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摇滚中的抚摸与疼痛 梅忆君在超市里为帆船选了狗用骨头和一块火腿。然后在麦当劳里以汉堡和橙 汁打发掉晚餐。闲逛一会儿,看看时间,便进了附近一家迪厅。应该承认她是喜欢 音乐的,尽管她无法准确说出任何一位音乐家的特点;并且特别喜欢摇滚,虽然她 并不懂得摇滚的奥妙。 每当迪厅音乐响起,用它惊天动地的纵情姿态,用它翻天覆地的狂热激情,来 展现它的生命时,梅忆君身体内的细胞都会随之点燃而动荡。不错,那是一种燃烧, 一种麻醉,与性爱有着曲异工之妙。它一样可以使灵魂抵达极限,通往天堂。 梅忆君不用杯子,握着酒瓶喝酒。这里的人都这样喝酒。这种地方细菌的存在 量与繁殖力总是最为顽强。不过这些举着酒瓶喝酒的人并不仅仅出于卫生。服务生 的服务态度直接体现了老板的品位与水平,这家夜总会的老板应该不会太差。服务 生训练有素站在不起眼的地方,如果你不需要,他们不会引诱你购买开心果或者花 言巧语向你推销爆米花。梅忆君坐在最前排的位置。这里的视角非常之好,可以清 晰地看到舞蹈小姐抖动的乳房。小姐们用薄薄的轻纱,欲盖约弥彰地挂在三点之外。 婀娜的身段,青春的胴体,在张牙舞爪的灯光下,在强劲逼人的节奏里,她们的舞 姿夺人魂魄,溢光流彩。 香烟一支接一支从指间燃过,最后皆成了缭绕的雾和纷飞的灰。梅忆君静静地 坐着,她喜欢这样,除了手指冒着一缕烟雾,整个人像一尊乱世中的雕塑。她喜欢 用这样的身体方式,来感受地震般的破裂和震荡。她仔细审视舞蹈中的年轻女孩, 一共五个,在特别灯光的抚摸之下,每一个都国色天香,惊艳迷人。她们让人们的 眼睛尤其男人的眼睛,不由自主退化到低级动物状态。也让梅忆君更彻底地理解了, 色为什么能迷心窍。她理解了鲁宴南的一次次外遇,比抽鸦片还有瘾的外遇。男人 如此,女人亦然,她也理解了她的女友画眉为一个二十出头的狗屁男孩,慷慨解囊, 一掷千金,将时间,精力,脑细胞,金钱,大把大把地扔进水里。是的,那个男孩 是水,从画眉的身上流淌而过,一点印痕都没留下。 梅忆君的眼角一片冰凉,她用手摸了摸,没有泪。她在这里理解别人,也理解 自己。但她还是为自己,为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总是过于相信爱情的女人,感 到悲哀。抚摸往事,往事朦胧。 她和鲁宴南一定有过爱情。她与他本来没有任何关系,是恋爱这件事让她一度 觉得他成了她最亲近、最信赖的人。她和鲁宴南的恋爱符合当代爱情的基本规律。 认识没多久就打开了衣襟,彼此献身。因为年轻,她原谅自己。但随着年龄增长, 当她多少有了点成熟之后,她对年轻人类似的草率肉体行为,开始反感,深恶痛绝。 现在她离了婚,她比处女更珍爱身体。她为自己对身体的珍视而忍受寂寞,她为自 己痛心。她想换换活法,却又没法改变自己。长大了,定了型,想改变不是一件容 易的事。 从二十岁认识鲁宴南,她就开始与他做爱。从一个城市做到另一个城市,从北 做到南,又从南做到北,一直做到二十五岁她嫁给他。她本来可以留在别的城市, 那样她一定会有了别的男人,她的丈夫大约是别人而不是他。那样,她和他的爱情 大约就会三生三世,地久天长。那样,她的命运一定会是另外一番情景。然而她还 是嫁给了他。她像一条忠实的狗,辞掉公职,甩掉朋友,死心踏地,此情不 渝地跟着她的爱情来到青岛。是他让她知道了,她是一个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 切的女人。