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为什么还要去找他 梅忆君领着帆船去姨妈那儿。这样就不需要在那里做太久的停留。姨妈从小被 狗咬过,几十年里从没喜欢过狗。唠叨和埋怨是一种精神空虚症。不难理解,五十 多岁的女人退休在家,不读书不看报不学习,没有宗教信仰,没有特殊嗜好,饱食 终日无所事事,不空虚那才是奇迹。梅忆君曾劝她养条小猫,姨妈说那种活东西玩 的时候让你笑,拉撒的时候就让你哭。梅忆君就劝她养鱼,姨妈很有经验地说养鱼 更累,三天两头买鱼食,捞鱼尸,还得心疼钱。梅忆君劝她养点花草,起码可以起 到净化空气的作用。姨妈皱着眉头说我连人都侍候不过来我还去侍候花草?梅忆君 说,你去信耶酥吧。姨妈说除了钱,什么都别信,信什么的人都是傻子。因此种种, 姨妈的生活过得十分单一。她像保姆那样不停地干家务活,一天把地板擦好几遍, 一边擦,一边抱怨。她像星级酒店的服务生那样,把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干净 得让来客嗑个瓜子都不好意。 从出租车里下来,帆船汪汪汪叫起来,很兴奋。梅忆君看到马路对面有条散步 的小白狗,很悠闲的一只狗。帆船跃跃欲试,对着来往车辆吼个不停,冲动地要往 那边冲。等亮了绿灯,梅忆君一声令下,率先奔了过去,帆船则像离弦之箭,从她 身边刷地便射出去了。 每次出来梅忆君都希望遇到一只小狗,这也正是帆船的渴望。比较起来,它更 愿意与它的同类相处。没料今天的情况非常令人失望。那是一只普通的小京叭,早 也发现了帆船,高兴得不行,可惜脖子被链子拴着,无论如何挣扎,主人就是不肯 松手。看见帆船上去拥抱京叭,牵京叭的老太太便开始大声训斥京叭。梅忆君感觉 很伤自尊。但帆船的脸皮非常之厚,对人家的训斥充耳不闻,继续对京叭表示出万 丈热情。老太太如果懂狗,应该看得出帆船比她那相貌平庸的京叭贵重得多,也应 该看得出帆船是条健康得没有一点毛病的狗。可老太太偏偏像个坐井观天的地主婆, 只觉得自己的狗天下第一,不能让别人碰一指头。扳着脸,没有一点通融之色。梅 忆君大声叫回了帆船。帆船恋恋不舍。京叭一边可怜巴巴地挣着,一边被老太太死 死地揪着脖绳拖到远处。 在楼下看到了表妹点点。黄昏的光线温馨宁静,点点涂着柔和的桔色从一辆出 租车里钻出来。看见她,点点遇见救星般叫道:“你来得正好,帮我付个车钱。” 没等她表态,点点又以恭维的口吻说:“你的狗真肥啊!杀了吃狗肉一顿恐怕吃不 完的!”说罢从车后座拎出两只袋子,头也不回上楼去了。 梅忆君盯着表妹的背影,站了一会。看来她是把口袋里最后一分钱贡献给了商 家,因此向送上门来的表姐发出“买单”指令。大约这就是新生代的特点,另类的 象征,无计划消费是最根本的生活原则,也是不需掩饰的强烈个性。梅忆君走过去 付了车钱,出租车绝尘而去。活了近三十年,她还是没有学会说“不”。为什么不 能像美国佬那样指着对方鼻子叫道:你这个疯子!你坐车凭什么让我付钱!然后甩 甩胳膊潇洒地扬长而去。她做不到。尽管她清楚点点这个“新生代”,对没有道理 的要求遭到拒绝压根就不会太在意。 梅忆君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到了别人家里帆船就会变得很老实,很识趣,依偎 在主人脚边,既不乱跑,也不乱动。姨妈根本不相信梅忆君去北京“办点事”之说。 “什么时候走?”姨妈问。 “明天晚上的火车。” “你一定是去找那个臭小子,”姨妈说,“我看你还是闲得慌。你说说,你还 找他干什么你?” 