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时尚成了别人的事 有一次梅忆君从时尚杂志上看到一双无后帮细跟布鞋,一见钟情,立即打算买 一双。那是去年春天,花红柳绿,当她兴致勃勃走出家门走进人流,情绪很快就遭 到破坏。满街都是没有后帮的鞋,女孩们人均一双,约好了一般。梅忆君立即放弃 原计划。却还是跑到商场鞋柜前转来转去,恋恋地观摩一番,挑了一些毛病,心知 那鞋与自己无缘了。 前不久买了一条低腰裤,十分心爱。没料刚刚穿了两天,公司便出现了相同的 一条。 漂亮的裤子被一个女孩展示出来,实在令梅忆君痛苦。她不忍多看一眼。暗自 埋怨上帝对那女孩过于残忍。女孩显得营养不均,下部较上部短,屁股像双腿上方 突出来的两团小肉,很小的两点,裤子可怜巴巴吊在腿上,尽失原来气质。痛苦之 后梅忆君将自己的裤子收了起来,不允许它在公司露面。 钱意忙来忙去。紧锣密鼓要抓老苏与张力的奸。抓来抓去,始终没有抓到她想 象中的场面。办公桌上,或沙发上,甚至老苏那个套间的单人床上。她找过很多借 口,突然敲门进去,没有,她什么都没抓到。那对“奸人”总是面对面坐着谈工作, 中间隔着道貌岸然的办公桌。挫折并不能阻碍钱意“前进”的脚步,她认定只要他 们干了就一定能留下蛛丝马迹。不过这样的事其实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如何弄出那 两个人同流合污的真凭实据。 公司财务部门人事臃肿。老总做的是大生意,业务单子每笔金额都在百万乃至 千万以上,没多少琐碎流水帐可记。除了月底和月初,财务工作者的工作内容多是 看报喝茶聊天。这样的公司在当今天下还能找到几家?这样的老板还能找到第二个 吗?梅忆君扳着指头说,我们用着他的茶叶,喝着他的矿泉水,吃着他的午饭,打 着他的电话,享受他的空调,活动在他的房子里,挣着他的薪水,收着他的红包, 干自己的事,看自己的书,学自己的习,准备下一次的跳巢材料,还要背后骂着公 司,算计着公司……哼哼哼,梅忆君在一系列的论证之后,得出结论,别抱怨了!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肮脏,换一家单位不会干净到哪里去。 “你吃亏就吃在太容易妥协,”钱意一针见血说,“知道吗,新新女性的最大 特点就是不妥协。”梅忆君笑道:“不妥协让你受了多少益?”钱意说:“没有共 同语言,好了,我给你念一篇有关新新女性的新概念文章,看看你能不能对得上号。” 钱意念了文章阐述新新女性的标准之一和标准之二,当念到标准之三时,梅忆 君不由自主“洗耳”了。钱意念道,之三,身边男友如云,男友非传统意义的男友, 即知己。钱意笑起来:“你呢,身边有几个?”梅忆君问:“你认为我有几个?” 钱意脱口而出:“多了不敢说,一打还是有的吧?”梅忆君盯着钱意的眼睛再问: “为什么是一打?”钱意说:“你资本雄厚,哪个男人看见你能够不感兴趣呢?可 你又过于认真,所以不敢说你会有三位数。”梅忆追问:“我有何资本?”钱意说 :“女人味,你是我见过的女人当中,最有女人味的,这在男人面前,比博士学历 都吃得开。” 钱意送人高帽是很可爱的。她的高帽直截了当的,不隐藏,不躲闪,不故弄玄 虚,不玩弄技巧。肉麻的词从她口里说出来,不会让人恶心。就像小猫怎么撒娇都 不会惹人厌烦一样。梅忆君笑了笑。她知道这是钱意在故意逗她开心一乐,也便将 计就计。梅忆君道:“可惜的是,我身边一个都没有,果真是旧旧女人了。”钱意 瞪起了眼睛:“不会吧?”梅忆君说:“狗才会骗你。” 对于男人,梅忆君认同画眉的观点。这种动物大都现实得很,如果无利可图一 定得有色可图,如果既无利又无色,他们是不会靠近你的。这符合人之常情。两年 前,梅忆君遇到一个男孩。的确是个男孩,小她小五岁。车行的营销员。梅忆君为 公司买车的事,有过两次正面接触之后,便遭到男孩算计。那天与同事交款提车, 登记完身份证从一扇门里走来,小伙子从后面跟了上来。