但后来的情形又证明了,漫长岁月里爱情这东西不过如同彗星,光芒耀 眼却异常短暂,且只呈现在婚前的天空。她和他的爱情有点像海市蜃楼,更像豆腐 渣工程,缺乏品质保证。 所有的人体涌向舞池,人们开始死去活来。舞池成了一口沸腾的开水锅,摇滚 中的人群恨不得摘去头颅,卸去四肢,在开水锅里将自己煮熟。梅忆君依旧静静坐 着,思维像烟雾一样弥漫。 她和鲁宴南的爱情早在结婚之前就已死亡,先于婚姻进入了坟墓,然后被婚姻 悄悄地埋葬。她用残留的感觉与一点本能的虚荣跟他步入婚姻。结婚的时候,她与 他已经做了五年的爱。爱情这种化学物质早已反应完毕,残余物大约已经蒸发。按 科学论证的爱情保质期六到十八个月来算,结婚时他们的爱情已经过期至少三年半 了,也就是说,婚前至少三年半的时间里,他们缺乏激情地做爱,没有爱情地做爱。 性爱变成了机械、失去了创新和活力的程序化的行为,成了纯动物的需要,成了名 副其实的性交。整个演变过程,梅忆君一直不愿相信事实。她宁愿自欺欺人地认为, 那是爱情的必然走势,就像证券市场的股票,有高潮、低谷以及波澜不惊的平稳直 线。化学鸡尾酒燃尽了,他们只能在直线中前行。 舞池像磁场一样吸着散落在场外的人。梅忆君两指间夹着燃着的香烟,站起来, 慢慢地滑进舞池。她不是走进的,她是被足以掀翻房顶的音乐举托进舞池中央的。 她是整个迪厅唯一穿长裙的女人。她在长裙里摆开双腿,让它们得以复活。冒着火 星的香烟,在狰狞的灯光下随着她的胳膊跳动。 婚后不久,鲁宴南便不失时机地实践了一场长达半年的外遇。他以“忙”和 “肾虚”为名,脸不红心不跳地把妻子晾在床上。然后以所谓的关怀和爱,蒙住了 她的眼睛,以屡试不爽的甜言蜜语迷惑了她的耳朵。他的擅于表演,总是能够让她 感觉到他是爱她的,她是他唯一的爱人,最爱的亲人,在他的生活里,她是第一位, 谁都不能取代。由此种种,她一度变成一个傻子,一个聋子,一个瞎子,一个名副 其实、耳聋眼花的弱智儿童。于是她忘了思考一下,忙,拿工薪的凡夫俗子,比市 长还忙?身体不适,为什么不去看医生,服用的那些保健食品,是不是都假冒伪劣? 真他妈混蛋! 梅忆君还是原谅自己的天真和愚蠢。也许是他过于聪明,把一切做得滴水不露, 把谎言演绎得跟真的一样,让她长时间生活在自我编织的梦幻之中,对婚姻里早已 潜伏的某种危险,浑然不觉,当然也不胜悲哀。他也偶尔蜻蜓点水,尽一点为夫义 务。但如果她主动,她必须以嘴试身,勤奋不息,孜孜不倦,否则的话,他一定阳 萎,硬不起来。如果他哪天良心发现,主动一回,那也一定早泄,速战速决,干净 利落。那是办公事,执行任务,前后不到两分种,绝不拖泥带水。 他把夫妻间的事当成负担,他使她的自卑空前地膨胀,使她觉得自己成了性的 乞丐,成了一个没有羞耻的厚脸皮的乞讨者,伸手者,索取者。他的态度使她大受 伤害。这种伤害痛彻心肺,深入骨髓。自尊克制了正常女人的正常需求,性爱渐渐 地从婚姻里绝迹。婚姻开始残缺,她则有名无实,成了男人活着的特别寡妇。 他妈的,他不是个男人,不是个东西,一个杂种,残忍而缺乏人性。有她这样 深受礼仪廉耻之害的女人当老婆,算他妈的狗运不错,否则换了任何一个女人,多 了不说,开一间绿帽公司,一百顶绿帽他这个混蛋是戴定了。但她依然给予他最伟 大的体谅,是的,在那一个特殊的阶段,她认为自己的表现很了不起。她拒绝种种 诱惑,忍着干渴,坚守着一片令她无限迷茫,无比困惑的荒漠,在柏拉图式的精神 世界里,对那个混蛋的混蛋谎言深信不疑。 那些日子,她仿佛被黑暗长久地埋藏,埋进冰封雪冻的冬季,看不到任何春暖 花开的景象。