梅忆君改变了僵尸姿势,从沙发上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姨妈又在后面猛然叫道 :“你干嘛呀,说着你了!说不得是吧!怎么听不出个话好歹!”梅忆君走向厨房, 将自己带来的烤羊腿拎出来,折到姨妈身边说:“这是你爱吃的那种,要不你先尝 尝?”姨妈将羊腿凑到鼻前嗅了嗅,笑了笑说:“还是你知道疼我,是我爱吃的。” 梅忆君将羊腿送回去塞进冰箱,在屋里转了一圈,又在沙发上坐定。姨妈还要继续 说什么,梅忆君打断了:“我得马上走,把帆船送到画眉那儿。”姨妈说:“我还 以为让我替你养呢。”梅忆君说:“放心吧,不会让你养的,让你养,我也不放心。” 姨妈眼睛瞪了一下,梅忆君立即又道:“它太调皮,怕它给你捣乱。”姨妈说: “它在家里臭吗?”梅忆君道:“不臭。”姨妈便笑起来:“它拉屎是蛋糕味儿? 撒的尿是香水?” 点点从房间走出来,换了一套装束,如登上T 型舞台的模特款款从幕后亮相。 表妹看了梅忆君一眼,眼神写着期待。抛开女性看女性的视觉偏差,从美学和时尚 的角度,梅忆君客观公正对表妹发出由衷赞叹。“很漂亮。”她说,她的声调是低 落的。表妹梳着浅棕色短碎发式,冰清玉洁,明眸善睐,紫红色吊带衫,白色粗麻 长裙,高跟皮凉拖。表妹走在季节之前过夏天。整个人仿佛从时尚资讯的封面上走 下来。恋爱中的女人就是不一样。梅忆君自觉黯然失色。没有爱情的女人缺乏光彩。 钱意说的没错,她已经把失恋写在了脸上。 姨妈很麻利从贮藏室拎出一包东西。舅舅是姨妈唯一的弟弟,都是老人了,姐 弟之情依然不见老。干鱿鱼,烤虾,崂山石竹茶,等等,每次有人去北京,她都要 给弟弟捎上那么一堆吃的喝的。她待弟弟,比待姐姐的女儿可要好得多。 点点对梅忆君说:“我劝你别去找,没用,去了也找不到。”梅忆君问她: “你怎么知道找不到?”点点一笑,很同情地一笑说:“感觉。”姨妈瞥了一眼点 点,皱了皱眉头。梅忆君向表妹道:“有约会?”表妹没有回答,却反问她:“他 说走就走了,你干嘛还去找他?”梅忆君脸上的笑意似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擦掉。 点点又问:“你觉得你能找到他?”梅忆君冷冷道:“抱歉,我不能满足你的好奇!” 姨妈已经忍无可忍。她指着女儿露着半个胸部的吊带衫道:“快把这个脱下来! 你还有个学生样子吗!”点点看了母亲一眼,也不再理会梅忆君,只是眨了眨染过 睫毛的眼睛,砰地带上门。房门声仿佛在说:我就是我,穿什么与你们任何人没有 关系! 梅忆君将帆船安顿到画眉那儿,天已经黑了。与画眉简单用过晚餐,打车直奔 宴山庭小区。她将孟飞父母的电话号码留给了画眉。对她说:“如果一个星期内我 没回来,你就报案。”画眉笑了笑:“没有这么可怕吧?”梅忆君说:“我希望有 这么可怕。”画眉说:“你真是太闲了。”梅忆君说:“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也许 就是吧。除了八小时工作,我本身就是个闲人。” 去北京孟飞家里看看,是梅忆君一夜之间做出的决定。跟孟飞认识那么多年, 从来没有到他家里去过。因为他的父母从来没有接受过她。她并不在乎他们的态度。 她在乎的只有一个人。 没有开灯,月灯和星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屋内的景象朦朦胧胧。梅忆君挨个 房间走了一遍,从衣柜里取出睡衣,换了,找了烟,靠在床头点了起来。 夜已经很深。轻盈柔软的真丝睡袍,像水一样覆盖着她。