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枚指印 梅忆君去了孟飞的公司。这是她第一次去他工作的地方。公司远在郊区,一家 大型的独资企业,几名胸前长毛、直来直去的美国佬,用赤裸裸的美元雇佣了一群 善于玩弄三十六计的人的后代,这些员工看去温驯老实,唯钱是从,实则狡猾奸诈, 心怀鬼胎。 梅琳对这里的了解完全来自于孟飞,来自他有意无意的信息流露。她第一次来, 一切却是那么熟悉。她轻车熟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孟飞的工作区域,穿过一大片蓝 色“鸽笼”,径直来到孟飞的办公室。室内空间适中,采光不错,窗前的地面上陈 列了一堆鹅卵石,使一丝不苟中工作空间透出活泼轻松,墙壁一侧挂了一副镶在木 头框里的油画,朴素大方中流露出几分雅丽。孟飞刚到公司的时候坐在鸽子笼里, 没过多久就飞出来了。 股本不太大(非名牌大学),价格不太高(待遇要求平平),这是孟飞给同事 们的最初印象。这样的股票往往具备黑马潜质,事实果然如此,他很快就连续上涨, 令人刮目。可惜的是,牛皮座椅大约还没坐出热度……梅忆君在门口站了半天,半 天没回过神。虽然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办公室内已易新主,在此以前她已从电话里得知,孟飞辞去了这里的工作。 梅忆君望着宽阔的办公桌后一张陌生的脸孔,感到心内发空。她不知道自己是 怎么回事,明明知道孟飞不在,却还是到这里来走一遭。明明知道来了看不见孟飞, 却还是难以承受这种事实。她定了定神,冲着迎出来的人笑了笑。那位黑头发黑眼 珠的先生,长着一张毫无疑问的中国脸,他给她摆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对着同样 有着明显中国标志的她道:“can I help you?” “谢谢!希望你能够帮助我。”梅忆君暂时稳住了突然变得空洞的心,她用中 文向对方说:“我给你打过电话,是你告诉我孟飞不在这里了。” “啊,梅小姐!”对方立即换了中国式的笑容和客套:“是的,孟飞不在这儿 了,还有什么遗留问题吗?” “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他辞职而去,是他的原因还是公司的原因?” “可以肯定不是公司的原因,你知道他越来越受器重,我们公司的业务软件百 分之六十都是他的作品,他的升职是总裁从美国传真特批的,并且公司现在最需要 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如果是他自己的原因,那会是什么原因?” “这就不好说了,连您都不知道,我们就更无能为力了,但不排除跳巢的可能, 薪水,发展空间,都可能成为跳巢原因。也有可能回北京或去了上海,你也知道, 在青岛他的发展很受限制。” “走后没有一点消息吗?” “我感到抱歉,”那人像老美似地摊摊手说,“没有任何孟飞走后的消息。” 巴士行驶在通往城区的大道上。这是一条孟飞走了将近一年的路。过去的一年 里他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来回一遍。这上面留有孟飞的影子,这些影子让她觉得他 还在身边。 孟飞离开公司两个多月,时间退回两个多月,梅忆君还在幸福时光里,还没有 出差,也没其他黑色预兆,她出差前的任何一天他都表现出八小时正常上班的样子, 但那时他已经离开这家公司了,有变化了,只是她还不知道。他没有让她知道。他 不让她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看来他是早有计划,蓄谋已久了。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梅忆君返回市区时天色已晚。她在宴山庭附近的超市里漫无目的地逛了逛,给 帆船买了一盒打五折的香辣干鱼与三百三十克酱猪肚,给自己买了一只四元五角的 汉堡与一瓶一元九角的崂山矿泉,然后坐在附近露天广场的台阶上解决了晚餐。 广场中心响着歌曲的节奏,一首接一首,都是流行音乐最新排行榜上的酸歌。 男人女人慢慢地越聚越多,都是些叔叔阿姨辈,也不乏头发花白的爷爷奶奶们。但 他们的衣着花红柳绿,时髦得很,不少老太太穿着下摆宽阔的曳地长裙与高跟鞋, 被身着廉价西装的老男人搂着,他们在流行歌曲里跳三十年代的交谊舞。他们玩得 很满足,很快乐。这里的开心快乐不需要金钱作代价,只要有时间,有心情,即可 信手拈来尽情享用。他们的心是年轻的,所以他们快乐,他们开心。青岛四月的夜 晚还有丝丝的凉意,但绝不会影响人们的情绪。广场像春雨中的湖水那样,用柔和 的鼓点不动声色地表现着内心深处的激情。 梅忆君慢慢地踱到宴山庭小区,掏钥匙开了单元门,慢慢地爬上了五楼。门还 是锁着,她用指头敲门,没有奇迹出现。她盯着门看了一会,看到那枚清晰的指印, 孤伶伶地贴着门上,显得固执,任性。她抚了抚,亲了一下。然后进了屋。她希望 孟飞在床上躺着。走向卧房,整洁的床提醒了她,幻想不会成真。她希望孟飞在电 脑前奔命,于是又奔向书房,几台冰冷的机器劝告她,早点结束白日梦吧。 她从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空荡荡的房子像一个坟墓,最后她从坟墓里逃 了出来。 梅忆君又来到广场。露天舞池已形成了一个的激烈的旋涡。梅忆君走进人群里, 观看了一会,她发现个别老头老太太的舞姿真是不错,标准而优美,如果换上高档 服装与高档场所,可以与专业舞蹈演员一比高低。三分钟后梅忆君便失去了兴趣和 耐心。百无聊赖地走出来,一个穿着破棉袄、头发蓬乱的半拉老头不知从哪里冒出 来,面无表情地向她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嘴里重复着台词一样简语短句,要她行 行好。梅忆君躲了一下,绕道而去,谁知黑手紧追不舍,又伸了过来。这次他的手 接近了她的第二粒纽扣,他面色麻木地求她可怜可怜。梅忆君瞪了他一眼,但那张 脸跟木头橛一样,吐口唾沫都不会有反应。“烦不烦!”她想刻薄两句。又意识到 刻薄一个乞丐毫无意义。可乞丐没有离去的意思,一付不掏钱决不罢休的顽固姿态。 梅忆君厉声道:“一边去!别惹我发火听到没有!”她相信说这话时自己的眼睛一 定大得吓人。谁可怜谁?大马路上太多的类似的家伙,十年前就掏完了她的同情心。 他妈的,她敢肯此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耻,最不要脸的家伙,没准破棉袄里套着羊 皮小袄,肮脏的衣兜内揣着摩托罗拉最新型号的手机呢! 梅忆君在孟飞楼下的草地上坐了很久。渐渐上来的露水打湿了衣裤。只是她不 曾觉察。夜色愈深,她把自己转移到楼上,开了房门,枯坐下来。只有他的灵魂伴 着她。直到半夜十二点,依然没有他的影子。如果到十二点他还没有回来,这个夜 晚他就不会回来了,这是他的习惯。离开时梅忆君留了便笺:飞,我得回去了,再 晚了小东西(帆船)会生气的,大概它已经饿坏了。等你电话。转身出了房门,她 盯着门凝视良久。掏出钢笔,让一滴墨水浸在手指上,在那个黑色指印的一侧,按 上了第二颗黑色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