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让我重新认识你 浮山是座无名的山,鲜为人知。但还是有外地游客从浮山险峰坠落身亡。前两 天的事儿,梅忆君从晚报看到的。这就是命。被什么勾了魂,好端端地,长途中跋 涉而来,气喘吁吁爬到山顶将生命葬送。站在厨房窗前,整个山脉尽收眼底。不久 的将来它会成为国内一流的生态公园,这是市政府的十年计划之一。每个周末都有 学生来爬,梅忆君也经常爬。极度苦闷的时候就去爬。爬山是个有效喧泄的过程。 每次都是独自一人,在疲劳中,胸中郁闷慢慢地冰消雪融。有时候听到山中有人发 出狼一样的长啸,那种压抑中的爆发,撼山动地,震人心魂。梅忆君对那嚎叫百分 之百理解。记得最高峰上有块壁,壁上有首打油诗: 绝处有绝山, 绝山有绝境, 绝境有绝人, 绝人有绝性。 她不止一次死盯着四个短句。揣摩、拆解它。不知是何人所题,字迹歪歪斜斜, 像是狂风乱舞之中,用刀凿上去的。题字人一定喝了烈酒,有些发狂,发颠,发痴。 每次梅忆君到孟飞那里去,总会不由自主想起这首诗。每爬那五层楼时,她都觉得 爬的不是楼,而是山。坐在那空寂的屋子里,就像坐在旷无一人的山顶。那是另一 种绝境。写满了无人理解的孤独。梅忆君十分理解那两个落崖的人。就像理解自己。 爬山如果不登险峰,总是不能尽性,总觉有枉此行。 梅忆君一手夹着烟,一手挥着锅铲。爆炒辣椒。她吃辣椒也是不可救药的,跟 抽烟一样。香烟和辣椒摧毁了她的嗓子。现在的嗓子只能供她说话。她不能够完整 地唱一首歌。高声上不去,低音下不来,嗓子真是破了。香烟与辣椒并且使她大把 大把花在“朵而胶囊”和“龙宝蛇粉”上的钱都打了水漂。使她不符实际地衰老。 帆船“汪”了一声。侧过头去,看到鲁宴南站在厨房门边。“有事?” “三件事,”他虚怀若谷地笑一下说,“如果你没时间的话,改天再说。” 他妈的,为什么不是两件事或四件事。“现在说吧。”梅忆君掐灭了烟,关掉 打火灶。“人来疯”帆船一瘸一拐开始撒娇。它咬住她的裤管,她便只好拖着它走。 前几天帆船跟一只叫贝利的小型牧羊犬打了一架。当时在雕塑园,战斗无比激烈, 引得无数游人围观。帆船体格比人家小三分之一,打架又没有人家专业,根本不是 一个量级。但它那股发疯般的勇猛,和死不服输的劲头,最终与贝利打了个平手。 打斗的过程里梅忆君吓得脸色惨白。狗打红了眼,视死如归。局面无法控制。打架 起源于一只小母狗。帆船怜香惜玉,又嫉妒心极强。这场战争也便不可避免。在园 内保安的帮助下,一场鏖战熄了火,帆船和贝利都挂了彩。而那只引起打架的小母 狗,在帆船与贝利的激战过程中,钻在一株花丛下,与另一只异常平庸的白色京叭 苟合了一场。 伤口还没有好利索。这两天帆船受到的照顾至少五星级的。梅忆君在沙发上坐 定。她的腰挺得很直,就像穿了婷美塑身内衣。塑身方面她不需什么投资。天生的。 她可以去为任何一种减肥健美药品做广告。鲁宴南在她对面坐下,微微笑着,不失 风度。知道什么叫作秀吗?看看他就明白了。那一年,她和他就这么坐着,再一次 挖开了堤口,掀起了婚姻的轩然大波。那个堤口是早晚要开的,否则的话,积聚的 洪水迟早泛滥成灾。貌似平静的家庭,若不从压抑中走向深渊,便会在灾害里走向 死亡。结果都是一样,倒不如早日泄洪。镜头轻轻一转,往事清晰如昨。 那个女人之后,大约半年光景,他又给她弄了一个新的敌人。但她发现自己已 经没有了任何气愤。只令她惊讶的是,那女孩子竟是那样一副尊容。跟上一个女人 简直天壤之别了。女孩吸收了过多紫外线的脸蛋红嘟嘟的,跟开水烫了似的,看上 去蠢头蠢脑。他身边并不缺漂亮女孩,但他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个宝贝?无论如何, 他又一次利刃插在她的心上,把她陷入耻辱的境地,又一次将她作为妻子的尊严践 踏在脚下。但是她感觉麻木,灵魂深处的麻木,没有一点疼的感觉。她看着他们, 就像看着别人的故事。这时候他们就是脱光了躺在她的视线里,她也一定会为他们 带上门。她再也没有捉奸的兴趣,更没有前一次请私家侦探的疯狂举动。这一次不 仅让她彻底推翻了鲁宴南的道德准则,并且,还彻底否定了他的审美标准。她无法 想象鲁宴南的审美已经沦落到那般田地。后来她问他为什么找那样一个女孩,鲁宴 南说得很干脆。“老实,好打发。”她还记得那女孩身材异常丰满,那应该是女孩 在鲁宴南眼里唯一的价值所在。 夫妻关系已经处于僵死状态。两个人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好几个星期不在一起 吃一次饭,但都规规矩矩回家睡觉。各睡各的,互不影响。那种情形似乎就是为了 延缓死亡,而更多地享受痛苦。那是一种无以言述的折磨,家庭的本质被打上了问 号,生活的质量大打折扣。关系到了那般田地,除了及早拜拜,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两个人似乎都很忙,早出晚归,谁都没有时间主动将离婚提上议程。