记得一双懂得温存的 大手,抚摸过许多个深夜、凌晨、清早、午后,还有落落余辉的黄昏。现在他不在, 她穿着它,与它不停相亲着的肌肤,仿佛感受着他的拥抱、抚摸和亲吻。梅忆君用 指尖轻轻抚过光滑的长袍,就像孟飞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身体。这是一种如丝般的 感觉,恋爱中能够把人带入死亡的感觉……梅忆君听到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像饿狗 吞咽食物的声音。她又听到咕噜一声。接着又是几声。她感到自己成了一只饥饿的 狗。饥饿的狼狗。闪着绿色目光的狼狗。梅忆君将烟头往睡袍上点了几下,几个黑 洞迫不及待地展现出来,一股股蚕丝的焦味刺激着她的神经。她捏灭了烟,闭上了 眼睛。 又一次不眠之夜的等候。这个房子就像一个坟墓,呆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没办 法使灵魂安然。每一件物品都似长了利刃,都把残酷的一面对着她,血淋淋的,随 时都可能将她切成碎末。 爱人的门上,留下了第十九枚纯黑指印。这一次的便条上写道:飞,夜里睡觉 盖好被子,最近有流感,我担心你夜里着凉。前几次的便条还在,它们并排躺在桌 子的一角,悄悄诠释着梅忆君落寞和孤寂,还有这许多自做多情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一早梅忆君将几个电话号码留给了物业管理的中年妇女,同时塞给她一 张百元币。当然,梅忆君没有忘记暗示妇女,这只是个开端。钞票改善了妇女的脸 色。上了班,梅忆君便到张力办公室请假。张力显出为难之色,说他作不了主,让 她找老苏。梅忆君道:“请一天假,这是你权力范围内的事,你为什么做不了主?” 张力讪讪地笑着说:“你的工作责任比较重,最好还是找老苏吧。”梅忆君转身出 去了。这家伙把权力范围的事推给上级,这是哪一种战术?削弱自己以麻痹她?何 必,她对办公室里的破事早就失去了兴趣。 老苏说:“今天周五,有活动啊。” 周五是个好日子。它不仅仅是上班族的节日,还通常是酒店及娱乐场营业额一 周巅峰的日子。这是一个社会问题。复杂问题。大问题。吃吧,玩吧,吃喝玩乐不 仅仅是少年儿童的游戏。尽管放心,高手不会吃出胃溃疡,也不会玩出性病皮肤病。 梅忆君道:“你想想办法吧。”老苏为难道:“真不好办,今晚请国税局领导吃饭, 我们不能失约。” 吃他妈的大头鬼。梅忆君并没答应谁的饭局,钱意说得不差,这老东西就是缺 乏新型领导的领导艺术。总是习惯于关着门自作主张定下事情,不管愿意不愿,下 属就得无条件服从。 梅忆君道:“今晚不在工作时间内。” “有加班费。” 梅忆君面无表情道:“这跟加班费无关。” 老苏皱着眉说:“你的事不能搁一搁?非得今天?” 梅忆君说:“不能,非得今天。” 存在保险柜里的帐薄太沉了。有上几百斤重。公司可以随便找一个接替她的人。 但想找一个能够像她那样做到本本有数,笔笔清醒,那不太容易。某年某月哪一笔 金额有猫腻,哪本帐没税务手续,她心如明镜。所以她说请假就请假,那个老东西 不会不批准。晚上八点,梅忆君登上了开往北京的那次列车。 这次列车太熟悉了。来来往往。记不得多少次踏上它,或者从它腹部走出来。 印象最深的那次,是与孟飞在南方校园一别两年后,梅忆君借一次出差天津之机, 蓄谋去了北京。那是她特意制造的一次机会。她相信,她是偷情去了。 尽管那是一次未成正果的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