候了。 “这只是我的选择,无论你接受或者拒绝,都不必觉得愧疚,也不必觉得无法 面对我。说真的,前段时间你一直避着我,我挺难过的,我以为我们至少是朋友, 不是么?”他说到这里语气有些感慨,梁熙想开口解释,被他摇头阻止,“你就是 为别人考虑太多,而把自己给难住了。去年你告诉我你放不开,那现在呢,你打算 放开了么?” “我……”梁熙抬头看他,指尖颤了颤,苦笑着,“你都把我看明白了,还非 得我说出口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嘉川目光清亮,平静地说,“放开可不是空口说白话, 不是不见面不联系就可以了,反而是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见面聊天,才是真正的释怀, 做不到这些,你又何必逼着自己放弃他?我听希媛说,何培霖一直在等你原谅。” “我只是觉得,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事,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不管从前幸与不幸,也没有人有本事可以回到过去,你别钻牛角尖了。” 梁熙正要反驳,恰好服务员上菜了。 几道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似乎有让人心情变好的本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很多时候明白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我觉得我已经比之前好了,这是好事,不是么?” 陈嘉川赞赏地颔首,给她和自己都夹了菜,又说:“对了,你真打算考研究生?” “是有这个打算,怎么,你觉得不好?”梁熙觉得他的语气可不像是支持。 “不是不好,学无止境,可我认为你得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才去学习什么,先 工作一段时间在考虑这个问题比较合适,当然,这是我的想法,被你傅老师听到又 会说我是误人子弟了。” 梁熙只是笑,却是把话听进心里。 嘉川说得不错,人,首先要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而傅老师也有她的道理,女孩子多读些书总是不错的。 这顿饭一吃就两三个小时,结账时已经八点了。 陈嘉川去了趟洗手间,梁熙就在大厅等着。 饭馆的大堂经理是老员工,认人的本事也一流,见到熟客就笑着上前客套: “梁小姐,好久不见了。” 梁熙愣了愣才笑道:“之前忙着毕业,就少来了。” 经理翻阅了记事本,微笑着招呼:“你是约了何先生吧?他早就到了,还是27 好桌……” “他也在?”梁熙一颗心怦怦地跳。 经理这才知道闹了笑话,连忙解释:“可能是我搞错了,不好意思。”他讪笑 着离开,心里又奇怪,何先生已经到了蛮久了,一个人坐在老位置,点了老菜色, 又是这么特别的节日,不像约了别人。 留下梁熙一个人在原地怔忡。 她没有碰到何培霖,陈嘉川却碰到了。 他很大方地和何培霖打招呼:“何先生,这么巧?” 何培霖见到他出现在这里也觉得意外,心里已经有了底,客套地笑着:“还真 是巧,你约了人吃饭?” 陈嘉川毫不避讳地直言:“和小熙一起来,不过我们吃好了,准备走,你呢?” 何培霖敛去笑意,淡淡地说:“是么?我刚来,在等人。” “小熙就在前面,要不要去碰个面?” “不了,我不想……” “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我约的人快到了,不方便。” “这样啊……” 何培霖捏了拳。 我只是不想,她见了我又想起不开心的事。 我只是不想,她再流泪。 他舍不得。 开学以后开始忙起来,梁熙几乎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旁的也就没时间多想了。 很久就入了秋,这天下午还下起了小雨,前一刻还艳阳高照,这会儿就灰蒙蒙 一片了,教学楼前挤满了学生。 梁熙没带伞,一个人站在回廊的角落,犹豫着是不是要淋雨冲回宿舍。 “梁熙?”她刚迈开步子,就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她。 她迟疑地回过头,见到是熟人,表情也怔了一下,遂站直身体微笑着:“这么 巧?今天你有课?” 谭振洋咧开嘴笑了笑:“不是,我们哪里有什么课,不过是替教授带一节选修 课,你呢?该不会是……躲桃花吧?” 他是毕业后直接保研本校,现在已经是研二了,课不算多,梁熙回学校工作后 他们偶遇过几次,有时还会在同学聚会里碰面,梁熙近日被一个研一师弟追求的事 他早有耳闻。 梁熙睨了他一眼,笑:“我还不知,原来鼎鼎有名的击剑王子也会这么八卦的?” 