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相逢恍然在梦中 他真是来找过她,这是毫无疑问的了。只是她没有看到。或者他不存心让她看 到。星期三。小区那个妇女看见了他,鲁宴南看见了他,偏就她梅忆君没看见他。 他从他的房子里搬走了电脑,又来她的房子下面看她。就是不让她看见他。她相信 他是故意的,他的确不想让她再见到他。梅忆君倒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孟飞的影子。 她翻出孟飞的照片,有一摞裸体写真。柔和的光线簇拥着他,那是她的作品。 帆船往她的怀里爬。她缺乏耐心。在它屁股上拍了一掌。帆船呲着牙跑开了。 电话响了起来。一个陌生号码。本不想接,铃声却持续响着。接了。一个声音拍过 来。“听出我是谁了吗?”“听出来了。”梅忆君闷闷地说了一句。脑中浮过樱桃 园里的男人。那个男人挺能逗乐,说话尽拣好听的讲,讨好女人的问题上,也是很 有经验的。只是跟她不太合适。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对方说。 “我最近……挺忙的。”他等什么?难道画眉没有转达她的意思吗? “没感觉是吧?” 梅忆君没有吱声。她找不到说话的感觉,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也便懒得说话。 对方直截了当,也不罗嗦,不容她做出反应便挂了电话。抢了个主动。她觉得在他 挂电话的同时还应该伴随一句诅咒。比如“你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青岛男人大 多是较粗的。 帆船早已溜到她的脚边,充满期望地盯着电话。它希望电话能够给它带来好运, 也许她会在接完电话后带它走出门去,它又可以到外面的世界疯上一回了。 梅忆君怔了一会。搁下电话。帆船在她身边蹭了一会,见没什么指望,走开了。 开始玩它自己的家当。梅忆君翻着孟飞的照片,对着他的裸体意淫。漂亮女人是不 需要意淫的。但她不,她应该是当今世上最善于意淫的漂亮女人。她为自己悲哀。 那次火车站别去,有将近半年时间,梅忆君与孟飞没有任何联系。有天晚上打 开邮箱,意外地收到一封英文邮件,信很长,发信地址陌生。这封长信彻底检验了 梅忆君的英文水平。她吃惊地发现,面对英文词汇,自己完全退化成了一个白痴。 断断续续地啃完,好歹弄清了大致意思。 MAIL是孟飞从夏威夷发来的。那次她从北京离开不久,他也离开了北京。到美 国参加为期半年的业务培训,现在学习已经结束,他与同学结伴去了美国南部最美 丽的城市夏威夷。孟飞在信中绘声绘色,大讲特讲夏威夷的热带风情与无与伦比的 迷人岛屿,以及夏威夷的草裙舞,热情浪漫的黑人男女。他告诉她了他新交了一个 南非朋友,那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孟飞将自己的海鸥牌长镜头相机送给对方,对方 则送他一块象牙佩饰。孟飞说,很漂亮,他准备将这块佩饰送给他的女友。 这封信在邮箱里呆了很久,后来由于梅忆君长时间没有使用那个邮箱,邮箱遭 遇网站颠覆,信大约也被网络吃掉。 大约又过了几个月,有个周末,梅忆君正在家里招待画眉及画眉带来的朋友, 突然接到孟飞的电话。孟飞向她要确切住址,并告诉她,他十分钟后到达青岛长途 汽车站。梅忆君放下电话,有些转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干什么。画眉提醒了 她。画眉神情暧昧地问,要不要把我的老房子借给你? 修饰一新的梅忆君在长途汽车站看到孟飞。秋日阳光里,他的肤色闪着光泽, 多了另一层迷人风度。不知是夏威夷的紫外线作用,还是时间的洗涤,他身上的孩 子气明显少了。变得沉稳。目光含蓄。笑容有了深度。他与同事们在济南办完事, 结伴爬泰山,在泰安的长途车站,看见发往青岛的汽车,便打消了爬泰山的兴趣。 他说:“泰山对我毫无意义。在那一瞬,我发现爬崂山对我的吸引更大,所以临时 改变了主意,那帮傻帽今早五点就出发了,打算夜里租军大衣坐到山顶看日出。” 