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魂也弄丢了 周末梅忆君去姨妈那儿吃饭。平时她不太愿意把宝贵的周末花在姨妈的晚饭上, 就像小学生头痛家庭作业一样。上小学时,老师经常在年终评语上写她自由散漫, 纪律观念较差。常因不遵守纪律而接受处罚。姨妈不会板着面孔训她,唠叨起来却 是很要命的。 梅忆君步行到东海路上,去乘坐冷清而干净的双层巴士。她对这趟巴士有着特 别的感觉,有机会就来坐它,坐第二层的第一排,车窗外的海景尽收眼底。姨妈总 说为梅忆君操了不少心,抱怨自己命苦,生了一个女儿却等于养了两个,埋怨梅忆 君的母亲自私自利,早早地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享福去了。梅忆君从来都弄不明白, 姨妈为什么喜欢去埋怨一个不能张口说话的死人。为什么给早年去逝的死人扣一顶 “自私鬼”的帽子。这什么逻辑。操心,鬼知道她为梅忆君操了多少心。付出指甲 盖那么一点爱心,非要夸张成胳膊那么长,还时刻不忘挂在嘴上。 卷着放荡浪花的大海,四处留情的绿地,流露着西欧风情的建筑,给这个城市 增添了别样风味。梅忆君被巴士载着,脑袋里翻滚着常在影片里出现的镜头。为什 么这辆车没有被迎面而来的汽车撞了,或者将迎面的车撞飞?为什么没有被后面的 盲流野蛮地追尾?很多次坐在车上,无论是出租车还是公交车,她都期望这样的刺 激突然到来。她想象着破碎的玻璃飞溅在身上,想象着人群里血肉模糊的诸多模样。 如果生活就这样打结,或者暂时地打个小结,让她在这种失去知觉的旋涡中永远停 留或者稍作停留,那会是什么情景?然而每次,尽管一路红灯闪烁,昏昏然的她, 总是无一例外地被安全运输到目的地。每次从车里走出,神经末梢依然麻木,周身 各种感觉触角依然处于迟钝状态。 航空公司的宿舍小区,远离市区,依山傍海,空气质量报告指数总显示在优质 标准那一栏。姨妈半躺在竹椅上,浴帽罩头,脸上涂满了黑乎乎的东西。那是药理 面膜的一种。梅忆君皱了皱眉,不说其祛斑功效如何,单就发馊似的酸味就够人难 受。 看见梅忆君,姨妈的话像憋了很久的洪水突然找到了突破口,滔滔不绝起来。 她埋怨梅忆君很久没来。梅忆君说最近忙。姨妈半闭着眼睛说,如果我不给你打电 话,你连个电话也不会打来的。梅忆君说,打过几次,总是占线。姨妈翻翻眼皮说, 这个理由都说了一千遍了,换个新颖的不行吗?见梅忆君无语,姨妈便调转矛头, 唠叨起梅忆君的表姐。 表姐梅忆君二姨的大女儿。那是一个能把死人说活,能把活人说死的女人。九 三年到九六年,表姐在老家的城市开卡拉OK练歌房,狠狠赚了一大把。开着丰田轿 车,招摇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恨不能将十个 脚指头上镶上钻石。九七年以后表姐将歌厅生意拓展到青岛。结果走了麦城, 直到两千年,举国欢庆的千禧之夜,关门大吉。完蛋的原因并不单纯是换了水土。 主要是市场整个大气候都变了。近几年来中国男人的消费观念越来越理智而成熟, 寻欢作乐的理念也有了翻天覆地的扭转。因此练歌房和小姐们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梅忆君跟表姐的接触极少。根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尽管两个人的母亲有着共同 的母亲,但每每有所接触时,表姐总是毫不客气地让梅忆君领教什么叫“无商不奸, 无奸不商”。后来表姐欠了几十万元房租,留下一堆淘汰过时的破烂音响设备,在 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携同老公孩子,逃之夭夭。当时租房是姨妈做的中介,房东 还是姨妈的十几年的老朋友。现在,朋友反目,一碰头就分外眼红。老朋友也不是 吃素的,老朋友的两个儿子三天两头打上门来,要钱,找人。 姨妈举出种种事实,来论证表姐和表姐夫的混帐。姨妈唉叹着说,一代不如一 代,你二姨可不是这样的人啊,你二姨欠人家一分钱都会吃不香睡不宁。 梅忆君说:“你别理那些人,再来骚扰你就报警,让他们去告,法院会找到表 姐的。”姨妈说:“还用说吗,人家早就告了,你表姐还没跑的时候法院传过她不 知多少次了。法院!哼,这种无头官司你以法院爱理?”