悄悄地提出请她吃饭。梅 忆君问,请客户吃饭是你的工作程序?小伙子微笑着没说话。梅忆君看了看他,肤 色白净五官挺秀,谈吐温文举止得体,于是约了时间。 吃饭的时候男孩很细心。纸巾,酒杯,饭后冰淇淋,水果,面面俱到,体贴周 全。吃过第二次饭,他拉着她去音乐广场,在那里吻了她。整个程序娴熟漂亮,优 雅流畅。那是她和他漫步音乐广场的唯一记录,深秋,夜晚的海风很凉,她被他突 如其来地拥吻,凉风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她还是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告诉 他,她的公司三年内不会再买车了。男孩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不如打我一耳 光! 这个男孩子做情人的话,一定会很不错。他很懂温柔,也很会温柔。音乐广场 之后,每天至少打一个电话,说几句情话。那时候梅忆君与鲁宴南的关系处于僵死 状态,婚姻濒闪红灯,对这种温情是非常需要的。但不知为何,她始终没有喜欢上 那个男孩。她在他面前冷静得像一辆熄火的汽车,像一组清醒的数字。逻辑严密, 思维清晰。他一举手,一投足,她都能估计到他的下文。 第三次约会的时候,男孩说,我们一块发财吧!梅忆君道,好啊!男孩给她解 析了“行规”。跟她约定,如果有客户到他那里去买车,待火候到了,他告诉她客 户姓名及特征,然后由她打电话给他们主管经理,告诉某某买车者是她介绍过去的, 从而从中提取佣金。男孩胸有成竹说,一月就做一票,百分之三提成,最低一台桑 塔纳两千,也能提个五千六千,咱俩一劈,每人净落两三千,玩起来多爽啊。 梅忆君望着男孩脸白净的脸,仔细看,发现那一双镜片后面的眼睛,眼白上有 一点斑点,因而使眼睛看上去不太纯净。男孩是济南人,从车行总部调到青岛不到 两个月。看来他一到青岛就要物色这么一个合伙者,既要满足生理需求,又要能生 财。她有幸成了猎人的目标。她说,是挺爽!如果一月两票的话,一人五六千,三 票的话,八九千,那更爽! 两个人在湛山寺的大佛前,同流合污地笑了起来。 第四次约会,他以给她补过生日为借口,诱她去了他的住处。他的伎俩太简单 了。但她还是“难得糊涂”,跟他上了楼。她在蛋糕前坐定,他就从后面环住她。 这是一个符合帅哥标准的男孩,他吻她的时候,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他紧闭的双眼和 长睫毛,以及笔直的鼻梁。她冷不防推开他,他并不生气,带着笑意的眼睛望着她, 又把她搂起来。他“技艺”高超地用他的嘴喂她吃蛋糕,令她十分恶心。他把她抱 进另一间屋子,把她拥在床上。他老练得根本不像二十二,更像三十二岁,但他的 脸,的确还是一个孩子。这让她十分别扭。当他再一次吻她时,她再一次睁开眼睛 看他的脸,再一次将他推开。 梅忆君回忆起来,那个男孩的五官的确比孟飞精致、漂亮,但她就是喜欢不上 他。几番分析之后发现,他身上缺少一种东西。当时她没弄清楚,后来才知道,那 是诚意,那个男孩缺乏诚意。还缺乏他那个年龄应有的单纯,以及男人本能的尊严。 他那种骨子里的世故,仿佛在这个毒虫出没的社会里浸泡了几百年,远远超越了一 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如果说,孟飞在她心里是块金子,那么那个男孩,连片羽毛都 谈不上。当她第二次把他推开的时候,男孩依然没有罢休,且契而不舍,第三次把 她拥倒在床。娴熟地吻她,吻到脖子,梅忆君一掌将他掀翻,然后有点变态地扒开 了他的衣领。她问他,你是不是想让我强奸你?男孩恬不知耻道,欢迎!梅忆君冷 冷道,你先脱! 脱去包装的男孩,很瘦,肋排明晰,腿似竹杆,与西装革履时的翩翩形象大相 径庭。他裸在她面前,活像医学院实验室的人体标本,这让他那高高的身子看起来 异常恐怖。