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山穷水尽再无路 如果在房门上打个狗洞,方便于帆船自由出入,梅忆君就可以节省许多时间。 她虽然没干多少正事,但闲时间也不多。门与狗洞,这个创意由来已久,种种因素, 付诸实际还相当困难。因此她只能不厌其烦,一趟一趟陪着帆船出去玩。帆船和人 一样,需要环境的更新变换来调节生活,如果每天不能陪它出去一次,那她就对不 起它,就是虐待它。她没有理由虐待它,她无法忍受自己对它的虐待,她更受不了 和它对视时,它的眼睛。它那么无辜。她把它从狗贩子手里弄到身边,有责任给它 提供快乐生活。 整座楼陷入沉沉的黑夜之中。梅忆君领着帆船,静静地爬过忍辱负重又沉默无 语的楼梯。 客厅里亮着灯。鲁宴南坐在落地灯下,一份报纸盖在脸上。茶几上搁着紫砂茶 壶和茶杯,但茶已经没有一丝热气。这让她多少有点意外。虽同住一房,碰头的时 候却很少,都是早出晚归,他经常形踪无定,不在这里睡觉。所以通常情况下,这 座房子,更像梅忆君独自一人的居所。 鲁宴南从报纸里露出脸,就像鱼从深水露出脑袋。他说:“你回来得真晚啊!” 他说这一句话就像吐出了一个气泡。帆船跑去喝水。梅忆君道:“散步去了。”鲁 宴南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梅忆君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挂表。凌晨一时半在外面散 步,的确别扭。她没有后悔自己的话,对他说谎是无所谓的。干嘛要对他说实话。 对他说实话他还会认为你老实,是个傻瓜。“我等你两个钟头了,”他说,“你这 儿有字典吗?”梅忆君摇摇头:“查什么字?”鲁宴南说:“看看后面的历史朝代 表,宋朝距今具体多少年?”“南宋北宋?”“宋徽宗这个亡国之君是北宋的吧?” “北宋末年,千八百年吧,具体多少你还真得好好查查。还有事吗?”“有事,你 什么时候有时间?”“今晚不行。” 梅忆君洗漱完毕,还是没有睡意,抽了两支烟,烟盒空了。坐了一会,插进一 张CD,一曲未毕,便又关上。自从孟飞离开她的生活,她就无法以平和心境来听一 首完整的音乐。在音乐面前她整个人成了石头,乐声无法渗透到身体里去。事实在 孟飞来到之前,鲁宴南的外遇发生之后的那段时间,她就这种状态。几乎没有完整 地与音乐融合过。她喜欢音乐,热血青年时代她动手写过很多词,写过曲,但最终 没有形成对音乐的良好感觉。音乐遇到她,有点不长眼睛。 很久以后梅忆君回首往事,无比清晰地看到,鲁宴南的那次外遇,在他们的婚 姻里,是一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它意味着她和他之间某种共同的东西,美好 的东西,走到了尽头。无法延续,也无法重新再来。就像一台砸了场的音乐会,灯 光破败,舞台没办法修复。 鲁宴南和那个女人断了,肯定是断了。就像一根嘭然断掉的弦,别说乐曲,就 连一丁点的声音也弹不出了。她很清楚,鲁宴南这个男人,并不是纯物欲的。很多 情况下,他很重精神,并非随便什么女人都可以上他的床钻他的被窝,但如果他接 纳了她,他是很懂得也很擅于怜香惜玉的。尽管他的怜香惜玉只能与女人的美貌成 正比。他和那个女人长达半年的关系,有一定的感情那是必然的,尽管他自己并不 承认。但当一剪断掉之后,他能够激流勇退,金盆洗手,悬崖勒马,这是很不容易 的。 梅忆君知道,她应该珍惜,珍惜这份失而复得的感情,珍惜失而复得的丈夫。 应该与他重修旧好,重新开始,共同创造美好未来。那一段时间,他的确回心转意, 表现良好,他要求她请她的父亲,她的弟弟,来青岛度假,他跟他们打长途,跟他 们谈大事小事,并一次次热情相邀,尽管他们最终由于种种原因没来成,但他的心 意,她还是心领神会了。她知道,如果没有那场风波,他不会这样,他是个自私的 人,他轻易不会向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发出盛情邀请。