梅忆君说:“泰山日出是值得一看的,有时间我陪你去。” 孟飞说:“现在我只想爬崂山。” 梅忆君问:“你来青岛仅仅为了爬崂山?” “算是一个借口吧。” “为什么还要找借口?” 孟飞低下头,她仰起了脸。真是奇怪,他们相距那么远,平常不怎么联系,又 什么都没做过。但就是想着,念着,掂着,彼此装在心里,放不下对方,一见就像 亲人,无比亲切,熟悉。 他们就这么对视着。良久。谁也不再说一句话。 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合适的时候,梅忆君的第二场爱情从这里正式开始。 从青岛的中午,从人来人往的车站,从车流不息的马路上。这场爱情也许早已 潜在了。但从来没有像这天这样,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距他们认识整整三年零一个月。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她被从背后射伤她的婚 姻耗尽了所有的能量和热情。然而这天在正午的马路上,她仿佛看到游戏机里受到 重创的动画人物,启死回生,并被重新注入新的血液,生命指标奇迹般地呈直线上 升,不可抗拒,无法阻挡。 没错,就是那样。她忽然就有了一股力量。所有的伤痛在那一刻失去了份量, 无足轻重。她捏紧了他的手,他把她拉进怀中。 爱情是有所附丽的,一定要以肌肤相亲为基础。他吻她。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这个穿越了三年的岁月、浸透了漫长期待的亲吻,让她有点激动,有点心醉,有点 难过,有点伤感。这是属于她的,早晚属于她。她不觉得它来得太迟。它恰到好处, 在她需要的时候到来。她突然明白了她的需要,她需要的男人。她像在梦中。现在, 她和他就在马路上,在人群流里,在众目睽睽下,在重复她梦里的情景。 这一定是投入了整个生命的亲吻。双唇的甜蜜接触使他们忘记了天地,忘记整 个的世界,忘记了自己。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吻。梅忆君就是站在那样一个美丽的片 断之中,与她的第二个春季进行了第一次热吻。热辣辣的感觉从嘴唇流进去。许久 许久以来,她没有过这样的心灵的颤栗了。这一吻因漫长而深情,因深情而漫长, 好几个季节的相思全都凝聚在里面;这一吻因热烈而隆重,因隆重而热烈,舌尖上 相互传递的烈焰般的热情,在那个特殊时刻里灼痛了对方。他们彼此感觉到对方的 身体在微微地发抖,彼此感到像两口不见底的井,想要把对方吸进最深处。 这是她的第二场爱情。当她突然沉入这一场爱情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成了一只 氢气球,彩色的,飘在天空,越飘越高。随时随地都可能意外爆炸。她还像吞食摇 头丸的男女那样,热情饱涨,不能自己。 那天他们去吃川菜,吃了两口,梅忆君便拉着他离开了那个川菜馆。孟飞会意 地说,我们为什么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人满为患的饭馆? 她和他的关系,有一种不需要言传的品质,出神入化。彼此一个眼神,就明了 对方的心思和需要。 他们包了一袋食品,匆匆钻进一个房子。那是一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窗幔厚 重。温暖,安全,夜晚提前来临。 梅忆君渴望他的身体,这是另一种渴望。跟他躺在一块,心静如水地躺着便能 获得满足的一种渴望。 灼烫的感觉还在。在以后许许多多的日子,它一直伴随着她,温暖着她。梅忆 君总会想起了那夜的华光,那是一个美好可爱的夜晚。明月姣洁,星光灿烂。他们 亲吻。他们渴望对方的身体,但他们没有走向深处,没有走进对方。他们有障碍。 他们的障碍不是她的婚姻,不是他跟别的女孩若有若无的恋爱。时光在厮磨里变得 飞快,十几个小时转瞬即逝。在他们的想象中,那一次是一定要做点事情的,事实 上却没有做。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没做。