窗口停止了呼吸,空气是死的,晦涩,压抑,坟墓般的感觉,这就是 家里那张麻木的床的全部内容。她无意中配合了丈夫,将自己封锁在没有花开的季 节,忍着眼泪,忍着愤怒,忍着漫无边际的黑夜。在飘逝的煎熬里,她目光黯淡, 容颜无光,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正是在那种状态里,她不知不觉地迷上了摇 滚。摇滚摇滚!她不懂真正的摇滚,但就是喜欢这种火烧火燎的感觉,这种原子弹 爆发似的音乐。 长发披肩的歌手声嘶力竭地喊着“爱不后悔”。还有那个长发的吉它手。梅忆 君不明白乐手们为什么酷爱长发,不留长发就不能在这种杂乱无章的地方当乐手? 或者不留长发就不能算个正宗的乐手?她还不明白某些另类小说的作者们,为什么 总是喜欢在女主人公不可救药的恋爱里,为她安排一个不稼不穑、五谷不分,四体 不勤的三流吉它手,真是变态!梅忆君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喜欢上一个歌厅吉它手, 不管他长得多么漂亮,弹得多么动听,长头发吉它手那种半死不活、半男不女、面 色苍白的样子,只会令她作呕。 颠狂的音乐点击着肉体,震耳欲聋的鼓点猛敲着神经,在拥挤和压迫的感觉之 中,想着梦中见到过的男人,想着对方剥去衣服的身体,去意淫,去寻找丢失之后 久觅未果的高潮。她无数次踩在鼓点之上,走在强劲的节奏之上,用身体,用生命 去摇摆,去震撼肉体与灵魂。她一次次闭着眼睛,听到脚下的鼓点从灵魂深处,从 肉体深处,发出了蓬勃、奇妙的声音。 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跳吧跳吧跳吧跳吧/ 摇吧摇吧摇吧摇吧/ 干吧干吧干吧干 吧/ 飞吧飞吧飞吧飞吧/ 叫吧叫吧叫吧叫吧/ 哭吧哭吧哭吧哭吧/ 啊!啊!啊!啊! 有个男孩挤来挤去,撞击她的身体。故意地。梅忆君将尖尖的鞋跟狠狠跺在对 方脚上。男孩得到鼓励,伸出手来。梅忆君将手间的烟蒂按在对方裸露的手臂了。 男孩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将她当成一个疯子。躲开了。摇滚摇滚摇滚。滔滔大水 从天际涌来,越漫越宽,越积越深,与整个世界连成一片。浩浩白云飘浮而起,层 层叠叠,铺天盖地,席卷了人世间的忧愁与烦恼。又似烈火,气所势磅礴,又似千 万匹野马,狂奔而过,踏在心房。摇滚按摩着她的肌肉,抚摸着她的伤痛。这是一 条没有性的丝绸之路,一条没有性的金光大道。她在这里经受狂风暴雨的摇撼和摧 残,承受重金属音乐坚硬的碰撞。这个时候她是充满活力的,充满生机的,喷溅着 生命之光的,是闪亮,是青春,是靓丽。她肯定她哭了。撕心裂肺地哭了,可是她 没有眼泪。他妈的,她早就没有眼泪了。 后来孟飞说,那是一种意志,这种品质在出生于七十代的人类身上并不多见。 她无法辨别这是不是一种恭维,但她知道孟飞总是能够先于她自己发现潜藏在她身 上的优点。孟飞还说,具备这一品质的,还有一个后来者。是的,这个后来者,他 不说,她知道那一定是他自己。是孟飞把她从这个沼泽地里拉了出来。他义无反顾 敞开胸怀,张开双臂,用他的唇,用他的心,用他的体温,用他的精血,给她打开 了无边的黑暗,给她的生命开了一扇呼吸新鲜空气的门。 但她知道孟飞只是经过她。正像她经过他。他们彼此都不会久留。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事情应该是有预兆的。