首先他是个寸金难买寸光阴的 人,没有时间陪人游玩,其次,他不喜欢家中有第三个人存在,尤其与他没有血缘 关系的人。 他的友好,梅忆君都记在心上了。但遗憾的是,她发现自己的心情,离他越来 越远了。 情感的变化是微妙的。梅忆君无法解释头脑里莫明其妙的思维变化:在她维护 了家庭利益,接纳了回心转意的丈夫的同时,她吃惊地发现,自己对丈夫,对这个 家庭的眷恋,越来越淡了。就像当初发现丈夫的背叛一样,这种发现同样来自于性。 她肯定自己很高兴他的回归,很高兴他的靠近。但,每每关键时刻,她就神不 由已,精神无法指挥肉体。或者说,从精神到肉体,都无法让自己与爱人达到夫妻 间必要的交流与融合。她发现自己出现了风干现象,干燥枯涩,空洞苍白,任凭双 方怎么努力,任凭他使出浑身解数,都不能湿润。并且这种风干随着血液漫延到全 身每一个神经末梢。梅忆君整个人,在丈夫面前,都干涸了。无论他多么温柔,多 么热烈,她都死水无澜。她成了一条没有水的河道,一滴水都没有了。曾经的澎湃, 汹涌,都归属了历史范畴,成了回忆和梦。她再度体会了性交和做爱的本质区别。 连动物还不如。动物有基本的需要,在丈夫面前,她连最本能的需要都没有了。终 于有一天,他从她身上翻下来。他说,你让我感到我很无耻,很不道德,很像一个 强奸犯。他的声调痛苦,无奈。 从这天开始,梅忆君以无法形容的复杂心情闭合了自己。她向身边的男人说了 声“对不起”。这声对不起,太沉重了。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从那以后她开始麻 木。她的身体对他没有了任何感觉。她没办法让自己像从前那样渴望他的身体。但 她可以以人格保证,她没有婚外性行为,她想自己大约真是病了。性冷淡。非常严 重的性冷淡。除此无法解释。 “我不喜欢听别人说对不起。”鲁宴南跑到卫生间,将喷头拧到最大水流,用 冷水猛浇膨胀的身体。她就一直躺着,一动不动,听着哗啦啦的水流声冲击着黑夜, 像个没有知觉的死人。鲁宴南回到卧室,穿了内裤,点了一根烟,他说:“坦白说, 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你为什么能不知道!” “那我只能告诉你,我有障碍!”梅忆君坐了起来,向他要了一支烟,“障碍 越来越严重。” “那就去看医生,明天就去,请假,我陪你去。” “我请不了假。” “那就星期天。” “没用,我相信医生治不了。” “我明白了,”鲁宴南在烟雾中眯起眼睛说,“障碍只是对我而发。” “我不知道,”梅忆君说,“对别的男人,还没有试过。” “你可以去试试啊。”鲁宴南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名状的笑,“以男人的眼光观 察,想跟你上床的男人应该不会太少。” “对极了,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你懂得欣赏我。” “这么说你是有过比较了?” “你这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自己。请你看看清楚,我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我是有原则有道德有廉耻的女人,我不愿在同一个阶段与两个男人上床,那太脏, 令人恶心,我怕传播疾病。” “这就是你的表白?” “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作任何表白。”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可以提出离婚,但你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惩罚你?真是可笑!