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婚姻里的蛀虫 遇到梅忆君之前,鲁宴南正谈着恋爱。他果断结束了前一段恋爱,与梅忆君展 开一场相见不恨晚的恋爱。他给她的感觉是,遇到她,他才遇到真正的爱情,她之 前他虽然谈过几次恋爱但从未体味过真正的爱,她才是他的真爱,是他千百次寻觅, 千万年等待的爱,是他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恋爱期间,用百依百 顺,千般宠爱万般呵护来形容他的爱情表现,都不足为过。 记得有一次闹了点小别扭,梅忆君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他站在外面苦口 婆心,磨破嘴皮求她开门。最后渐渐没了动静,她以为他回去了。正当深夜她坐在 床上发着呆时,猛然看到窗口冒上来一只脑袋,一刹那不啻看见了鬼。她惊出一身 冷汗,慌忙开窗将扒窗的人拉了进来。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五楼窗户的,但她十分 清楚,一旦失足掉落,不粉身碎骨也得半身不遂。心惊肉跳之际,保安从外面追过 来,说看见有人爬楼,是不是贼!鲁宴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对保安微微一笑 道,看错了吧?保安看看他的镇定自若的脸,疑疑惑惑地走了。鲁宴南拍拍手上的 灰,对梅忆君道,没吓着你吧? 用他的话说一天不见他就会心中空落落像丢了灵魂,为了见她,他不惜冒着粉 身碎骨的危险。什么叫轰轰烈烈,惊心动魄,什么叫死去活来,他的行为做了最好 的解释。所以,梅忆君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梦中的白马王子,要才有才,要貌有貌, 能说会道,温柔体贴,还要求什么?刚结婚那阵的确过了一段美好时光。那时候的 鲁宴南,温文尔雅,谦虚内敛,具备标准的“三从四德(得)”:太太命令服从, 太太出门随从,太太在家陪从;太太化妆等得,太太说话听得,太太唠叨忍得,太 太发火受得。另外鲁宴南还有一张很男人味的嘴,随时提供令人开怀大笑的各类素 材,他的表现任何时候都给她这样的感觉——他很爱她,她是他的唯一,是他的全 部,是他的生命,他的生活里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女人。女人找到这样的男人, 还要挑剔什么? 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像她这样的女性,不期遭遇几回激情都是极为正常的事。 但每一次出现情感摇曳,只要一想起鲁宴南,她都会及时而坚决地“将婴儿掐死在 摇篮之中”,遏制一切有失规矩的念头。她不得不悲哀地发现,她和别的男人之间, 始终隔着一个鲁宴南。他的身体像一堵厚重的高墙,她无力跨过。尽管他一次又一 次地跨越了她与家庭,踩着她的寂寞身体,与别的女人偷欢。 结婚最初几个月里,她的确过着甜蜜幸福的生活。所以她觉得鲁宴南应该也是 甜蜜幸福的。除了工作上某种纵向压力,他春风得意,甜蜜幸福。那种情况下,愚 蠢的她认为他不可能会有外遇。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梅忆君又忽略了,现在的男 人找外遇,是不需要理由的。那些说老婆坏话、哀叹着婚姻不幸以图第三者爱恋的 男人已经跟不上时代了,淘汰了,一定都是上一代的人了。 这一代就不同了,喜新不厌旧,不否认对老婆对家庭的热爱,不否认家庭的美 满,但也绝不放弃对“新生活”的执著追求。如果非得找点理由的话,那就是吃得 太饱了,喝得太足了,丰衣足食掩盖了生活的坎坷本质,以至于使生活显得过于平 淡。平淡生活满足不了男人的天性。什么样的男人甘于平淡?窝囊废,没追求,没 理想,没志气的男人,条件不成熟的男人,时机不到的男人,不平淡不行,不得不 安于现状。踌躇志满、自命不凡的鲁宴南,他能甘于平淡吗,他能不在女人的身体 上不停地求证男人魅力吗。 随着日子的递增,随着鲁宴南的早出晚归日理“万机”,梅忆君的甜蜜幸福也 渐渐走向了终点。鲁宴南骄傲自负,争强好斗,见异思迁,四处留情的本性,也逐 渐暴露出来。 从某种表现来看,鲁宴南是个好情人。合格的,称职的、体贴的、出彩的情人。 那一阵子鲁宴南经常在晚上临睡前将垃圾送到楼下去,像个模范丈夫,跟老婆抢着 干家务。垃圾事件本无可非议,问题是,如果有时他想送垃圾,而家里正好没有垃 圾,或者梅忆君一定要陪着他送垃圾下楼,这种时候只要细心观察,不难发现他情 绪上的细微异动。