他的那个东西与身高很成比例,很长,此时此刻膨胀得像一个褐色瓶子, 褐中发灰,生理书籍上说那是经过许多女人浸泡的颜色。他正欲上前,她又抬手制 止了他。 她让他先把眼镜摘掉。男孩听话地摘了眼镜。摘掉眼镜的男孩看上去更加可怕, 眼睛有点睁不开,气质流失,白晰的脸上原有的英气荡然无存。梅忆君厌恶地闭了 闭眼。他正要走向她,梅忆君指了指窗口道,别逼我从窗口跳下去! 男孩还是太年轻了。尽管他有不少女人的经验,但还不曾学会如何运用不同的 方式区别对待不同的女人。对待梅忆君这类“慢热体”,“爱情型”,不该如此急 于求成,实在应该培养一点耐心才是。这次经历补上这么一课之后,他是不是会长 点泡妞智慧呢? 梅忆君带着难得一见的妩媚笑意问,你想做爱是吗?男孩喉结滚动,咽着口水 点了头。梅忆君问,功夫怎么样?男孩红着眼睛说,你试试就知道了。梅忆君道, 六十四种做爱方式,你会几个招式?男孩厚着脸皮说,十来种应该没问题。梅忆君 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脸皮为什么会比他还要厚。她道,就这个水平也想跟我做爱? 差得太远了吧?男孩说,我十分愿意跟你学习。梅忆君问,你爱我吗?男孩点头。 梅忆君说,你说出来。男孩干巴巴地说,我爱你。梅忆君突然神经抽筋,猛地爆发 出一顿伊拉克式的轰炸: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不要随随便便把这个字说出来,别把“爱”说得跟 狗屎似的!不要让“爱”像垃圾一样泛滥成灾,不要以为有过一两次接吻那就是爱, 不要以为寂寞时的靠拢那就是爱,我最讨厌别人跟我说假话,尤其年龄不大经验不 少的男孩!真是恶心!你知道吗,现在我只有呕吐的感觉! 男孩挨了棒闷似地不吭声了。 梅忆君换了语气道,没有爱怎么做爱?知道吗,性交都是低级动物干的事!你 看上去进化得不错,不要在这个问题上四肢落地倒着行走嘛!别让自己看上去像一 只没长毛的猴子嘛! 这个时候她发现,她根本没办法喜欢上这个小她五岁的小男孩。她把他伤得毫 不妥协,不留一丝余地。男孩垂头丧气,那个直立的物件慢慢地垂了下去。她把衣 服一件件扔给了他。他穿到最后一件上衣时,她拎起包,拂袖而去。走时她对他说, 以后少跟我打电话!别他妈有事没事浪费我的手机费! 到这里为止,算一算她和他交往了一个半月,共同发财的计划还未曾落实就夭 折了。在那个阶段,她常常带着对性的渴望走在自己的孤独中。她常常不知道该怎 么抚慰自己。有时候真想麻醉一回,放纵一场。想来那个男孩尽管缺乏诚意,但他 的温柔缠绵很实在,很真切,是很适合性交。他妈的谁泡谁?她不会失去什么。这 种男孩她是可以玩他的,她可以异常清醒地把他玩晕,玩个半死,再扔掉他。但她 没有玩他,她不想玩他。她没这个兴趣。 她没办法把性和爱分开。任何没有感情支撑的性都是没有意义的,也不可能从 中获得真正的乐趣。这种游戏也许能够填补一时的空虚,但难以在精神上留下美好 的东西。相反,性交过后则是更长久的空虚,甚至后患无穷。她不想去玩这种游戏, 它没有价值。即便没有爱情,他一定得有诚意,男人只有外表和灵活的脑瓜是不够 的,还一定得有点别的。正是他眼中的不真诚使她受了伤害。尽管他不是故意的。 他并不知道她受了伤害,他的不真诚是一种习惯,他自己没有觉察。那以后她再也 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偶尔想起那件事,她觉得自己当时真是有点 变态了,只是她不曾觉察。那个男孩应该符合常规的,他发现了她,他觉得她可以 解决他的两个大问题,他想泡她,想玩她。这符合一般男人的心理。她可以拒绝被 他玩,被他泡,可以不跟他做爱,可以悄悄地避开他,但实在没必要挖苦他,羞辱 他。幸亏那是一个文明人,否则,她是不是真得要从窗口跳下去?或者半夜被人砸 黑砖? 