他们只是那样躺着,亲吻。莫明其妙的 泪水浸泡着她的思绪。她从亲吻中获得安心和灵魂的宁静。很久以后,她终于找到 了那一次的障碍。他们的障碍是一层薄薄的衣服。她没有主动脱去自己。也没有给 他任何脱衣的暗示。如果他去脱她,她是不会反对的。可是,他年轻的脸上,以及 他的双手,始终写着“君子”二字。他们只用亲吻和拥抱来诠释几来来的感情。没 有其他。 这样挺好,真的。他说。 是挺好的。她承认。 第二天他们租了一辆车。租车是孟飞的提议。对于梅忆君来说,什么样的交通 工具都是无所谓的。有所谓的是,能够跟这个反复在梦里,在她的意淫情景里出现 过的年轻的男人在一起。但是孟飞说,房钱省下了,车就一定要租了。他喜欢速度 感,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一定得这种速度感。租车的时候,又发生了分歧。梅忆君 建议租昌河,八十块钱就打住。孟飞说,不行,至少得奥迪。梅忆君问他为什么。 孟飞说,你老公不是开桑塔纳吗?咱们没车开就算,有车开就一定得盖住他。梅忆 君说,这有意义吗?孟飞说,有,历史意义。梅忆君笑笑道,你幼稚。孟飞说,就 算是吧。后来跟孟飞在一起的日子,孟飞从未有过自己的车,但他开过不下十种车, 最次都在桑塔纳之上。从这点上看,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从租赁公司出来,沿海兜了一圈,粼粼波光染进旅途。那天的感觉真是特别。 早晨的雾将整个城市装在迷离之中。梅忆君在车上点起了烟。点烟的动作不可救药。 上帝,她总是这么不可救药。孟飞从后视镜里告诉她,她瘦多了。梅忆君说,我恨 我自己这么瘦,我不是特意的,尽管全世界都在流行骨感。孟飞说,你抽过多少烟? 梅忆君道,我不知道。孟飞说,空烟盒堆起来,能建一座金字塔吧?梅忆君吐了一 口烟雾,道,也许,有一天我的身体会被这座金字塔埋葬。孟飞腾出一只手,从她 的手指间将烟拿了过去。他深吸了一口,同时将她的唇印吸进五脏六腑。她正愣着, 孟飞已按灭了半截烟,用他的大手覆盖了她的小手。 他说,有一天,让我成为你的金字塔吧。 这句话以及他吸那一口烟的动作,让她终生难忘。 车往崂山北九水的方向行驶,一路上,他的右手始终覆在她的左手上。他用一 只手把握方向盘,换档的时候就把左手从方向盘上暂时撤开。这是非常危险的。拐 弯的时候,爬坡的时候,路面不好的时候,她觉得汽车随时都可能脱离路面飞将出 去,或撞进沟里。不过这没有什么可怕的,即使真的出了事,两个人真的死在一起, 正好成全了一桩凶吉难料的爱情。 青岛的秋天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雾已经散了,天蓝得像一本童话故事,拾 阶而上的九道碧水,成了童话里最浪漫的篇章。水如诗,山如画,不知不觉地叠进 两双并列的脚印。山顶一块巨大的白色山石,平整光滑,宛若一张硕大无比的白色 双人床,两个人并排躺在中央,成了崂山秋日里的魂。心中没有一丝邪念。那天孟 飞将他的象牙佩件送给了她。她想起了他的信,想起他用长镜头相机交换的物件。 她问他,我不是你女朋友,我怎么能够接受它? “喜欢吗?” 那是一个牛角形的物件,上面刻有很抽象的图案。像某种图腾象征。手工精细, 温润滑爽,梅忆君抚摸着它,微微有些脸红。她没有回答。却问他:“你不是要送 给你女朋友吗?” “我也替她遗憾,她丧失了这个资格。” “为什么?” “忠诚这个词,应该从现代辞海抹消了,瞧我的女朋友们,不是被人骗了,就 是跟人睡了。” “可以理解,你到国外一呆半年,你要求她守身如玉?你做到了吗?” “我发誓我做到了。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你也是个女权主义者?” “我只是抱不平。既然你做到了,那就好,我祝贺你,你又可以换新的女朋友 了。” 孟飞未置可否。他仰躺着,面孔朝天,双手交叠枕在脑下。梅忆君坐了起来, 她望了一阵白云蓝天,把目光转移到他的身上。这是一张光洁的脸,线条柔和又不 失阳刚之气。她闭了闭眼睛,呼吸有些局促起来。