话题稀落,烦躁不安,等等,不过都稍纵即逝,根本不容她品味 出个究竟,他已经谈笑自若,恢复常态。他的情商是一流的。 有一次正看着电视,鲁宴南突然从腰间摘下手机看了看,按了键重新挂上。梅 忆君坐在他旁边,问他,人家打来电话为什么不接?他说没什么事何必浪费四毛钱。 她又问,把手机铃放在震动上,如果手机不在腰上是不是会误事?鲁宴南的回答也 很自然,他说那怎么会,就让它在腰上不就行了。梅忆君再问,回到家里也不把它 摘下来,也不把外裤换下来,这么一天到晚全副武装累不累? 当然,在他计划送垃圾的时候,送垃圾之前他不会轻易把外裤脱下来。腰带上 挂着手机,他必须要携带手机送完垃圾之后,才肯将外裤这个武装卸下来。从这件 事上,足以见他是一个多情多义、责任心强的优秀情人。他为了给情人打电话,千 方百计,瞒天过海,不惜天天晚上抱着垃圾从家里走出去一趟。就是这个时候,梅 忆君还是相信他的每一句谎言。浑浑噩噩,像服了安眠药,头脑不爽,总是让他如 鱼得水,游刃有余,蒙混过关。 表面上鲁宴南还是个顾家的人,每天都能够回家睡觉。由此可见除了出差在外, 他和那个女人没有过完整的夜。因此可以肯定他们总是在偷,纯粹地偷,所有的苟 且都躲藏在白天的阴暗处。所以他们更有滋味,更有激情,牵肠挂肚,魂萦梦绕。 每一回都胜似新婚。 梅忆君终于从浑然不觉中有了感觉。刺激这根神经的,并非日常细节的积累, 归根到底还是一件事,性。他可以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让她感觉到她是一个幸福的 妻子,一个十足的傻子,但唯有性。在性的问题上,与其说他无法欺骗她,不如说 他无法欺骗他自己。他无法一分为二。她的示爱常常得不到流畅的回应与共鸣,当 她每根神经末梢都处于干渴状态,全身心敞开期待他时,他要么让她兴味索然,要 么干脆变成一头阉猪。她想跟他相拥而眠,他说休息不好;她一个月要求一次,他 还是说他最近身体出了问题,等养一阵一定好好给你。他变得很迟钝。他对她的手 指,嘴唇,没有什么反应了。他对她缺乏耐心。 说良心话,在他外遇的一开始他和她还是有性的,只是他的性变得越来越自私, 不负责任,只有高潮,没有发展和尾声。她做过很多调整,以适应由于激情的流失 而严重质变的性爱质量。当时她想,又到低谷了。她苦恼地翻过各种版本的性爱宝 典,找来各类与性有关的低级有趣的光盘,可惜她的所有努力都收效甚微,甚至付 之东流。他说肾虚,她给他买几百块钱一盒的药,事实却让她一次次对药品的真伪 产生怀疑。她劝他去看医生,去治疗,他总是说太忙,事多,等“过了这一阵”再 说。 他像个有病的人吗?他腰身挺得比电杆还直,精力充沛得像条年轻的狼狗,他 妈的,他的病在哪里?过了好几阵之后,梅忆君便偃旗息鼓了。她只是感到自己的 脸皮已经太厚了,厚过山墙了,厚得不能再厚了。她替自己脸红,她无地自容,她 恨不得一头撞到汽车轮子上。他妈的!他成了圣人,他妈的!他两个月不做爱竟一 点都不想!他妈的!天生的王八胚子! 接下来的一件事,使夫妻关系一下子剑拔弩张。那天晚上,梅忆君沐浴完毕, 将卧室的灯,光,以及床单被罩的色彩都换至最佳状态。并且,还放了一张碟,声 音很低,很诱惑。鲁宴南洗完澡进来,眼睛落在电视屏幕上,他的反应与她想象的 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他皱了皱眉,咕哝了两个字:无聊! 这是他对她最为严重的一次打击。是什么抽掉了他正常的智商?难道他真的不 愿跟她过了?然而当事情爆发后她提着箱子要离开这个家时,他却扬言只要她一离 开他就往房子里浇汽油,他的意思是她走了他也不过了,没有了她,这房子还有何 意义?烧了算了!他真的拎回来两桶汽油,在卫生间里搁了三个月。当然,她的最 终留下并不是汽油的功劳,让鬼去相信他的鬼话吧!他是那种缺乏理智的人吗!最 终她背着耻辱留下来,是因为她还爱他,还爱着这个家。瞧这个女人有多贱!贱透 了顶! 梅忆君当时正倚在床头,本来她是微笑着的。他脸上的表情和一句“无聊”, 像一场八级冰雹,打落了她的美好表情。她怔了一下,迅速扯掉身上的睡衣,套上 内衣内裤,线衣线裤,像早晨起床那样穿戴起来。鲁宴南发现不妥,已经为时过晚, 他去阻止她时,她用冰冷如箭的目光刺了他一下。他试图努力挽回,她却已似暴炸 了的温度计,水银柱再也升不起来了。她走过去关掉电视,将那张从画眉那儿拿来 的碟片抽将出来,用一只微型虎头钳,三下五除二将钳成一堆碎屑。然后,她对他 喊到:“鲁宴南你这头猪!你记着,男人对女人最大的侮辱不是在她不愿意的时候 强奸她,而是在她愿意的时候不去强奸她。” 鲁宴南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个字:贱! 