在上海的前半个月各项指标均显示正常,一天一个电话。 后半月有点异样。他以工作有了变动为理由,不再主动打电话,且不按时接听她的 电话。他言辞闪烁。她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或者有什么将要发生。询问,他说什 么都没有。这样的事上,刨根问底,胡思乱想,都不符合她的情感原则。她缄了口, 也没有提前返回。如果连孟飞都信不过,这个世界还有谁是可信的? 忙……,这是她回到青岛后,没有露面的孟飞在电话里的一句话。整个世界变 了颜色。一句话扑灭了她所有的心情,情绪从高峰降到冰点。这种转折令她措手不 及,但她还是保持了沉默。忙……,这是她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从这时起, 原来活生生的一个人便咫尺天涯,遥如黄鹤,音讯全无。又仿佛一滴水珠从地 表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忙什么?比美国总统还忙?总统还有时间去偷情。再说,“玩忙”的人,大都 事业有成之士,孟飞显然基本条件还不成熟。有什么事不可以直接说出来。有什么 必要玩这种捉迷藏的游戏。梅忆君苦思冥想,茫然不解。他迟疑什么?为什么语气 发虚?做了小偷?梅忆君像做会计数据那样,对那句简单的语言做了精细的计算和 剖析。事情已经非常明了。既然他存心不见她,一定有了什么事不想让她知道。她 为什么非得去见他,见他干什么?质问在她出差的时间他都做了些什么?以她对他 的了解,如果他做了,他会坦然承认,即便做了小偷。他还会将偷来的东西摆在她 面前,征求她的意见:已经这样了,你看怎么办?他将这个让他感到内疚的包袱卸 下来,残忍地推给她,然后他心灵得到了轻松,灵魂获得了解脱,接下来听到他像 电影里的男主人公那样沉痛地说声“对不起”。这是她不喜欢听到的三个字,尤其 从亲近的人的口里说出。这三个字一旦频频闪现,那就意味着离悲剧结局不会太远。 对不起以后便是解释,解释完了是结果,结果是什么?或者根本连解释都没有,只 有结果,留给她更多的思索……戏剧化吗?不。 梅忆君沉默了两个星期。两周不是个大数目,对于恋爱中的人来说,那就太漫 长了。记得谁说,如果过了这个时间他还没给你联系,情况可就有点不妙,至少说 明你在他的生活中已经无足轻重了。情况与经验丰富的过来人说的十分吻合。 她相信他还在这个城市,她坚信他不会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离开她。她觉得他会 回来,至少会打来电话,一定会打来。他和她经历过无数次分离与聚合的,两个星 期根本不算什么。梅忆君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白天黑夜,时刻关注着与她有 关的每一部电话机的每一次来电。只要电话铃声一响,她都会感觉心脏发出异样的 跳动,可只要一接电话,失望就掩饰不住地从眼睛里泄露出来。 还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快节奏的生活中,两周应该是个淡化伤痕的时间。然 而对于梅忆君,只不过把她一厢情愿的赌气心态磨得一塌糊涂,面目全非了,也把 她的守株待兔的心情磨得不留影踪了。如果面对的是一个敌人,她可以身先士卒做 一个亡命之徒,上去拼个你死我活,或者就干脆置之不理,以漠视回敬。