她一脸无奈地摊摊手,指着外头说:“你说对了,我是在躲,不过是躲雨。” 谭振洋一样是笑,举了举手中的长柄伞说:“那我送你回去吧。” 雨越下越大,而谭振洋风度十足,几乎半边身子都淋着雨,尽量把伞往梁熙那 边靠,梁熙实在是过意不去,瞅瞅他说:“伞也够大,你给自己挡挡雨吧,我怪不 好意思的。” 谭振洋似乎不当一回事,不经意地说:“这没什么,要知道在以前,咱连给你 撑伞的资格都没呢,谁动了追求你的心思,都得考虑拼不拼得过何师兄,最近这位 师弟还真敢为人先啊。”话一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显得十分尴尬。 他抿抿唇,低眉瞥一眼梁熙,她的反应很平静,一直看着前方,不轻不慢地反 问:“是么,原来我这么受欢迎啊……” 谭振洋终于松了口气,打趣道:“嘿,梁同学,你可是系花啊,当时不知道多 少人惦记着,就是没胆儿。” 面对强大的何师兄,谁都有心无力了。 梁熙只是笑了笑。 到了宿舍楼下,梁熙向谭振洋道了谢。 谭振洋这才想起了一件事,问梁熙:“对了,过几天就是击剑社十五周年社庆, 我们想搞个聚会庆祝一下,顺便把师兄师姐们也请回来碰个面,你要不要来一起玩?” “这,我去合适吗……”梁熙犹豫了一会儿。 击剑社她是比较熟了,当时徐萌就在里面混,三不五时拉她去帮忙或者聚餐, 跟大家的感情也不错,就是后来和何……何培霖分开了,事情一件接一件的,大家 就渐渐没了联系。 谭振洋一脸苦哈哈的表情:“有什么不合适的,大大的欢迎呢。你就去坐一坐 也好啊,唐师兄说了,要是到场的美女太少,他得教训我办事不力,你知道他那剑 得多厉害!” 梁熙扑哧一笑:“好啦,去就去,反正闲着也闲着。” 社庆聚会定在周五晚八点半,梁熙到的时候酒吧里已经很热闹了。因为是周末, 又有足球比赛,很多学生都聚在这里一起看球。 聚会是在二楼的至尊包厢里,够宽敞,环境也相对舒服很多。 梁熙推门进去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热热闹闹的,谭振洋刚巧在门口附近点歌, 最先反应过来,直接朝她招手:“你来啦?来,我这边有位置。” 梁熙点点头,就到他旁边的沙发坐下,环视了一圈,好些人都不认识,应该是 后来进社团的师弟师妹,老社长唐新峰被包围在其中,他为人风趣脾性也好,很能 带动气氛。 这时舞台上的灯光暗下来,音乐渐起,是最近很红的情歌《因为爱情》,一男 一女在台上合唱。 梁熙微微皱起眉,女孩子她很陌生,倒是认得男的,是江哲。 刚巧谭振洋也点完歌,见梁熙表情怔怔的,顺着她目光看去,随即恍然大悟, 赶紧说:“我不知道唐师兄还请了江师兄他们来的……” “他们?”梁熙敏感地抓住了关键。 谭振洋耙耙头发:“也请了何师兄,就不知道他来不来。如果你觉得不自在… …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经过岁月的沉淀,谭振洋已经褪去了当年甫进校园的青涩,沉着了几多,可面 对昔日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儿,多少还是带着些腼腆和不知所措的。 梁熙垂眸,掩饰表情里些许的不自然,过了会儿,才说:“没关系的。” 她和何培霖的交友圈多少有交集的地方,总不能避一辈子,更何况大家都把话 说开了,像嘉川所说的,不需要刻意去怎么做,一切顺其自然。 台上一曲终,两人被起哄喝了交杯酒,女生一脸不好意思,江哲玩惯了反而不 觉得有什么,后来见了梁熙还过来打招呼。 他抿抿唇笑:“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 梁熙抬起头,跟他碰了杯:“还可以。” “霖子待会儿也会过来。”江哲话锋一转就说了这么句话,然后努力想从她脸 上看出些什么。 梁熙摇着酒杯,冰块哐啷哐啷响着,一脸平静地说:“是吗?正好,我跟他也 很久不见了。” 江哲觉得挫败,笑容有些勉强:“你……算了,我到新峰那边坐。” 没多久何培霖就到了,从梁熙坐的位置可以将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单手搭着外 套,一身的黑色正装,侧脸清隽,比十月的夜还要冷。 他并没有看向梁熙的方向,只径直走到江哲那边的沙发坐下。 后来师弟师妹们要玩真心话大冒险,他们就坐到吧台那边聊天,又是欢呼声又 是音乐声掩盖着,正好可以说话。 江哲偏身拱了拱他的腰:“梁熙也来了。” 何培霖并没有抬眸,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你怎么不去打个招呼?”江哲小声嘀咕,“你不就是为她来的么?” 何培霖薄唇微微一勾,怅然地笑了笑:“还打什么招呼?她会不自在的,没必 要。” 江哲说的不错,他就是想借机会见一见她,想知道她好不好。 “她不自在?她自在得很!刚才听我说你要来的时候还淡定地说一句‘正好’, 我差点没被噎死,她知不知道你这一年是怎么过的?