如果他这个时候来解她的衣扣, 她一定不会拒绝。可是,他没有。他一动不动。她府下身子,仔细地望着他,递出 了她的嘴唇。 下山的时候,行至一段长长的台阶处,孟飞玩兴大发说,我单腿往下跳,猜猜 看我能跳多少阶?梅忆君说,一千阶?孟飞说,那就一千阶吧。 孟飞开始单腿跳。他健跳如飞。他的认真与狂野的让她有点心惊。数到一百阶 时,梅忆君劝他别逞强了。孟飞说,如果连一千个台阶都征服不了,玩得还有什么 劲。他那膨胀的征服欲几乎把她淹没了。余余落晖给他的身体涂上一层无以言说的 壮丽,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的死亡的色彩。是的,是死亡的色彩,虚幻,超脱,平 静,绝尘,梅忆君感到自己的视线穿透了时光,看了遥远的未来。蓦然接触到他的 视线,浑身一个激凌。他冲她一笑,那是比阳光还灿烂的微笑,是死神永远无法靠 近的微笑,她立即摇摇头。她被自己一刹那的怪念头吓了一跳。她在他胸前靠了靠, 听见他的心脏咚咚咚地,敲鼓一样有力但有失规律的跳动声。她又伸出手去,抚摸 那张很容易令女人献身的脸。 当天晚上,梅忆君继续给孟飞拍照。从来没有哪个夜晚给她留下过那样深刻的 记忆,那样刻骨铭心地使人怀念。那一夜,她成了行为艺术家。那场艺术的题目应 该叫《痕迹》。 拍照之前她问他,能不能够相安无事?孟飞看着她的眼睛点了头。那是一诺千 金的点头。那个点头过滤了她大脑里的纷纷杂念。她给他脱。一件一件,脱得光了。 他膨胀起来。她用手指和嘴唇,死心踏地、温柔仔细地把他的整个身体欣赏了一遍。 那是手指和嘴唇的舞蹈。进行在男人的丝绸之路上。狂烈的心跳是他们的背景音乐。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爱上了他的裸体。很美。还有那个男人的象征。很干净。她想 她是喜欢的。一见倾心的。她断断续续给他拍照。镜头随着她的目光不断地伸长。 伸向他的每一角落,每一个部位。她仿佛一直在等这样一场美食,而当它来临,当 它就摆在她的面前,她选择的却是放弃。她最终用超人的冷静挡住他的身体,挡住 了自己,挡住她的第二场爱情的深层交融,放弃了第二场爱情最初的性爱机会。孟 飞表现了惊人的克制力。他的意志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她无法解释自己的理智和 清醒。以后的日子,她只需要这些照片陪着她。陪在没有他的岁月里。 她想她应该留下来。她很愿意留下来。但她还是走了。他问她,可以吗?她摇 头,不行。她的态度很坚决。深夜十二点,她从那个借来的房子里冷静而果断地走 掉了。她说不清是什么支配着自己。支配着双腿。他是想继续挽留她的,但他没有 继续挽留。是的,她走了。走了。走了。她的背影留在深夜的路上。 他们应该干点什么,他和她都这样想。可他们什么都没干。不是没有条件,不 是没环境。但就是没干。也许他们是虚伪的。他们违背了真实的自己。但他们服从 更真实的自己。他们并不后悔。也不遗憾。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初秋。出生于七十年代的那一群人,恋人或非恋人们,在一 层“好感”遮掩下,向异性交出肉体就像送出微笑那么简单,相识当天就可以慷慨 解衣,以肉体作礼物相互馈赠,彼此占有。然而这一对心怀鬼胎的男女,俨然另类 中的另类。他们从认识到这个时候,积沉了三年多的时间,满心的不能忘怀,还有 满脑子的挂念。他们彼此在想象中与对方做过无数次爱,但当真的在一起了,环境 和气氛都十分适宜了,他们却没有做。他们都惊讶他们居然没有做。 他们都没有游戏的感觉。他们并非在实践一场别人重复过的风花雪月的事。他 们和游戏中的男女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决不是游戏。游戏里没有颤栗的感觉。心 底里的颤栗与十九岁的颤栗如出一辙。那一年,他们双双重返十九岁的青春。他们 像没有两性经验的初恋者那样,把性爱停留在边缘状态,满足于拥抱和亲吻这个阶 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