这更刺激了她。梅忆君心中翻江倒海,狂怒不休。鲁宴南像一块死肉蒙着被子 横在床上时,她又喊了一句,记着,这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耻辱! 那的确是她的作为女人最为耻辱的一段历史,也是她只要一想起就忍不住恼怒 不已的一次行为。她像一个下贱的妓女,千方百计,挖空心思,琢磨着勾起男人性 欲的秘方。她真就到那般可怜可悲的田地了吗?她无数次对着镜子剖析着自己。 无数男人的眼睛就是最好的镜子。无数镜子一再告诉她,她是这样一种女人: 容易使男人的视线变得柔和,表情变得多情,行为变得殷勤的女人。她在以道德伦 理,以人格意志拒绝外界种种诱惑的时候,她的丈夫不仅对她视而无见,不把她当 成一个女人,一个正常的女人,而且正在被另外一个女人腐蚀着正常的思维和智力, 变得麻木、愚蠢而混帐,变得自私而缺乏人性,变得令她觉得陌生。更可恨的是, 他用他无耻的谎言让她变成了一个厚颜无耻的下贱女人,让她变成一个等人垂怜施 舍的可悲弃妇,一个乞丐,一个无性的婚姻者,一个自囚者,一个从意淫里寻找安 慰的可怜虫。他妈的! 这是非常可恶的。也是最不能令人忍受的。他就这么愚弄着她,非常残忍地愚 弄了她。愚弄了她的天真,她的信任,她的善良,她的爱,她的忠诚,她的贞洁。 真他妈的混。这是不可以原谅的。他可以出卖他的爱情、灵魂和肉体,但他不可以 愚弄她,不可以。他可以坦率表示对她失去了兴趣,但不可以如此苟且下流地用 “疾病”来欺骗她。 心底那座怨愤的山,已经越来越险峻了,它在可怕的压抑之中,积聚了越来越 多的热量和火气,最终形成随时都可能排山倒海的火山。有一次他从香港给她捎了 一条项链,梅忆君反应平淡,就像看见一根麻绳线。他说你不喜欢吗?梅忆君盯着 他的眼睛说,我们去睡觉。鲁宴南用商量的口气说,今天太累,明天可以吗?梅忆 君二话没说,将一盘菜从桌上推了出去。他妈的,他是想用一条项链买回久别重逢 时丈夫的义务。他还是个男人吗?多他妈费劲!多他妈不容易!他干嘛不说出来呢, 说出来她就可以成全他! 后来她经常很晚回家,商场,迪厅,马路,能消磨时间的地方都留着她漫无目 的的茫然足迹。终于有一次,他也忍不住了,他问她,你现在怎么连晚饭也不做了? 她将手包朝着一个莫明其妙的方向掷出去,然后用她从来没用过的粗话大声骂道, 去他妈的,做饭?做饭是我的任务?谁定的?凭什么?你是谁呀!少他妈的用这种 口气跟我讲话!想吃饭你自己做去!鲁宴南恬不知耻说,我是谁,我是你老公!梅 忆君立即火冒三丈道,老公?你到底是谁的老公?有你这样的老公吗?老公起码得 是个男人,你他妈的是个男人吗!你不是个男人! 他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告诉她,他不屑于跟她计较,并且为她口吐粗话感到 遗憾。但梅忆君已经仁至义尽,他的混账行为早把她的宽容和忍耐砍光了。 看上去聪明绝顶的鲁宴南,在这件事上表现得愚蠢透顶。她的暗示与提醒,他 一直似懂非懂,执迷不悟。从他身上,梅忆君非常彻底地了解了什么叫色迷心窍。 鲁宴南的失算之处还在于他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她。不过他的确是个高手。市 长养小老婆都不是什么秘密,而他的事儿,居然天知地知,后来除了梅忆君,再无 第四个人知道。在别人眼里,他是爱妻典范,事为有成,作风工派,品德优良。他 的地下工作堪称一流,不能不让人怀疑过他是不是秘密接受过特工培训。梅忆君终 于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了。 清醒之后的梅忆君,很快恢复了会计师的智商和冷静,制订计划,充分准备, 一场恶战开始了。 她做过多次测试。从厨房拎起垃圾扔到楼下再返回,以最慢的步行速度,三分 钟足够。而鲁宴南每次都在六分钟左右,更有时十几分钟。最保守估算,他埋伏了 至少三分钟。三分钟很短,但还是可以干不少事,打电话道声“晚安”,三分钟可 是很奢侈很隆重了。 但,敌人是非常狡猾的。自从夫妻关系紧张之后,鲁宴南迅速提高了警惕。他 并没有立即中止送垃圾行为,而是将送垃圾的水分抽干了,改成单纯的、真正的送 垃圾。并且,他有意无意地换上了便装,送垃圾的时候有意无意将手机丢在桌上,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梅忆君冷冷看着,实施了一番必要的行动。一切就绪,决定 跟他摊牌。 轻轻那么一翻,幸福生活就像一只遭遇不测的五彩气球,在空中嘭的一响,爆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