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遭遇世界末日的私营老板 梅忆君无数次走进过私营公司的门。有在两间破房子里不挂牌办公的,也有拥 有整栋高层大厦的。接触过形形色色的私营老板,有大字不识几个不可一世满口粗 话的,也有博士学历含蓄内敛温文尔雅的。这一次的老板不属于哪个类型,但哪个 类型都跟她没有关系。她不管他哪个类型,她是冲着酬金来的。同时也给了画眉的 面子,帮了朋友的忙。钱意她们出去给人兼职,一个月跑三四趟也没她这一趟值钱。 这是一个地产商。从电话里听,字正腔圆,声音宏亮,像个肥头大耳的人。见 了面,看到的却是一个与声音反差极大的男人。如果他不及时从宽大的办公桌后走 出来,她不会注意到桌后有人,她只看到高出桌子的黑色皮椅。男人从椅子里冒出 来。走出来。伸出手。梅忆君发现,他的手递过来时,他的眼睛跟着亮了一下。她 习以为常地给他一个微笑,没有去捕捉那丝亮光。由于距离较近,梅忆君较为准确 地估量了对方的身高。至多不超过一米六九,落座之际梅忆君还发现,他脚上穿着 一双薄底鞋,跟部要比普通的男鞋矮上一厘米。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他的尊严主要由资产总额逾两亿的公司而营造。 很快有人送来财务报表。梅忆君接过来看了看。明白了这是一艘豪华巨轮,但 目前不幸触了礁。从这时开始,梅忆君暗自为这位私营老板取了代号:触礁。亿万 富翁的办公设备很简洁,说话直接。 “我这儿有两本帐,你明白吧?”触礁毫不隐讳。 梅忆君立即知道了他的想法。她见得太多了。两本帐,一本真实的财务记录, 隐藏起来,不见天日;另一本是真实的谎言,公开对外,主要用来对付税务机关。 他的口气令梅忆君十分反感。仿佛在问,你会偷吧?偷共产党。梅忆君反问:“崔 总真够坦率的,不怕我是便衣?” 触礁哈哈一笑:“我还信不过画眉?” 梅忆君还没回话。触礁又道:“画眉跟我推荐你,说你很厉害。”弦外之意仿 佛在说,要不就不找你了,花钱上哪儿找不了人,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记帐的, 你们这种人早就泛滥了。梅忆君感到内心隐隐地悲哀。顿了顿神,她意识到自己与 该公司的红包擦肩而过了,也意识到与这位老板的交往到此为止了。于是对他说: “对不起!我只会做一本帐,另一本帐你自己做可以吗?” “哟!梅小姐,我没得罪你吧,你这是给我难堪呀?” “真抱歉,我看你还是另谋高手吧。” “我可以给你加钱。”“你这是在侮辱我的人格!”梅忆君腾地站起来,转身 就出去了。路过这家公司的财务重地,那是一间只恨没用铁皮包起来的房子,好几 道门锁,套在普通的房子里面。两个小姑娘坐在办公桌后向她张望,微笑着。梅忆 君只作没看见,径直离开了。 十分钟后梅忆君站在了公交车站牌下。一辆轿车慢慢靠过来。轿车通常与她无 关。她没有在意。没料车窗落下,里面冒出一个脑袋。她感到意外。脑袋对她说: “这一路车不容易等,我送你吧。”梅忆君道声谢谢说,那我打车走吧。谁知过了 几辆出租车,没有一辆是空的。触礁耐心地候着,微笑着,并从里面打开门,说: “怕什么!我身边美女如云,再说我跟画眉金大宇都是哥们,还怕我对你有不良企 图?”此话一出,梅忆君便感到自己小心眼了。 奔驰六百驶入香港路,触礁打开了话匣子。一开口,他就说,哥们都叫我大旦, 你也可以这样叫我。梅忆君笑笑,未置可否。触礁又说:“听说你这人很坏我才找 你的,说真的,早知你这么好,我就不找你了。”梅忆君吃了一惊。她有生第一次 听人当面说她“很坏”。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他专注地看着前方路面。她实在 想不通此人用什么方法将产业搞到那么大。见梅忆君没吭声,他问:“生气了?” “我很坏,”梅忆君道,“的确!暗算情敌,出卖同事,攻击继母,背弃上司, 这些事我都干过,总之,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只可惜,崔老板您的运气差了些,就 差那么一点点。如果是昨天,我还有可能跟人同流合污一回,可今天不行了。今天 与从今以后,我想做做好人,尤其这方面,我不可能帮任何人偷税漏税。依法纳税 是公民应尽的责任,我们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不以老实的态度对待这件事。” “我瞒你说,我以前也是老实的纳税人。但世事变迁,时代不同了,一交税我 就心疼。我心疼什么,我是个很吝啬的人吗?你说那些人把纳税人的钱当回事了吗? 他们把钱花在老百姓身上了吗?拿着纳税人的钱干得都是正事吗?腐败是个无底洞, 我们交上去的钱不是被大肆挥霍,便是被中饱私囊。我心疼的就是这个!再说,现 在国税局长跟我是光屁股长大的哥们,我可以不交税,我干嘛非把我的钱送去给他 们胡吃海喝呢。” “你不觉得这是强辞夺理吗?”梅忆君冷冷地说,“也不瞒你说,从我的角度 上,纳税人不尽义务这样的事是非常令人讨厌的!” “今天遇到你,我算是到了世界末日了。”触礁减了速,“不管你信不信,千 真万确!” 梅忆君从鼻孔里很低地哼了一声。下车的时候,触礁说,请稍等一下。