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想作什么解释。” “真难为你,这些日子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你应该早说,每次都是我强奸你, 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嘛!你应该明白,我追求的是两情相悦,我可不愿当一个流氓! 一个强奸犯!一个虐待狂!” “随便你吧,我没办法。” 过了几天。两个人静脑之后,又开诚布公谈了一次。他说:“说到底你还是不 能原谅我。” “如果你一定要认为这个问题是我在惩罚你,我也没办法。希望你能够理解。 以前我以为你有肾病,原谅你是个病人。但自从知道了你并没有病而且非常健康, 我自己就有障碍了。换个角度想想,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你没有性功能障碍, 没有任何错误,你很爱我,很疼我,一直对我非常好,我却跟别的男人偷偷摸摸睡 了半年,你能原谅我吗?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男人对女人的不忠不能够宽容原谅, 为什么非得要求女人去做男人做不到的事?这公平吗?” 从这天开始,两个人分床而睡。起先,鲁宴南把卧室里一张沙发床打开,铺上 一床被褥,凑和着住了两宿。第三天,他还没有做出别的行动,梅忆君已经从卧房 搬到另一间屋里。她自己的用品,也都慢慢地转移过去了。这就不是分床,而是分 房,分居了。 夫妻间的华彩乐章,夫妻间相互用嘴唇寻求性爱美妙境界的欢娱情景,被岁月 掩埋在最深层。盖上厚重的灰尘,再也没有回来过,再也不能回来了。 翌日下午从单位出来,梅忆君在快餐店吃了排骨米饭,又打包一份排骨,回了 家。鲁宴南果然等在家里。他对她说,本来想请她吃饭,既然她吃过了,就算了。 “三件事,”他说,“你先喂狗,喂完再说。”梅忆君说,喂狗和说事不矛盾, 两不耽误。帆船已扬着脑袋坐到了面前,梅忆君将排骨的肉慢慢撕下,一块一块往 它嘴里填。它是可以自己吃的,但她喜欢喂它。这个过程可以让她享受许多乐趣。 让她更像它的主人。 “我妈说过一阵要来青岛。”鲁宴南点了一支烟,递给她一支,梅忆君摆摆拿 着肉的手。 “旅游吗?住这儿吧?不方便的话我可以暂时住到外面去。” “不旅游,她的意思好象要呆上一阵。” “这事不用跟我商量吧?” “咱们的事,我一直还没跟家里说,每次打电话我妈都让我给你带好。” “替我谢谢她老人家。这就是你的问题了,这事你不该瞒家里。” “我并不想瞒他们,你知道我爸高血压,我妈心脏病。”鲁宴南说,“她来也 不会呆多久,只是来看看,顶多一两个月,她在这里住不习惯的。” 他希望他妈呆在青岛的一段时间内,让她扮演他媳妇,以致于不使心脏病人受 到儿子婚姻破裂的打击。梅忆君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里写满了这个意思。梅忆君 笑了笑。她认为他与其这样做戏,倒不如坦白更好。婚姻破裂并不等于远离了幸福, 他完全可以告诉他的家人,他过得其实很好,很称心,很如意。他完全可以将他新 任老婆(尽管无证)带到父母面前,让他的父母替儿子备受女人青睐而高兴高兴。 现在老人们思想开放得很。不管怎么说,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梅忆君心有余而 力不足,她连让自己稳定规律地生活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够向一个心脏病老人表演 生活剧? “我感到很抱歉!”梅忆君说,“我最近事情很多……” 鲁宴南打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好了,你无须感到抱歉,只当我没说。第二件 事,还是我求你,不知你舅舅在北京,有没有文物局方面的权威关系?帮忙鉴定一 副宋徽宗年代的字。 他的信赖并没有使她受宠若惊。