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住团结户的男人和女人 走近楼前,梅忆君看到鲁宴南的车蒙着一层薄尘静泊在楼前。黑色的桑塔纳2000, 隐身于在一群轿车中间,普通得像一块建筑工地的砖头。但它确实突出了车主的工 作成效,也使其小官僚形象更为具体化,实质化。看样子今天要有事儿。否则他不 会回来。 一个男人坐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翘起来的黑亮皮鞋与肩上的脸相映生辉。那 是一张笑起来相当生动的脸,表妹第一次见他时说他有明星气质。据他自己说高中 时代与大学时代,女同学没有不喜欢他的。当然吹牛不用交税,男人与女人一样抛 不开虚荣。不过梅忆君当初爱上他,并不像他的女同学们那么表浅。她嫁给他,爱 情不是那场婚姻的全部动机。她承认了她本不想承认的虚荣之心。当然,生活很快 纠正了她,她为那份虚荣付出了代价。 他穿着粉蓝色的衬衣,系着纯粉蓝的领带,梳着《罗马假日》男主人公式的头 型。若不了解情况,准会以为他是这里的客人,因为他的样子的确不像坐在自家客 厅,更像坐在会议室的环形桌上或即将出席什么活动。梅忆君已经习惯。习惯了客 厅里客人似的坐着一个不是客人的人。这个人就是她的前夫鲁宴南,与她有过两年 零八个月共同生活。离婚以来他便成为她的团结户邻居。需要申明的是,近三年的 婚姻生活,若把同床共枕的日子全部加起来,只有不足一年的时光。另外近两年的 生活,她实际是守活寡。 正式成了团结户后,鲁宴南就恢复了这副形象。他把非常正面的形象展示给她, 就像婚前一样。不同的是,婚前两人相互吸引,离婚之后彼此间的吸引度滑落至负 数。当然,梅忆君不会自做多情地认为对方还有吸引她的企图,不,没有。她比他 自己都清楚,这只不过是他的习惯。他习惯于人前做出文质彬彬的姿态,保持着附 庸风雅的形象。他总是带着自信的微笑,以此向外人表明他良好端正积极向上的人 生态度与处世原则。现在的梅忆君对于他,是外人,住在同一房子里的外人,所以 她有幸比一般的外人更容易欣赏到他的美好形象。 反过来从她的角度讲,现在这个男人的一切,已经无法构成对她的吸引。当热 情耗尽,共同的脚印不可挽回地走到了尽头,往日感觉一丝一毫都找不到了。现在 的她,看见他没有任何感觉,就像看见桌子椅子或是一堆垃圾。有时她甚至怀疑与 这个人究竟有没有相爱过,又如何能够与他共同过掉那么多日子。 梅忆君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她在不想笑的时候绝不勉强自己笑。这一点他是 了解的,本性难移,情商太低,他知道她没有这个天分,因此他一直给予谅解。就 像对弱智儿童无法从一数到十那样给予宽容和体谅。离婚以来原来的房子一分为二, 客厅变成了公共场所,只不过公众对象只有两名。公共场所必须得保持公众形象, 除了“笑容”这个问题,梅忆君在别的事情都是相当客气的。如果她的小狗使坏, 在他门前撒了尿,她必然要说声对不起,同时迅速采取相应措施。而他则宽宏大量, 微笑着说声没关系,但他一般不会在她实施措施之前主动将巴掌大的一滩狗尿擦去。 这是个原则问题,他允许她的狗在公共区域随便活动,就已经很够意思了。 果然,梅忆君将钥匙插进的锁孔时,鲁宴南叫住了她。 “晚上有个外地朋友要过来。”他说。 “几点?”梅忆君没有回头。 “二十分钟后我去接站,”他补充道,“只来看看,坐一会儿,不会太久。” 梅忆君换鞋进屋,帆船裹着一股发疯的兴奋和喜悦扑了过来。一日不见,如隔 三秋,帆船的这份深情厚意她深信不疑。毕竟她是它的唯一,全部,是它的整个世 界。 一只花盆翻在地板上,绿色植物被连根拔了出去,满屋都是发黑的土。帆船见 女主人瞅着一地狼藉一语不发,刚才的理直气壮荡然无存。梅忆君意识到必须好好 教训教训它了。但当她找到打狗棍时,帆船已经没了影踪。待她要收拾屋子时,帆 船又突然冒了出来,狗嘴里拖着一只扫帚。它远远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它的眼睛 像一对玻璃晶体,闪着绿莹莹的光。