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工作是没有出路的 走出公司大门,阳光晒在身上,懒洋洋地。蓝天白云,绿草轻风,梅忆君仰头 做了一个深呼吸。公司是个变相的监狱,残忍地囚禁着最美好的八小时。不工作可 以吗,答案无疑是否定的。一个没有本职工作的女人,没有正事干着的女人,其生 存方式是很容易受到置疑,无疑也是没有出路的。像她这样的能够聚光的女人,当 然可以活着,也可以活得很物质。问题是,别的女人可以不工作地活着,她梅忆君 为什么就不能呢? 假设她没有离婚,已是前夫的那个小官僚可以用他的谎言和薪俸养着她,他可 以养她一辈子,丰衣足食,他说的。她绝不怀疑他的养家糊口能力。可是她离了。 她终是没那个贵胃,消化不了官僚夫人的闪光身份,她有幸与他共坎坷,却无缘与 他同富贵,她只能替自己悲哀。当他的第二次外遇爆发后,婚姻在她的心里已经死 亡,没了出路。还犹豫什么呢,趁还不算晚,趁还来得及。第二次的背叛使她得到 了很好的教训。让她深刻认识到,有的人是不配享受宽容的,因为他不认为宽容是 优秀品质,是美德,相反他认为宽容就是好欺,好骗,好愚弄。 你把宽容给予这样一个人,无疑等于收起了苍蝇拍对苍蝇说,我没看见你弄脏 了我的菜。于是它必然会第二次飞进来,再次把细菌种植到你的食物里。还好,事 情来得还算及时,还可以让她握起剪刀,喀嚓一下,从容利落与过去一剪两断。尽 管他认为她这么“斤斤计较”的行为很白痴,但她有更多的理由认为自己做得正确, 如果到发现第三次或第四次第五次的时候,恐怕为时已晚,到那时,被岁月吸去了 水分的手,筋脉纵横成一只鸡爪的手,只怕连握剪刀的信心都会没有了。到那时哭 天不应,哭地不灵,只有抹脖子上吊的份,否则就得忍受别人与你共用一个老公, 做爱的时候就像在吃鸡粪或者喝污水。 假设她采纳朋友的建议,埋头猛攻一门外语,然后坐到香格拉环绕着喷泉的咖 啡厅里,以猎人的嗅觉与美眉的眼神,以谈情说爱为手段,抵达大洋彼岸为目的, 勾搭一位情感空虚聊慰寂寞的外国佬,做一场为期短则几个月长则一两年的浪漫游 戏,也可以暂时离开那个虽然窗明几净但时时勾心斗角狼烟起伏的办公室。可是她 没那么干,干不了。她真心实意地对自己皱了皱眉。人贵自知,她很清楚自己不具 备那个心理素质,更没那个能耐。 首先她父母没有将她生在国外,没能让她天生说一口流利外国语,后天又不肯 刻苦努力,所以直到今天仍然是除了中国话什么话都说不顺溜,除此之外,她还必 须得动员自己锻炼另一门本领,适应浓烈香水与狐臭发生关系的混合气味,否则要 不了几天,她自己就会率先逃开,那时无疑将会情色两失,赔了夫人又折兵。而说 服自己适应某种令感官无法接受的东西,必须拿出不低于愚公移山的精神,可她身 上偏偏缺乏这种品质。所以,这事也就当了笑话打打牙祭,扯淡罢。 接下来还有一种可能。如果梅忆君给男人当情人的话,无疑将会是天底下最出 色的情人。然而她始终没有实践过。她给男人当过爱人,当过恋人,唯独没有当过 情人。假设有一位年龄相当、相貌匹配、情投意合、情深义笃的富翁来跟她签订生 死契,那就是梦想成真了。就说这世上没了爱情,就说这个白马王子要弄出些一二 三四五的条款,白纸黑字、条理清晰地申明甲方乙方的责任和义务,末了再来个违 约云云,甚至弄出个补充合同,可以干,她都可以毫不犹豫将自己的一生签给他。 可惜的是,这种好事不可能来到她身上。来找她的男人如果让她看着挺顺眼,谈着 挺开心,感觉挺不错,那他一定经济没基础,事业不成功,甚至挣一个花两个,和 她一样一穷二白的穷光蛋,无产主义者。 画眉说得好,不是她们嫌贫爱富,瞧不起这些无产者,不是她们非要卖自己或 者将自己嫁给豪宅轿车。她们不是纯物质主义者,她们内心深处都有芳草和绿洲。 她们当然懂得金钱与爱情根本不能划等号。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男人身上。没有钱 的男人,物质上贫瘠的男人,是最可怕的。