可她面对 的不是敌人。她对他无计可施,对自己无计可施,她没有办法让自己把这件事抛开。 夜深人静,梅忆君清理着思绪,不管理智上愿意不愿意,心底里已经原谅了孟飞, 不管他做了什么。就算他另外有了女人,就算是他不再需要她。她不怪他。那是谁 说的,不要怪他变了心肠,先检讨一下为什么失去了对他的吸引。这话没错。 梅忆君决定去找他。她想他们至少应该见上一面。 正常的事情应该像一张损益表。收益就是收益,支出就是支出,清清楚楚,明 明白白。莫明其妙、稀里糊涂算怎么回事。事情的完结应该有一个句号。而不是半 个句号。 一个长头发的鸡肋歌手,正在哭嚎阿凡提乐队的歌:我要寻找你,踏过戈壁与 草地,我要寻找你,找回属于我的你……我要寻找你!寻找你!寻找你! 她不能不去找他。她做不到不去找他。 然而寻找孟飞的结果,再一次让她坠入五里云雾。原以为拨出号码就可以听到 声音,进而可以面谈。不料事情远没她想的这么简单。那夜梅忆君手里抱着闪烁着 绿色信号的手机,就像被狗咬了一口,浑身躁热,心不能静。她先拨他的住处,没 人接听。再拨手机。电话里有个电脑声音在说“你拔的号码是空号……”。梅忆君 每十分钟拨一次,于是每十分钟便被告知一回“是空号”。直到她终于相信了她的 拔的号码是空号。也就是说,她所掌握的那个手机号没用了。废了。梅忆君按了一 个010 起头的号码,毫不犹豫拨了出去。这是个第一次使用就在脑子里存了底版的 号码。接通。她握着手机,没有一句虚套,直接寻问孟飞有没有跟家里联系。孟父 说,昨天还打电话呢,你们怎么了?没发生什么事吧?梅忆君松了一口气,他父亲 的声音让她感觉她与孟飞依然很近。孟飞还在这个城市,还在她身边。梅忆君有点 发呆。周围没有了一点声音。 两个星期以来,用高温的折磨和煎熬熨出来的信心和平静,一下子被粉碎了。 那夜梅忆君衣衫不整,长发凌乱,像一只再次中了冷枪的兽蜷缩在床头。她抓着乳 白色的电话机,似乎所有的希望和痛苦的根源都来自这个居心叵测的电子产品。她 要从这里寻找答案,寻找那个把用子弹射向她的男人。他的确离开了她。他换了手 机号。就像他当初来青岛毫不犹豫地换掉旧的手机号一样,现在他为了离开她,重 复了一次过去的行为。这种事情也只有孟飞做得出。也只有他能够做得如此果决, 如此无牵无挂。 深夜里的梅忆君在孤独的作用下有点失魂落魄。 迪厅这只黑夜海浪中的小船,在汪洋里摇摆不定。没完没了的惊涛骇浪,宣泄 着年轻一代的如火激情。有些人的脑袋像钟摆一样有节奏地左右摆动,昏昏沉沉陶 醉在迷离的灯光之下;有些人高高举起双臂,双眼放光,嘴里发出狼一样的呼啸…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梅忆君大汗淋漓地挤了出来,从喧嚣中抽出灵魂,重新退 回雕塑状态。点上一支烟,静静注视着都市夜艇的纸醉金迷,梦死醉生。 他为什么要这么干?难道他始终都没有真正了解她?还是她一直都没真正了解 过他?他应该知道,她不是那种纠缠男人的女人,他只要痛痛快快说出来,她会转 身就走。他这么干究竟居心何在?他那把刀不仅扎到她的心上,而且是从背后下手。 梅忆君将脸深埋进烟雾中,眼睛里的液体迅速打转。她用舌尖舔了舔,舔到满嘴的 咸味与苦涩。眼泪依然没有流下来。她觉得已经心如死灰,却原来一直都是错觉。 它不仅没有死,而且还在更激烈地跳动。在她拨出那已成为空号的号码时,所有的 被时间埋起来的感觉都全部复苏了。她情不自禁,不能自己,她完全被压抑了许久 的感觉控制并吞噬了。 小桌上剩下一堆空的酒瓶,烟缸里堆起了如山的烟头。