她问他,什么人送给你的,当真迹收下的? “不,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字是别人的,”鲁宴南辩解道,“一个外地 朋友,找上门来,我只是帮着鉴定一下,从中赚些佣金。” 梅忆君沉默了一下。他一般是不会跟人讲实话的。这是他为人最大的特点。如 果他十句话里有三句真话,跟他在一个房子居住,那也算她的造化了。只是他这一 次的谎言像冰块一样容易融化。让人一眼看穿。上有专门的鉴定机构,下有各级水 平的鉴定专家,他鲁宴南是干什么吃的?他懂文物古迹吗,什么人那么缺乏常识? 找鲁宴南鉴定文物,不就等于找猪去拉犁、找狗去捉老鼠嘛。 梅忆君问:“可以帮你问问,不过别寄多大希望,我舅舅是个书呆子,交际方 面很空白的。”鲁宴南说:“能牵个线就算帮我的忙了。”梅忆君说:“你等着, 我这就去打电话。”梅忆君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十分钟后出来对他说:“真是对 不起,这方面的人,我舅舅一个都不认识。”心里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他 妈既然不信任我,我怎么帮你干事!鲁宴南看了她一眼,想从她的脸上寻找点什么, 他什么也没找到,她面色坦然,神色宁静,他应该知道举手之劳的忙她是乐于帮的, 也应该知道她不擅于说假话。他显然有些失望,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微笑着说了 声“没关系”,还说了“谢谢你”。 帆船趁主人与人说话,无暇他顾,便跳到一只椅子上,伸出爪子对桌上的一只 水果图谋不轨。梅忆君拿来喷雾式水枪,用一张报纸作掩护,冲它射出一柱。 帆船迅速拧过头来,非常懊恼,它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珠,十分警觉地向她看。 梅忆君若无其事,一副无辜样子。帆船便跳下来围着女主人跑了一圈。“宝贝,你 怎么啦?”她的手指滑过它的头,就像滑过情人的脸。转而又对鲁宴南说:“现在 的制假技术很厉害,连蒙娜丽莎都仿得惟妙惟肖。” “这个我知道,我这位朋友的字,是家传十八代才传到他手里的,有人给出六 十万他没出手。不过这事跟我没关系,回头我就推了他,本就不想惹这个麻烦,现 在我算尽心了。” 当帆船第二次跳上椅子欲干坏事时,刚刚伸出小爪,便又挨了更猛烈的一柱水 击,像遭了暴雨浇,于是它伸向桌子的小爪迅速折回,抹了抹自己的脸,四处张望 了一下,没发现可疑迹象。它是很长记性的,两次挨浇的经验告诉它桌上的东西是 不能动的,于是便心甘情愿跳下来,一溜小跑到梅忆君身边,用舌头去舔她的手。 “小猪,你还没吃饱?”她问它。 鲁宴南道:“我第一次发现,这小家伙原来这么好玩。” 梅忆君笑了笑,说了声谢谢。鲁宴南伸出手去招呼帆船,学着梅忆君的口吻叫 了一声小猪,帆船转过头去,警惕地汪了一声,蜻蜓点水一般在他身边打了个转, 根本不允许他靠近。 “你的第三件事呢?”梅忆君问。 “这件事关于你,不知道该不该问。” “你说吧。” “你和那个人出了什么问题吗?这段时候我看你作息挺不规律的。” “有一点事,但跟你没关系。” “是跟我没关系。但有一次我看见他在楼下转悠,当时你不在家,我想招呼他 上来等你,又不便说话。” 梅忆君一惊:“你看见他啦?什么时候?” “个把月了吧,那天阴天,对,好像星期三,我有个例会,回来拿东西,一开 车门看见了他。” “你们说什么了吗?” “只是打了个招呼,他说等你,我没在意,就自己上楼了。不知后来他有没有 等到你。” 梅忆君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声“谢谢”。很快她又指着帆船对他说,“对不起, 我不能陪你说话了,你看这个东西,饿死鬼转世,刚刚吃完又饿了,我得再去喂它 吃点什么。” 鲁宴南不显山不露水地笑了笑道:“去吧,别饿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