它看着她,像她一样一语不发。 这是一只会说话的小狗,只是不能发出人的声音。它的这种特殊语言,只有梅 忆君才听得懂。自从她第一次将它抱进怀里,她就与它达到某种心灵沟通,并从此 开始了与它无声地交流。它用它的嗅觉、听觉、视觉、味觉、感觉以及第六感,准 确无误地向她发送它的需要、它的想法,它的喜怒哀乐及种种信号。错不了,它会 说话,的确会说话。每次她与它静静对视,都能从它白纸一般纯净直接天真无邪的 眼睛里获得它独特的语言。 梅忆君用小刀将牛肉切成条状,依次送到帆船的口中。它的喉咙里长着如狼似 虎的爪子,肉块不需要咀嚼,脖子一伸,咕咚一声就吞进去了。梅忆君一边填肉, 一边问它:你该减肥了,你快胖成狗头猪身的怪物了,你是什么脱生的?你爸爸是 不是一头猪狗兽?帆船哼哼着,吃得很幸福。它宽宏大量得很,不论她怎么数落它 都满不在乎。 梅忆君换了外套。正要出门时电话响了起来。弟弟的长途。梅忆君按键回拔过 去。 搁下电话梅忆君对着镜子看了看,用唇刷醮着唇油在嘴唇上轻扫几下,仔细戴 好一只细戒,换了手包,最后从镜子里看到了眼梢的疲惫。 婚姻体解以后,鲁宴南在这里会客的时候极少。不知道他在外面住在什么地方, 但一定是一个比这里方便舒适的安身立命之所。只是她不知道。她并不想知道。但 她能够猜到。当然那地方不能是空的,不过这已与她无关。只是说她对他还是了解 的,他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女人。女人对他就是一日三餐对于生命,断上几顿身上一 定要出毛病。这不难理解,至少说明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对于他,女人的职能不 仅仅体现在情感的温顺和性的贡献上,熨衬衣,洗内裤和袜子,侍弄早餐,这都是 他赋予身边女人的光荣使命。必要的时候还得忍受他的谎言和欺骗,关键时刻为了 所谓的前程,还得理解他毫不犹豫将你牺牲掉的大义灭亲的伟大举动。谁让你选择 权欲狂的小官僚做爱人呢?然而那么多小官僚夫人都过着幸福生活。偏偏她……不 提也罢。实践证明,梅忆君结束了婚姻,也就等于结束了精神苦刑,这是毫无疑问 的。 离了婚还住在一个房子里,总不是一件得体的事。本来梅忆君要搬出去的,公 司的房子承诺不知到猴年马月才能实现,宿舍根本不用去看,即使单独给她一间, 无厨无卫,那不是她这个年龄的人能过的日子。她出去租房子时,鲁宴南发扬了奉 献精神。 “还是我出去吧。”他很有风度。她承认此举完全是因为他自己所说的“他心 太善”,没有别的用心。果然,他出去了。他的屋门一个月里至少有二十六天紧锁 着,偶尔回来一趟也是取什么东西,或者有特殊事情。他那间屋子成了仓库。转眼 间告别婚姻一年多了。时间有一种神奇魔力,不管你愿不愿意,它都会不知不觉间 洗掉往日伤痕。这场婚姻意义何在,她找不到,倒是这个暂时的安身之所,算是婚 姻唯一的实际收益。鲁宴南赶了福利分房的最后班车,一百二十平,两人分开也还 算够用。离婚时她对住房的分配没有任何意见。不过收获总是要有代价,永别了的 花样年华与离异的帽子,像套餐一样必须得咽进肚内。 奇怪的是,鲁宴南有些朋友还蒙在鼓里,对他的现时婚姻状况一无所知。前不 久梅忆君接过一个电话,人家向她询问鲁宴南晚上在不在家搓麻。他妈的,两人早 就楚河汉界,界线分明,鲁宴南晚上睡在哪里她都不知道,还搓什么狗屎麻将!根 据经验今天要来的客人应该是她也认识的,从外地城市而来,不远千里来看看他和 她的家,所以他才给她这样一个暗示。 她可以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他并没有要求她出来,她只要像鳖一样,缩 着脑袋,悄悄呆着,不弄出什么声响,听他对客人说媳妇出差了或者别的谎言,等 等;也可以配合他演几分钟夫唱妇随的生活戏,客人一走,摘掉面具即大功告成。 真是恶心。这类情况梅忆君只能做出第三种选择:走出家门。把舞台让给他,任他 自己唱独角戏,怎么表演都是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