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想要的男人不是他 酒店座落在海岸边。位于二楼的咖啡吧临窗望海,做秀一般表现着远离尘世的 淡泊和超然。其实谁都知道,它永远都淡泊不了,超然不了。就像梅忆君这个女人。 她总是希望能够纵身一跃,从凡世俗尘里脱出身去,空谷幽兰一样将生命舒展在远 离俗世不受污染的地方。然而,她比谁都明白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个力量。她走不出 现实这个圈子。不论这种现实是通往天堂还是深渊,她都必须按凡俗规律安排自己 或者接受安排。梅忆君坐在一株巨大的绿色植物下面,目光透挂着水帘的玻璃墙壁, 停留在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她在等一个男人。 弟弟来了信。信是当今最经济的通讯工具,却也越来越少地被人使用。弟弟说, 他希望姐姐早日拥有“温馨幸福的家庭,美好高尚的生活”。温馨幸福,美好高尚, 瞧他的语言。一眼就知道他还是当今社会的半成品。 下午的咖啡吧很清醒。几对看不出年龄的情侣零零落落散布在边缘的茶几上。 咖啡是最有灵性的饮料。它有它的表情,它的心情,它的语言,它的个性。每当她 捧着它的时候,它都会用它自己的方式与她交流。加了白兰地的皇家咖啡,梅忆君 依然没有喝出苦涩之后的香醇之味。也许加糖过量的缘故。她习惯于在调 好的咖啡里多加两包糖,用糖去掩盖咖啡的苦味。所以,她永远都无法真正解 析咖啡五味。 温馨幸福的家庭,美好高尚的生活,其实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对这一理想的追求。 遗憾的是忙了半天,重新回到出发时的白线上。还是这个起点,未必能够高了一个 台阶。台阶下面是已不年轻的年龄,是疲惫的心情,还有对严酷人生更多一层的认 识和理解。人总是要不断地发现新东西,走向新东西,新陈代谢是生命的规律。哨 子在自己嘴里,裁判就是自己,只等时间一到,哨声一响,开始新一轮的追逐和奔 跑。 陈,三十七岁,机长;性格温和,心地善良,无不良嗜好,月薪八千到一万五 ;离异理由,太太外遇;一个女儿,七岁,读寄宿学校。这是姨妈关于这个男人的 百字内简介。姨妈说这个男人与她非常合适,说都是受过婚姻伤害的人,应该懂得 相互体恤。 形象气质如何?这是基础问题,这里如果问题严重,最好别去上层建筑。姨妈 瞥了她一眼说,配个二十岁的美女不行,配你还是绰绰有余!姨妈的语气颇为不屑。 又说,爱一个人首先要看他的内在,心灵丑陋,形象气质再好,那也没用。这是老 实话。有味道的男人,通常不在形象上。 “跟你住在一个楼,他见过我吗?”梅忆君问。 “见过。不过人家说了,人家看重的是内在,不在意外表。” 梅忆君没再说什么。她没有告诉姨妈,她最讨厌的就是说这类话的男人,这话 太假。太不诚实。 视线所及的地方,有一桌三个男人,一边抽烟,一边啜酒,想必在谈什么事。 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向她这里已是第三次张望。长方脸,肤色暗黄,像个说不 出味道的韩国鬼。梅忆君将视线移向玻璃墙外,金黄的沙滩在初夏午后的阳光里淡 然宁静,就像此时此刻梅忆君脸上的表情。 她不能不等这个男人。城市牧羊人建议,忘掉孟飞的最好方式是尽快填补空缺。 她认为也是这样的,没有外力的帮助,她走不出阴影。所以她需要这么一个男人, 能够尽快取代孟飞的男人。这个男人不必让她一见钟情,但一定不能一见生厌,不 需要他有超出别人的东西,但一定得有属于他自己的特点。 “对不起!打扰一下,请问小姐是不是姓梅?” 蓦然响起的男中音打断了梅忆君的思绪,一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男人出现 在梅忆君从远处收回来的视线中。姨妈说他见过她,为什么还要再问一下?仅仅一 眼,梅忆君便感到碧空白云间遨游着的心,呼啦一下跌落在尘土中。男人指着圆桌 上正面朝上的晚报,用一种彬彬有礼的声调向梅忆君发出信号。抬腕看表,指针正 指向约定的时间。 