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别让我们到山顶 后来离开那个城市前,她和孟飞爬了一次山。那是他们第一次共同爬山。他们 交流了许多共同的体验。 他们不走现成的路,专拣乱石丛生没有路的地方爬。像他们这样旁门左道,钻 来钻去,故意跟自己找难题的爬山者还真不多。 “这样才能体现爬山的乐趣。那些人很没意思,他们那叫爬山吗?走在现成的 路上,那叫吃力地走路。” 顺着孟飞所指望过去,远处小径上背着大大旅行袋循规蹈矩的爬山者,像一只 只负重的蚂蚁。梅忆君说,他们顺着路走,可以避免许多挫折。孟飞道,那就更没 意思了,干脆下山去走平地算了,他们不懂得爬山的意义。梅忆君说,他们有他们 的乐趣。孟飞问她,你以前爬过山吗?梅忆君笑道,问这话就像问一个厨师做没做 过凉菜,我在青岛就住在山脚下,门含青山,窗飞鸟鸣,我恨不得天天呆在山上呢。 “那你一定有很多爬山体验了。” “向上、向上再向上,每向上一个阶段,都会很快乐,会有成就感,为了这种 成就感,不惜磨破鞋子甚至衣服,越到险要处,越感到刺激,兴奋,越是想要尽快 征服。” “不错,我爬山也都有类似的体会,我每次都是一口气爬上去,尽快看到山顶 到底有什么。” 梅忆君的脸被什么东西划了,但她没有感觉。当孟飞盯着她的脸观看继而又发 出哈哈大笑时,这才坐到石头上,掏出小圆镜,从镜子里看到了一张“花猫脸”, 灰尘,汗液,外加一道红肿的植物划痕,惨不忍睹。她用手抹了抹,难看的样子让 她很难受。她对他说,你太残忍了,我这么难看,你还盯着看。 “不难看,一点也不。”孟飞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水一样从耳边淌过。 梅忆君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如夏日太阳一样照射过来,一刹那,心脏仿佛化 成了一滩水,又像一片羽毛,轻轻地飘了起来。天哪,她又一次感到了飞翔。没有 性的飞翔。 她竭力稳了心绪,定了神。 周末爬山的人很多,很大一部分是戴着眼镜的学生。爬到山顶的学生以手作喇 叭状冲着别的山顶兴奋地喊叫,他们在山顶比蚂蚁还小,但声音却大得惊人。不知 思想走了神,还是这一天本身就潜伏着某种危险,当从一块巨石往另一块巨石上跳 时,猝不及防,梅忆君崴了脚。突如其来的钻心疼痛迫使她一屁股坐了下来。孟飞 吓坏了。急得团团转,懊恼为什么没带上一瓶郑红花油。不要紧,梅忆君做出一个 安慰的笑说,我走路不长眼睛,经常干这事,歇会儿就好。孟飞蹲下来,不由分说 帮她脱去鞋子,将她的脚握在一只大手里,按摩那块迅速肿起来的地方。他的动作 很轻,很温柔。梅忆君微微闭上眼睛,她不敢再去看他,更不敢与他对视。她怕自 己真的飞起来,失去控制。 通往山顶的路,本来觉得那是一段很容易征服的愉快过程,现在看来无比漫长。 “今天我们爬不到山顶了。”梅忆君沮丧地说。不清楚这场崴脚是祸还是福。 “那就不爬山顶了,山顶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没有另一种体验?”孟飞一边 揉着伤处,一边发出哲人一样的感慨,“当真正征服了一处处险要,最终站在山顶 时,心无所思亦无所求的同时,低头俯视这座山,便会发现原来的神秘高山无非如 此,这时心里还会有空落之感,这时要么寻找下山的便道,要么寻找更高的山头作 为新的征服目标。总之,越是令人激动的地方,越是难以让人停留太久,最终还是 要把它抛在身后。” 梅忆君感觉着他手上的温度和他的指力,睁开了眼睛。阳光很灿烂,一切都很 正常。真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失落,还是轻松。一个小时后,她 站了起来,活动了脚腕,还有疼痛之感,但已能自由走路。“下山吧。”她给了他 一个歉意的笑。她为这场没有爬完的山感到抱歉。 路过一片乱石时,一瘸一拐的梅忆君不觉迟疑了一下。孟飞不由分说将她抱起 来。又是一次不由分说。他这个动作没有一丁点邪念,纯粹救死扶伤,助人为乐。 但她还是感到两个人胸腔内的剧烈的心跳。一时气氛有些异样。当他把她放下来时, 突然捧住了她的脸。 他的脸越来越近,向她压迫过来。她哆嗦了一下,移开了嘴唇。那是一种意志。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意志,有效控制了肉体内随时都可能飞奔的灵魂。他的吻落在她 左脸颊上。甜蜜一吻。那一吻烙进了她的生命。她掂起脚尖,紧抱着他。她对他说, 你的体验与我不谋而合,山顶虽然很吸引,但一旦站上去,就会觉得不过如此,一 样会感到心里空荡。 “好吧,我们都不喜欢空荡的感觉,”他扶了扶她的肩说,“那就让我们停留 在这里,保留着希望。” 彼此捏捏对方的手,指头上的感觉一直传递到身体深处。这一刻他们都觉得两 颗心已经靠得很近。这个时候梅忆君并没有觉察到什么。多年以后回忆往事,她不 得不承认,孟飞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这个时候他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 他的理智与克制,更像一个三十岁以后的男人。 回到学校后他问她,你出差在外,你男朋友放心吗? 他对我从来都很放心,如果他知道我遇到的男性是你,他会更放心。 他爱你,你也很爱他,是这样吗? 他爱我胜过爱一切,我爱他胜过爱自己。 这么说他爱你还是比你爱他多得多。 我比他自私,所以我感觉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离开那座城市时,孟飞帮她拎着箱子送到机场。候机室的一隅,他对她说,去 北京看你舅舅时,别忘了顺便看看我,喜欢吃烤鸭吗?你去了我请你。 饿的时候喜欢吃,只是不吃葱。 从今天起我决心戒葱,记住我的话,去了一定去看我。 放心吧,一定会找你麻烦的,梅忆君说,我这就走了,你好好学习。 干嘛让我好好学习呢,好好的人都学成木头了。 那你照顾好自己吧。 干嘛要我照顾好自己,你不知道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人都很自私吗? 那好吧,希望你有机会到青岛旅游,收取投资回报。 那就一言为定。孟飞松开了她的手。 飞机的轰鸣将两个人远远地拉开。两个小时后走出机场,她仿佛还能看到,安 检大厅外他直直盯在背后的眼睛。她记住了那双眼睛。它们经常在黑夜里,照亮她。 它们让她的眼神,她的心情,充满了柔情。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个人没有任何联系。在两个城市,彼此没有音讯。梅忆 君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忙着工作与谈情说爱,想他的时间越来越少。想必他在他 的世界里,忙着他的事业与对漂亮女孩的追逐,已经不再记得起她。这瓶爱情的酒, 就这样被岁月封存起来,差不多有近两年的时间,谁也没去启动瓶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