她再也无法完整地记起男孩的五官和音容,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关 于他的记忆,全部萎缩成一具特殊的人体标本,白亮亮的,像一个鬼影。 男性知己是什么?大有学问。如果你拒绝他的性要求,多数男人是不愿浪费时 间的。他们的时间和市中心的地皮一样宝贵。与画眉的分歧是,画眉认为当今没有 柏拉图,而梅忆君则相反,她认为柏拉图存在,只是比熊猫还少见。 新新女性标准之四是好妻子,钱意念道,这样的女人出往往乎意料能把妻子的 角色扮演得比一般女人更出色……并能带动丈夫跟上社会前进的步伐。钱意喝进一 口茶,念到此处差点没将茶水喷出来。她前仰后合地笑。梅忆君摆摆手,让她放下 报纸,悬崖勒马。 如果按文章的观点,毫无疑问,梅忆君当属彻彻底底的旧旧人类,古董,没有 希望,整个完蛋!这个编辑到底要表达什么观点让人莫明其妙,一头雾水。此类文 章应登在高级交际花报,而不是大众生活报。刚刚还异性知己如云缠绕,接着就是 好妻子,不愧“新新女性”,分身有术,面面俱到。做丈夫的是些什么货色?肯定 不会是一般人。如果不吃软饭,那就是开绿帽子公司了。这就是社会前进的步伐? 梅忆君将一迭材料交给钱意。这些东西在保险柜里埋藏得已经太久。梅忆君握 着材料说,只要你有胆量,有细心,有决心,有耐心,坚持把这场战斗进行到底, 这些东西就是你出奇制胜的法宝。钱意喜出望外。热泪盈眶。梅忆君也很久很久没 有这么激动过了。她清楚她在做什么。 下班后与钱意走出公司,一个收破烂的老头推着小推车迎面走来。他伸着低三 下四的脸,问她们有没有报纸。梅忆君上下打量一眼,老头上面穿着盖住屁股的黄 军装,下边是看不出颜色的裤子,脚上一双面目全非的解放鞋。这种鞋梅忆君在雕 塑馆的雕塑作品《进城的农民》里看到过,在城市里几乎绝迹了。老头牵动了梅忆 君大脑中“同情”这根神经。她让他第二天中午一点来这里取报纸。老头千恩万谢 地走了。钱意说,这种人其实很可怕的,小偷小摸什么都干。梅忆君说,别这么偏 激。他毕竟在劳动,比讨钱的强。 此时梅忆君肯定自己的想法是单纯的,仅仅出于本能的同情心。第二天从单位 拿报纸时,却遇到现实问题。钱意说,你私自处理公司报纸,万一张力那头猪问起 来,就又成了事。梅忆君说,老头待会儿到门口等,怎么办?钱意说,等一会不见 他自己就会走了。梅忆君说,这不是骗人家吗?钱意说,他未必不是在骗你。 手头的活忙过一阵,梅忆君收拾了一堆旧书刊画报。钱意见她执迷不悟,只好 帮她拎下楼去。老头取出杆称。梅忆君说,不用称了,送给你的。老头说姑娘你心 眼真好啊,你有没有旧鞋给我一双两双,你瞧我的鞋,脚都捂烂了。钱意拉着她快 点走,梅忆君低头瞥了一眼老头的脚,一个念头从脑中飞过。她对他说,明天这时 候你在这儿等我。 一身肮脏的收破烂老头站在马路边的树荫下,将梅忆君送给他的两双七成新的 皮鞋往脚上试,立刻合不拢嘴。“你真是菩萨心肠啊,姑娘,下次我回老家给你带 花生。”梅忆君面无表情,说:“不用给我带花生。我不吃花生。”老头说:“那 我怎么谢你啊?”梅忆君说:“我问你,你收破烂一天挣多少钱?”老头略一思索 道:“十四五块。”梅忆君说:“我手头有个活,比你收破烂轻松得多,需要十天 时间,一天给你三十,干不干?”老头惊喜交加。梅忆君说:“话先说在前面,你 必须保质保量,我会叫人不定期检查,如果发现弄虚作假偷奸耍滑,你一分钱也别 想拿到。”老头点头如捣蒜,说了不下十个保证。梅忆君再也不愿去看那张人穷志 短的脸,丢给他十元钱,转身走了。 现在私家侦探十分流行,但她已不会像过去那样,随随便便与流行时尚握手拥 抱了。这个可有可无的活计,收破烂老头完全可以胜任,十天三百元,比私家侦探 便宜几十倍。没有协议,没有定金,她要他保质保量。但她的口头承诺到时能否兑 现,他却丝毫不予怀疑。她知道,这没有根基的信任,来自于农民单纯、朴实与善 良的天性。尽管他那得寸进尺的本性一开始就令她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