梅忆君暗暗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喝了一口咖啡。她不知道是不是用喝咖啡的动 作来掩饰某种失望。但她清楚她不希望是这样一个男人。可是,好像没有一点弄错 的可能。梅忆君欠欠身子,缓缓放下有点笨拙的矮身咖啡杯,站了起来,用同样彬 彬有礼的声调回道:“你好,我是梅忆君。”同时她伸出了右手。 男人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指令作用下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差不多有三十 秒钟,仿佛审视一件必须付出一定代价才能进行交易的物品,所以必须得小心谨慎。 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她,却是第一次这么近地审视她。他的眼睛以及他脸上瞬间变得 柔和的表情悄悄泄露了他的心理活动。它们无声地告诉她,她还是令他满意的。梅 忆君从嘴角露出一抹礼节性的微笑。不管她愿意不愿意,这都是最基本的待人之礼 以及最基础的素养。 “你早来了?”坐定之后,陈开始寻找话题。 缺乏创意的开场白。这样的男人,应该是这样。如果他说,你在等我吗?或者 他说,我一看就知道你在等我……那太酸了。他没有那么说。他却说,你早来了? 没错,梅忆君早就到了。她独自在这里像个木头似地坐了已经三十分钟。是的,她 在等人,潜意识里她等的一定不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的确不应该是他。她说不清心 中的滋味,觉得已经没有继续坐下去的必要。梅忆君动了动嘴唇,道:“不,我也 刚到。”此话说出,梅忆君注意到她没有在十分钟内喝光的咖啡已经凉了。她找不 到突然离开的理由。 一名穿着制服的服务员朝这边走来。 “来杯酒吗?”男人也许想一要杯酒。 “不,我不会喝酒。”刚刚还在大脑里盘旋的那种捉摸不定的希望早已飘散得 无影无踪。要一杯彩虹,或者黑色浪漫。喝这样一杯酒应该是不错的。如果她一直 独自坐下去或者有一个她希望的男人。她会要一杯酒。一定要一杯酒。梅忆君扫了 一眼面前的男人,毫不犹豫打消了喝酒的念头。梅忆君表情麻木起来。男人给自己 要了一杯冷饮。 姨妈为什么一心一意给她找个飞行员?姨妈理由是,这是一个崇高的职业,在 天空飞翔,俯视芸芸众生,这不是人人都能够实现的梦想。姨妈拿自己当教材,为 什么到二十九岁才结婚?就是因为发誓要嫁个飞行员。她终于等来了姨夫。几十年 的幸福生活足以证明,她对自己命运的选择是正确的。梅忆君每每看到姨妈那张盆 型大脸以及大脸上肿着肉泡的眯缝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想,的确,立誓下嫁飞行员 的有志姑娘之所以二十九岁才嫁出去,那是因为这世界上也只有姨夫这个嵌着一脸 麻子的飞行员才肯无条件娶她。 姨妈在电话里着重突出了对方的收入。这是可以让家庭盈实欢乐、却不能使他 在外面胡乱料理的那一档次。男人对婚姻的忠实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经济,这一 点对于生活的美满稳定以及太太的身心幸福至关重要。姨妈又着重介绍了他的性格。 厚道,稳重,脾气好得没法说,与梅忆君浮皮潦草的性子正好相互补充。姨妈又一 次毫不客气地指出梅忆君与鲁宴南婚姻失败的要害是两个人一双“个性太强”。年 龄相当,性格相近,争强好胜,针锋相对,这样的组合注定了婚姻的夭折,针尖麦 芒的两个人能过到一块那才怪呢! 想到姨妈,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再坚持一会儿。她目光不经意地略过男人的头。 又略过男人的脚。这是体现男人品味的两个重要部位:头和脚。 恋爱的滋味是由外而内的。美好的感觉如果第一眼就被扑灭的话,那就很难再 找回来。他头发干净,很整齐,一丝不苟,似乎刚刚从美发店走出来;脚上是一双 老牌子的黑色皮鞋,擦得锃亮。头发干净整齐有错吗?皮鞋锃亮有错吗?这是对她 的尊重和重视,无可挑剔。 “刘大姐跟我谈过你的情况,我的情况你都知道了吧?”陈很坦率,开门见山。 “该介绍的都介绍了。”梅忆君说。 “我觉得你条件不错,为什么离婚两年到现在还独身?” 一个条件不错的离婚女人独身生活,就这么容易激发人们大脑皮层下的好奇细 胞?人之常情,给予理解。梅忆君实事求是说:“这件事可遇不可求,一直没遇到 合适的。” “你的要求很高吧?” “不高,只是运气不太好。”梅忆君肯定自己是坦率的。 “咱俩要是早见面就好了。” 他说的“早”是几个月以前。这人刚刚与有了外遇的太太办妥手续,姨妈就跟 她提他,那时她没意识到孟飞即将上演的“出走”一幕,当场回绝。早见面就好了? 看不出陈还真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他觉得对方不错就等于对方也觉得他不错?挺 可笑。早见也没用,早见他会更惨,看上半眼她就会送他一个背影,哪会像现在耐 着性子跟他说话。 陈说:“你认为我的条件怎样?” “你的条件很好,没什么可挑剔的。” “我比你大八岁,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这个姨妈都说过了,其实年龄不是问题。”心里想,如果我很在乎年龄我还 来见你?年龄算什么东西,只要感觉好,大上两轮又有什么关系。 男人又说:“我还有个小孩,这孩子脾气有点倔……” 梅忆君摇摇头打断他:“这也不是问题。”男人说:“我那房子装修了好几年 了,现在来看那格调已经过时了,哪天你有空过去看看,不行全部敲掉重装,你拿 出个方案,就按你的意见布置……” 猪!梅忆君差点就喊出声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话怎么这样别扭!她在求 他吗?他在天上飞的是没错,她高攀他了吗?还是她给他传递了错误的信息?还是 姨妈那张没深没浅的碎嘴跟这人说了什么?是不是向对方表露外甥女也像她当年那 样立志嫁个飞行员,只要对方能在天上飞,就他妈的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对方看 不看得上自己?年近三十的离婚女人就他妈的这么惨? 梅忆君的目光第二次扫过男人的脸。他保养得非常好,皮肤很白,面颊红润, 又发现他的眼睛很大,双眼皮,嘴唇不厚不薄,鼻子是直的,不鼓,也不扁。这就 是姨妈眼里“一表人材”“百里挑一”的男人。这就是配上梅忆君绰绰有余的男人。 这让梅忆君感到,这样的男人配自己岂不材料太浪费?她宁可他粗糙一点,甚至看 上去苍老一点、不修边副一点都没关系,也别这么看一眼就吃了肥肉般满口腻味啊! 眼睛双眼皮就罢了,为什么偏偏那么大?男人长那么大的眼睛干什么?他的肤色为 什么不能色泽淡些?他在夏天从来没进行过日光浴吗?脸白不要紧,为什么还非得 白里透红? 梅忆君喝了口咖啡,舌尖上并不知道咖啡是何味道。如果非要从他的五官上找 出特色来,那么就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让人过目难忘。还会使人想起一 句甜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广告词“女人的美丽需要由内而外的保养”,他戴个假 发扮演个女人应该不会太浪费化妆用品。对他的房子布置论,梅忆君的态度是“再 说吧”。他却反问,什么时候再说?梅忆君道:“不用按我意见布置,你喜欢怎样 就怎样布置吧。”心里道,你一个大男人就没有自己的主见?是不是认为把布置房 子的权力放给我就可以平衡“大八岁”和“有个小孩”的倾斜关系? 男人又告诉她,原来有些积蓄,为了早点办妥那件不愉快的事,那点钱让前妻 拿走了,拿走了就拿走了,他没有心疼那点钱,夫妻一场嘛。现在就是手头有点紧, “不过缓两年就好了,”他说,“过两年我准备在重新买套房子,就在东部,大点 的。” 果然心地善良,性情宽厚,好男人,百分之百好男人,对背叛了家庭给他带来 耻辱和伤害的前妻尚且如此宽容慷慨。梅忆君说:“现在先不用急着谈这个,买房 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时间了再慢慢计划。” “那你对我还有什么看法?” “我没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这事就这么定下来吧,我们都这个年龄了。” 