不能说他们没挣到钱就是弱者,主要是 这样的男人最难经得起生活考验,更受不起金钱诱惑,跟这类男人的爱情最缺乏保 障,前途最难卜测。他没钱你跟着他受苦,物质之苦。他有了钱你继续受苦,更大 的苦,精神之苦。男人就是这种东西,一旦有了条件就必然实施“桃花满天红,灯 笼高高挂”的狗屁理想。何不一步到位呢,反正爱情是指靠不住的。 而那些来找她的有些“成功”模样的男人,又没有一个能够让她找到感觉的。 从十九岁到二十九岁,不论是围城之外还是围城之内,十年里梅忆君有过不下十次 与“成功”男士的签约机会,但都放弃了。不是她清高,不是她不需要,问题是她 总想鱼与熊掌兼得。结果她什么也得不到。并不求多么称心如意,却居然没有一个 尽人意的。 如果对方修养学识风度都不错,差不多就是一身鸡皮折皱,或者一脸麻子疙瘩 ;如果对方年龄不老相貌又不错,那么一开口就会大煞风景,把庸正当成康熙他爸 ;再者就是烟鬼酒鬼加色鬼,五毒俱全,一脑子坏水,在积累财产的过程中干过无 尽坏事。优秀的成功男人那么多,可就没有一个让她遇上。只能把这一切总结为运 气不好。世界太大,运气从天上掉下来,永远都打在别人身上。每逢走到这样的十 字路口,她的选择往往是毫不犹豫地纵容自己,宠爱自己,无论如何,她无法不由 着自己,无法想象与一个找不到感觉的男人同床共枕的情景,她害怕变成行尸走肉, 变成一具木乃尹。那即便不是灵魂的火坑,也一定是情感的十八层地狱。男人男人, 千万不要把前途寄托在男人身上,否则一定会让你成为一个不可救药、货真价实的 倒霉蛋。 记得最近一次把视线在她身上锁了一阵儿的男人。那张面孔与先前所有的面孔 一样,毫不例外地向她颠覆了“男女之间还有友谊”这一幼稚思想。在那之前,人 家总是说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这话常常让她觉得蹊跷,她与他接触并不多, 怎么可能是“最好的朋友”?人家总是慷慨地说“需要提供帮助的时候尽管开口”, 可她真的有事终于向人家开了口,人家居然不失时机地开出了赤裸裸的条件。人家 的条件超出了她的承受极限,她感到很伤自尊。 当然她不会让人家得逞。让人家得逞了那就等于配合了人家把她自己的尊严踩 在脚下。人家遭到拒绝,顿时失去了所有耐心,一秒钟的耐心都不再有了。人家找 了个借口让这个“最好的朋友”当场“滚”出了人家的坐骑,然后果决地发动了引 擎。那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豪车,当它“哧”地一下从她的视线里直线射出,不留 余地的背影明白无误地否定了先前所有的“友谊”,或者说先前若有若无的所谓 “友谊”就此坚决划上了句号。她在冬天的冷风里呆立了很久。冰冷的风让麻木的 她终于知道,她把一个男人得罪了。也终于向她揭示了千锤百炼恒古不变男女关系, 男女在一起若没有利益,就一定得有私情,二者皆没有,一定为陌路。没有商量, 再别有什么幻想了。 记得人家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后悔了,你就打电话给我。 她从人家冰冷的语调里听出了潜台词:如果你不后悔,就他妈的永远别给老子 打电话,打了老子也没时间接。 人家的倒数第二句话是:你的事我会给你办的,但你得有点耐心,等着。可人 家尽量掩饰着的咬牙切齿的语气却让她听到:狗屁不是的东西!好不容易让你有事 求到我,我他妈的还有什么可客气的!不报这一箭之仇才怪呢!给你办!等着吧, 等到下辈子! 人家的倒数第三句话是:作为朋友我送你一句话——在这个社会中要想取胜, 首先要学会适应环境。 她听出了毫不客气的弦外之音:你是个比猪还蠢的女人! 她以沉默认同了人家的话。那些话都是用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抛给她的。人 家的语言极有特色,总能让人达到过耳不忘的良好效果。