梅忆君 诧异着,触礁已迅速下车并绕过车头,伸手替她开了车门,并彬彬有礼地说了个 “请”。 楼前有一块一块的绿地,亭阁楼台散布着,傍晚时分,梅忆君坐在一块石头上, 在夏日夕阳里,一颗一颗嗑着瓜子,帆船仰着脑袋偎在身边,一粒一粒瓜子仁便进 入了帆船的小嘴中。但好景不长。没多久它就挨了一顿揍。它跟一个收破烂的跑出 很远,并像一个无赖,跟人家纠缠不休。梅忆君追过去,软硬兼施,它却乐不思蜀, 对她置之不理,让她又一次尝受了育狗问题上的失败感。 大约一个星期后,梅忆君接到触礁的电话。正好那天没有安排,想想那人挺有 意思,于是便有了与他的第一次约会。期间画眉那边一点动静没有。也许触礁并没 有对画眉说什么吧。这次触礁的话题很多。并且皆属隐私范畴。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那个财务总监跟我干了八年,没想到现在跟我来这一手, 跟一个从深圳来的家伙合伙骗走我五十万。这种事都干出来了,这人还能用吗?没 办法我就让他走人了。”触礁说。 “你没告他诈骗?” “这中间事儿太多,没法告,别说五十万,就是五百万,我也得打落门牙往肚 里咽。”触礁叹一口气说,“他不骗也有别人来骗,我这人投机惯了,凡事钻空子, 这些年也骗过不少人,一报还一报,这些年他也出了不少力,对我也没算太黑,五 十万拿走就拿走了。” 梅忆君静啜着现磨咖啡。静听着。 “没料他一走,财务室四名骨干集体辞职,财务系统一下子就崩溃了。我现在 找不到合适人,自从晶晶死了以后,我发现除了钱,什么都靠不住,尤其是人。” “晶晶是你太太吗?” “不是。我太太跑了五年了,卷走了我一百多个股东卡,开走了我的奔驰六百, 那是货真价实的S600,具备奔驰公司当时最顶级的科技设备,当年我开六百时,整 个青岛只有三辆,现在不行了。遍地开花啦!现在这辆是假的,六百只是个外壳, 实际配置是三百二,你感觉不出来吗?” 梅忆君十分吃惊。万万没想到还能遭遇弄虚作假的汽车。更没想到触礁竟会如 此坦率。便如实说:“真是惭愧,我对奔驰轿车一无所知,没这个鉴赏力,六百和 三百二对我来说都一样,有厚重感,沉稳,音响效果棒,没有噪音,总之比桑塔纳 舒服。” “不怕你笑话,工作需要,不包装不行。我原有二十几辆车,现在都被法院开 走拍卖了。”触礁喝着东西,目光从梅忆君的肩上越过去,落在不远处的钢琴上。 继续说,“这几年喝凉水都塞牙,高科园那几百亩别墅把我套死了。我只恨当时没 听晶晶的话。懂行的都劝我赶紧拆了建低层住宅,我心疼,也没精力去折腾,再说 现在也没钱,银行天天催贷款,有两个公司都被法院封了,现在就剩个壳。还有几 个小公司也都缩小成文件柜里的几袋档案了。” “晶晶在你的生活里很重要?” “说实话,想起来,晶晶是最令我怀念的女人。又善良,又漂亮,又聪明,又 忠诚。现在这样的女孩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她十九岁认识我,一心一意跟了我, 十多年了,多困难她都没离开过我,可惜红颜薄命。我后悔死了,不该让她玩 车,我以为是爱她,没想到害了她。“ “她怎么啦?” “三年前她在高速公路上从汽车里飞了出去……她一死我也死了一遭。她走以 后我再也没遇到过能叫我动心的女人,嗨,我也看透了,现在的女人比小人难养得 多,倒霉的时候跑得最快的就是女人。这两年我经常半夜将车开上济青高速,就是 夺了晶晶性命的那条路。我希望我自己有一天也从车里飞出去,可惜老天嫌弃我, 偏偏不要我这条命。” 梅忆君心中微微一动。隐隐觉得这个男人有一种与自己命中相似的东西。她说 : “没想到你会这么悲观。” “我真不想干了,累。可是不行。有一帮兄弟要跟我吃饭,我一撂挑子,他们 都要失业。 “你干嘛跟我说这些?”梅忆君问。 “你不要害怕,我没有把当你知音,就是想说。现在什么都不缺,可好听众比 佛骨还珍稀,你不是也愿意听吗?”触礁一杯一杯喝着酒。眼神有点晃。 “我并不害怕什么。只是我可能要辜负你,听完很快就会忘记的。” “我压根没指望你能记着,我说完也会很快忘记的。” “我也绝不可能听了你隐私而改变初衷。” “那天看到你在公共汽车站等公车,我就明白了,你不是能够跟我合作干事儿 的人。不过我看到你在公车牌下的身影,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动。真的,你这样的 女人,不多。知道吗?只要你愿意,你是可以不等公车的。“ 这天触礁喝的全是酒。那家酒吧存着他自己的酒。存的一瓶喝完了,又要一瓶。 又要。最后,醉在那里。看得出这个男人很不开心。果然是画眉说的,焦头烂额。 也正像他自己说的,到了世界末日。但这并不能改变梅忆君的心境。她与他是两个 世界的人。她压根就帮不了他。触礁在酒吧醉着的时候,梅忆君独自打车跑到了宴 山庭。像鬼似地,在那个坟墓里呆了小半夜。天微亮时,本要回家,却又绕了道, 莫明其妙返回酒吧。满以为触礁走了吧。没料车还在原地醒目地停泊着。走进酒吧, 触礁还在。酒吧只有他一个顾客,孤伶伶,冷清清。酒已醒了,却还坐着。呆呆地。 木头一般。 梅忆君揉揉眼睛问:“你怎么还没走?” 触礁伸着懒腰反问:“你怎么又来了?” 两个人互望一眼,样子都有点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