梅忆君问:“听说你找了 两个小伙子去帮着找表姐,有点眉目吗?”姨妈气哼哼地说:“别提了!那两个人 都是婊子,给他钱他跟你干,没钱他翻脸不认人。”梅忆君沉默了一下道:“要你 这么说,现在的人谁不是婊子呢,谁愿意干没有报酬的事儿?”姨妈点点头道: “也是,人心不古,现在的人都疯了。” 姨妈亲自下厨。梅忆君本欲帮忙,姨妈却让她歇着吧,说越帮越忙。梅忆君坐 到客厅里看电视。举着遥控器掀了一阵,又关了。没办法,电视越来越不是个东西, 根本就是在愚弄人,大部分电视台越来越厚颜无耻,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用视觉垃 圾和噪音,跟百姓耍猴。 吃饭时姨妈又开始唠叨。“你姨夫和点点不在,你没事也不过来,我天天都是 一个人吃饭。”梅忆君说:“可以雇个陪吃钟点工。”姨妈说:“得花多少钱?” 梅忆君说:“攒钱干什么,能买到开心那也很合算。”姨妈瞪了她一眼,用筷子点 着凉拌香椿:“尝尝这个,很新鲜。”梅忆君夹了一口,嚼了半天,脸上一点表情 都没出来。姨妈问:“味道不错吧?”梅忆君仿佛神经抽了筋,不加掩饰说:“吃 着像草。”姨妈说:“它比猪肉贵。”梅忆君说:“跟钱没关系。”姨妈又指指红 油肚丝:“再尝尝这个。”梅忆君嚼了,道:“又让你失望了,跟木头似的。”饭 后扒开火龙果,姨妈再问:“味道还行吧?你姨夫从昆明带的。”梅忆君说:“这 是催熟的,没有西安猕猴桃的味道好。” 姨妈脸上划过不悦,对着她的脸瞅了瞅说:“你怎么啦?上次让你给我买保鲜 膜,你买的却是保鲜袋,你买东西不用脑子罢了,连眼睛也不用。”梅忆君说: “把保鲜袋剪开就可以当保鲜膜使用。”姨妈说:“啊,用一次我得操一回剪刀?” 梅忆君闭口不再说话,听姨妈又唠叨了半天。洗碗时,神差鬼使将大半盘菜放在池 子里,拧开水龙头给冲了。当梅忆君意识到时,姨妈已经站在身后。“说吧,受什 么刺激了?”姨妈伸着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又问,“小姐,你会笑吗?”梅忆君说 :“以前会。”姨妈说:“梅梅,我们是不是要光顾医院神经科了?” 接下来姨妈谈起了一个姓陈的男人。姨夫的同事,开飞机的,是个机长,感情 不和离了婚。姨妈让她哪天去见见面,说人家条件很好,机会不等人,还说上次给 她介绍的小谭,她不去见,怎么着,人家现在结婚了,找个媳妇又漂亮又有地位, 哪点都比她强。最后说:“你和那个男孩混在一块不是回事,赶紧跟他分开,别让 他给咱耽误了!” “那个男孩”指的是孟飞。现在她的生活里,孟飞已经缩小成几张照片,标本 一样夹在旧相册里。梅忆君犹豫一下道:“别提他了。他不在了。” “不在啦?死啦?”姨妈并不吃惊。 “死了。”梅忆君皱了皱眉头。 姨妈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便道:“我早就看出你们不会有结果,早劝你 跟他断,你不听,混到一底有什么好下场?” 梅忆君表情麻木。姨妈的痛陈家史和严格教训,练就了她刀枪不入的双耳。她 捉磨不透是什么东西让姨妈沦落到如此这般的地步。姨妈也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 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怎么说都是有知识有教养的文明女性。 “梅梅,你到现在还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你要正确估价自己,你离了一次婚, 年龄也不小了,别老当自己还是妙龄少女!啊!……” 不是鲜花也不要把我当成牛粪。梅忆君站起身来,看着姨妈的脸问:“你用那 面膜一次得多少钱?”姨妈说:“那药膜很不好弄,成本价也得二十块。”梅忆君 露出惋惜的笑,说:“别用了,贴贴黄瓜片,效果也许会好得多。”梅忆君走到门 口,又折回来,在几间房子里转了一圈,找到自己的包,拎了包又对姨妈道:“想 改变这种灰暗无光的脸色,请听我的话,别去挑剔埋怨别人!” 梅忆君看到灯光下姨妈嘴唇哆嗦了一下。从姨妈身上她看到了与她近似的东西。 一定是基因。来自遗传的因素让她们具备共同的特点:情商低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