梅忆君说:“不用着急,我们这个年龄都还不老,有的是时间。” 婚姻大事哪他妈的能一见面就定下来,市场上的交易?看好了掏钱就可以扛回 家?他就不想对她做一番深入的了解吗?比如人品?别的?姨妈都对他说什么了? 他看起来不是那种性急的人啊。 “那是那是,我的意思也不是这么急就定下来。”男人立即弹簧一样将对他不 太有利的话题缩回去。过了一会男人又告诉她,他打算买部车,主要用来接送孩子, 准备把孩子从寄宿学校转出来,因为那地方收费太高,教学效果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甚至还会让孩子学坏。到时候孩子每天上学放学乘坐公交车和打车都不是长久之计, 因此买车十分必要。他计划买七万五到九万五之间的,最好是绿色,他喜欢墨绿色, 沉净,有生机。接着他如数家珍般报出几个“家轿”牌子,问梅忆君,你比较喜欢 哪一种?你喜欢绿色吗? 心理学说,喜欢绿色汽车的人,处事中庸,行事稳当,一般不爱冒险。不过性 格坚强。他是这样的人吗?为什么将上限定在九万五而不是十万?十是个整齐的数 字,一般人都习惯于使用的数字。梅忆君便认真敷衍道,她对轿车没研究,墨绿色 很不错。心里想,你何必问我?你买车还是我买车?再说你这么精打细算,我与你 第一次见面就对你的大件购物发表意见,起作用吗? 这就是相亲。年龄,孩子,房子,车子,装修……哪里有一点恋爱的气氛。没 有什么可埋怨的。起点就这样,目的是婚姻,不需要经过爱情。有过程的话那就是 条件。双方的长处和劣势明正言顺的摆出来,搁在天平两端,暴露在阳光底下,爱 情首先要掩饰缺点和丑陋,婚姻却没那么虚伪。可以像在集市上那样,看到货名正 言顺地挑挑拣拣,讨价还价,最终达到契合和平衡。倘若哪方有一点倾斜,那就算 了。没有什么可埋怨的。相亲就这么回事,所以不要把爱情寄托在这里。张爱玲说 婚姻总是要落实到吃饭穿衣睡觉数钱的琐碎上,一点没错,就她这个年龄考虑的是 找个搭伙过日子的人,而不是什么卿卿我我,儿女情长。 男人表情温和,当她看他的时候,他便点头微笑一下。那是四平八稳可进可退 的微笑。不会让你感到别扭,也不会留下任何把柄。梅忆君第三眼扫过男人,发现 他的衣着与他的鞋一样,大约都是不太出名的品牌,既不寒酸,也不张扬。这与他 的身份收入都十分符合。 服装可以折射人的性格和心灵。有的人皮肤永远晒不黑,在南非的太阳底下也 没有用。就像人的性格,本性难移,天生的。人与人的交融需要先决条件,不论肉 体的交融还是灵魂的交融。最基本的条件就是眼缘,看一眼就知道愿不愿意走近对 方,能不能够走近对方,愿不愿给,想不想要。如果第三眼还是找不到感觉,那就 完了,那就不用再做什么努力,徒劳,任何努力都不会有效果。她的确努力过了。 整个下午她就像粘上了一块胶皮糖。这一个下午的时间她都是为姨妈付出的。 这是相亲活动中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男人。她跟他就是没有眼缘。所以她不愿 跟他喝酒。不愿看他的眼睛。不愿去找太多话题。不愿主动去了解他太多的情况。 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要遭遇她的挑剔。男人招呼服务生给梅忆君换了一杯热的咖啡, 却并没有因此讨得她的欢心。他为什么要她继续喝咖啡?他为什么以为她会喜欢这 杯咖啡?他为什么不能建议一杯别的饮料?不能要求他太多,他能做的大概就是这 些了。因为他没有想象力。没有创意感。他老婆为什么跟人跑了?窥斑略豹。因为 他不知道一般的女人都会喜欢品尝不同味道的饮料,喜欢不停地换换口味。这是女 人的习惯,天性,与个人品质无关。无论如何,梅忆君还是为一杯咖啡向他说了一 声“谢谢”,态度诚恳。她用礼貌制造出距离。她无法让她向他走近,也无法说服 自己允许他走得太近。 梅忆君婉拒了陈一起吃饭的邀请。同时婉拒了他送她回家的提议。事情到此应 该结束了。开始即结束。男人上了一辆往西的车,梅忆君上了往东的车。背道而驰。 不可能有交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