举腕看表,梅忆君起身 离开了不知疲倦地夜航的迪“艇”。 弟弟的长途主要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弟弟希望每周跟她通一次电话,她总是忙, 总是忘记。于是弟弟就给她打过来,每周一个,准时准点,年如一日。他以他的方 式默默地关心着她,她问他的情况,他总是“很好,一切都好!”报喜不报忧是弟 弟对姐姐永远恒的爱。她说不上来弟弟对姐姐这份感情的程度,但她可以肯定他总 是放心不下她,她也可以肯定这与她每月寄给他的三百元生活费没有任何关系。弟 弟马上就要毕业了,他叮嘱她不要再寄钱了,他说走入社会他就是一个必须得自食 其力的男人了。是的他是个男人了。弟弟刚进入大学的时候,就对她说过一句话。 弟弟说,男人如果见几次面就说爱你,千万别信,那一定不是真的,那不是开玩笑 就是戏弄人。弟弟说这话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他不再是男孩而是男人了,那时候他十 八岁。那时候他就可以站在男人的心理角度说男人的话了。 梅忆君在迪厅门外的路灯下翻开了电话本。电话本是个浓缩的世界,每一组阿 拉伯数字都代表了一种人生,每一组数字都自成体系,自有它存于社会的功能和作 用。梅忆君找到了另外一组以010 打头的数字。那是孟飞在北京最要好的朋友。通 讯录让她重温了某种感觉,还有温情。深夜里的电话使对方大为惊讶。梅忆君只是 询问:见过孟飞没有?见过没有,见过没有? 声音飘在深夜的微风里,梅忆君走在桔红色的灯光中。对方用她的口气说,没 有见过,没有见过。对方又说孟飞不是在你那儿吗,上周他还打来过电话。 对方说出孟飞的来电号码。那是孟飞住处的号码。这么说,他一个星期前还在 这个城市。 灯光将梅忆君的背影投向路面,孤寂,单薄,并且不再轻盈。长发飘舞着,散 乱着,与乍暖还寒的春意纠缠在一起。她喜欢这样走路,在夜晚,或者深夜,走在 青岛没有灰尘的大街上。她喜欢听到鞋跟敲击着路面发出的空荡荡的回响,她喜欢 有人陪着她走,当然是她喜欢的男人。现在这个男人不在。 走过一家酒店门前,梅忆君突兀地站了一会。那家酒店跟她无关。但从那深处 泄露出来的温暖的光,让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备加冰凉。梅忆君禁不住低声道,你在 哪里?你是不是死了?你给家里打电话,给朋友打电话,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电话? 梅忆君直奔宴山庭小区。孟飞的住处。 她一开始寻他,就没法让自己停止。 一定要找到他,只要他还活在这个世上。 孟飞的门紧锁着。她掏出钥匙,旋转锁孔的声音太熟悉了。物是人非,不胜悲 情。房子里空空如也。在此之前她记不清已来过几次。来了就守在这里,希望碰上 夜归的孟飞。却每一次都落了空。每一次她都睁着双眼,把想念,把期待,把幻想, 把肉体,把健康,把时间,无偿地奉献给黑洞洞的无眠长夜。 梅忆君走进孟飞的书房,三台电脑在这里联成一个小范围的局域网,书架上插 满了计算机书籍,每一本书上都留有孟飞的手纹。如果将这些书取下来摞在地上, 差不多可以摞出地板到天花板的三个高度。孟飞就是这么一个从几百斤书里泡出来 的人。 梅忆君双眼空洞地巡视了一会,点了一支烟,在一台电脑前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