人家把“吃了”念成“缠 啊”,“我姐”被说成“外借”、“书城”说成“树虫”,“我妈”念成“卧猫”, 还动不动爆一句“妈拉个巴子”、“XX算个狗屁!明天就给他妈的放长假”,那种 硬梆梆的男中音听起来极其恐怖,这让她觉得,人家这个男人,跟人家屁股底下那 轿车的优良品质比较起来,连十分之一的美好都找不到。她总是奇怪,人家是那么 注意外表形象包装,却为什么没有把一对长到嘴唇外面的牙齿纠正一下,皮尔卡丹 在人家身上顶多体现个有钱罢,倘若人家能将名品服装的风度和大气穿出十分之一 来,也算没有糟踏世界名牌。太令人作呕了。她不想再去挑人家的毛病,他妈的, 谁让她总是运气不好。 所以,作为一个没有腐败父亲或者女强人母亲能够留一笔财产的女人,一个绝 不把幻想寄托在男人身上的女人,一个除了本职工作再没有别的本事的女人,一个 老是与好运无缘的女人,一旦脱离了就职单位那就只有去上“家里呆”大学,只能 沦落为一个零收入无限支出的纯粹消费者,那也就意味着死路一条了。梅忆君清脑 之后,尽快打消了写辞职报告的荒唐念头——不具备辞职的基本条件。她必须养活 自己,得维护这份除了职业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帮她维持的尊严,并且还要肩负 着养育帆船的使命。 现在帆船成了她的最爱。成了她的情人。这只体重九公斤、身高35公分、妙龄 半岁的黄褐色雄性博美犬,它以真材实料的聪明,以情人眼里出西施般的漂亮,得 天独厚,专房独宠。这家伙最大的好处是,时时激发她的家庭责任感,让她觉得她 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没有她整个世界便会一片漆黑。同时它还是一台性能良 好的欢乐制造机器,随时随地生产不同规格的快乐产品。当然它也有许多恶习,捣 蛋,挑食,经常搞些小破坏,为此这个小可怜没少接受严厉教训。不过看在它年龄 还小的份上,看在它可爱的份上,看在它忠心的份上,看在它宁肯饿死也不吃别人 给的东西的份上,看在它具备高标准马屁技能的份上,也看在梅忆君心太软的份上, 妥协就范的只能是她这个爱狗太甚的人。她像爱亲爹、爱老公、爱儿子那样地爱着 它,迁就它,就是为了它,她也得把工作好好干下去,她有责任保证它的生活稳定 性。 所以,她必须朝八晚五,按部就班,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像装在金属盒子里 的液体那样,把自由散漫的个性,把最为宝贵的八小时,装在“严格按着规章走, 尔虞我诈斗不休”的工作环境内。 钱意埋怨梅忆君没有将她当朋友。梅忆君心里便想,朋友是什么,新的世纪里 哪还有什么朋友。本来就不是朋友。即使将她当作朋友,也不敢是“绝对隐私非常 倾诉”的那种。就凭她那张漏斗似地“能言善说”的嘴,就足以令人望而生畏。不 是吗,凡她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闻到的,感觉感到的,都逃脱不了从嘴 里泄漏出去的最终命运。并且是不停地往外漏,逢人便漏,直到把脑子里的东西漏 净漏光。能说吗?其实跟孟飞谈恋爱,本是坦坦荡荡,正大光明,没有必要抵赖的, 她完全可以跟人谈谈孟飞。但是钱意,能跟她谈吗?办公室是什么地方?对方知道 你越多越容易攻击你,暴露越多越容易被击中,这是办公室文化。一个是非之地, 没有硝烟的永远的战场。 梅忆君不愿对任何不相干的人谈这件事。关于孟飞。不论是过去的日子里在公 司门口等她下班的孟飞,还是现在连个招呼都不打一下子就消失了的孟飞。有人会 说,看看,这就是赶时髦的下场。姐弟恋与天长地久永远是矛盾的。挖掘下去,那 是个正常的男人吗?从北京跑到青岛,有他妈的病吧,弄不好一个心理畸形恋母情 结的重症患者呢,疯子,现在走了吗?好!那是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