你欠她的,也还清了。” 孩子的事霖子并不知道,不能完全怪他的。 “好了!”何培霖眯了眯眼,不让他继续说下去,顿了顿又说,“回去你给我 摆平那个小明星,我秘书可不是请来招呼她的,别自以为是。” 江哲想了好一会儿:“小明星?凌菲?” 何培霖不可置否地应声:“嗯。” “不合你口味?她身材蛮好的……好好好,我知道了,你是情圣,你要守身如 玉,我给你摆平。” “你也收收心,听江阿姨说你点头结婚了?” 江哲无所谓地耸耸肩:“娶谁不是娶?他们觉得好就把事情办了呗,有你‘珠 玉在前’,我觉得找个自己太喜欢的也不一定好。” 何培霖讪笑一声,倒没理会他的明褒暗贬,眼睛不自觉地还是移向了梁熙的方 向。 有些担心,她似乎喝了好几杯酒了,可她的酒量并不算好。 不知发生什么事,见梁熙摆摆手,有个男生不依了,站起来说:“师姐,这可 不成,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总得挑一样吧,您瞧唐师兄多爽快?” 被点名的唐新峰尴尬地咳嗽一声,他刚被砸到大冒险,得跑去楼下吧台对一个 男人说‘我爱你’,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可梁熙实在不想回答那个真心话的问题:你哭得最伤心的一次是什么时候?为 什么? 可她也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想了想又说:“那我挑大冒险吧,不过给点面子 给个容易的。” “行,美女师姐的面子不给可不厚道。”男生贼贼地笑了笑,鉴于女生脸皮薄, 玩到外场可能不好,眼睛在包厢里溜一圈就说,“那师姐就去亲一下坐在吧台那位 穿西装的师兄吧,随便亲哪里都可以,这够简单了吧?” 说的正是何培霖。 梁熙的身体微微前倾,脸有些热,不知道是喝酒喝的,还是因为尴尬。 大家起哄着拍手叫好,新入社团的人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曾经是情侣,唐新峰急 了,吼了一声:“小子,别太过分了啊!” 谭振洋也暗叫糟糕,一直觑着梁熙的神色。 没想到梁熙比他们还要大方,轻轻地说了声:“好啊。” 大家的兴致更高了。 何培霖也很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动不动的,静静坐在那里,看着梁熙朝 自己一步步走来。 他觉得自己的心律开始失衡,还有些紧张。 梁熙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跟前,站定,然后踮起脚尖,攀着他的肩膀在他脸上轻 轻一吻。 起哄的欢呼声鼓掌声不断。 可只要何培霖知道,那个吻,不带任何感情,比冰块还冷。 他除了失望,心里还涌上了悲凉,又觉得,那是自己应得的惩罚。 梁熙却没管他的心思,转身摆摆手:“完成任务咯!我喝得有些多,要先回去 了,你们玩得高兴。”说着也不理大家的挽留,径自往门外走去。 刚靠着墙走到一楼,就有人在她身边扶着。 那种清洌的带着烟草的味道,和酒味混在一起,能把人的意志都搅没了。 何培霖说:“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好。”梁熙也觉得自己没必要矫情。 一路开着车窗,晚风清扬。 她也清醒了不少,两人也开始有了话题。 是这一年来他们第二次见面说话。 何培霖斟酌着问:“我听大嫂说你不打算考研了?” 梁熙看着窗外,淡淡地应声:“是啊,不考了。”小枫还在上学,父亲再过一 年就要出狱,她继续工作只好不坏,也能积累经验,往后有必要再考也是可以的。 “那以后有什么打算?”何培霖看着前方的马路,心思还在她身上,他可不会 认为她舍得放弃设计只在校务处当文职。 梁熙也没回避他,坦然说:“我最近在投简历,如果有合适的机会,还是想做 本专业的。” “那样很好,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找我。” 梁熙按捺住心绪,镇定地说:“我会的,谢谢。” “不客气。” 他以前还说过她,还工作什么?有我养你呢,或者直接就给她安排个轻松的工 作。 她就说他霸道,一言不合会跟他闹,直到找到两个人都满意的结果。那时自己 也没想到,能吵吵闹闹过一辈子也是幸福的。 快到宿舍的时候他又问:“有没有去探过大嫂?” 傅希媛怀孕了,不过因为过了三十岁才怀第一胎,肚子又比一般人大,被大哥 勒令留在医院保胎待产。 梁熙摇了摇头:“我怕吵到她和宝宝。” “不会,她巴不得有人陪她说说话,一直说很无聊,听医生说孕妇得保持好心 情生产才顺利。” 梁熙觉得有些意外,以前他是不会关心这些的,或许是因为大家都想到了那个 无缘的孩子,又是一阵沉默。 想了想梁熙才说:“这段时间学习活动多,我过些天就去陪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