直到有一天, 性病从天下掉下来,事情才算有了方向。 梅忆君突然感到下身不适。起初以为受潮感染细菌所致。因为从自己的行为追 溯,根本没有罹患性病任何可能。对性病没有一丝经验的梅忆君,从药店买来普通 的妇科用药,将性病当作妇科炎症治疗。持续了一月,不仅不见任何效果,反而愈 加严重。梅忆君莫明其妙,走进妇科医院。医生只看了一眼,就让她赶紧转到性病 科,别耽误治疗! 梅忆君当场就懵了!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建议医生化验一下再下结论。 医生跑过窗边,拧开水龙头一边用肥皂狠狠搓手,一边耐着性子说,我看了上万例, 什么病一眼就看得出,我说让你赶紧转科别耽误治疗你听到没有! 梅忆君懵头懵脑地走出了散发着各种气味甚至沾染着各种细菌的门诊大楼,走 到医院一条林荫小道上。夏季的热风扑在脸上,却格外地冰凉。白衣的护士,穿着 病号服的病人,不断从小道的另一端走过,不时地有人拿眼瞟她。梅忆君毫无知觉, 像一个活的木偶。修女一样禁欲至少一年,他妈的,性病从何而来?公共场所传染 所致?绝不可能,最近一次桑拿也在一年多前,而且站着蒸身。在小道上坐了三个 小时,医院上午休班,下午又上班,她这才理顺思绪,怀着让科学说话的心理,挂 了性病科的号。几百元化验费交出去,科学说话了。 第二天依然是个热哄哄的天气。令人诅咒。梅忆君从公司请假去取结果。化验 单上,加号和减号毫不含糊地呈现在眼前,淋球菌及某某衣原体均呈阳性。两个红 色的小小的“+ ”,触目惊心,就像两块染血的巨石,一眼就将她砸晕了。那感觉 就是坠了一次悬崖,是意外又心惊。 从崖底转醒,梅忆君再次来到医院林荫小径,情不自禁,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 真是一个毒虫出没有世界。一不小心就踩到了屎堆,触到了马蜂。她扎扎实实地体 验了“冤”的滋味。不冤吗?如果她是鸡,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如果她私下滥交, 那也自食其果,决无抱怨。清白做人,明白交友,守身似玉,洁身自好,和这种肮 脏的丢八辈祖宗脸的病根本就没有任何机缘,性病凭什么来找她?这不是欺人太甚? 哭了一场,梅忆君跑到书店,翻阅了大量关于性病的书。这两种病菌的潜伏期 短则三五天,长则两三月,很显然。唯一的可能就是公共场所,他妈的,那一定自 己家里的卫生间了。 梅忆君急电将鲁宴南召回。他在开一个什么会议。一般情况他不会突然离席, 但那次不一般。梅忆君好几个月没有找过他。找他一定是有过不去的事。鲁宴南急 忙赶回,看到梅忆君摆在桌子上的两张化验单。鲁宴南稍一愣怔,脸色顿变。 梅 忆君从他的脸上,找到了原因。她问他:“是那个红脸女孩吗?” “不是,她早就断了。” “是谁?” “我也不知道。”鲁宴南坐在沙发上抽烟,他在烟雾中说,“职业小姐吧。” 梅忆君心如刀割。她真希望他与这件事无关。可是……看来她必须得换一个种 眼光看待鲁宴南了。他总是说,夜总会啊,歌厅啊,那都是下三滥的地方,他在骨 子里蔑视那些地方,那里面的女孩都脏,他就是憋出毛病也不会去找小姐。他给她 的印象曾经多么高洁!既卫生,又高标准。看来这又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实际上, 他不仅与好几个夜总会的老板称兄道弟,还与职业小姐在肉体上纠缠不清。 鲁宴南早在两个月前查出病菌的第一时间内,以最迅速的动作消灭了病菌。他 也压根没料到,原以为被他消灭干净的病菌居然又潜伏到另一个人身上。鲁宴南一 把抱住梅忆君。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回事,眼泪涮涮就下来了。这是他第三次在老 婆面前流泪。这一次他的泪很真切,很实在,从心里流出来,却再也无法落到妻子 的心里去了。“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对不起?”梅忆君呆呆地重复着他的话。 “走!我们马上去治病!” 梅忆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她真有点疯了!她叫道:“把你的脸伸过来!” 鲁宴南空前绝后地将自己的脸伸给了她,就像伸向绞刑架。梅忆君伸出手,空 前绝后地劈劈啪啪一顿猛扇。边扇边骂,治病?我要我一尘不染的身体,你能还给 我吗!你还我的干净身体! 鲁宴南哀求着说:“小声点好不好,别上四邻五舍的都听到!” “怕什么!既然敢干为什么还怕别人知道!怕别人知道就去别干!”梅忆君冲 到鲁宴南的房间里,发疯地一顿猛砸,只听得叮叮咣咣一场狂怒交响区,最后在一 片狼籍之中,梅忆君揪起毛巾被和床单,点了一把火。鲁宴南跑过来用他的肉体扑 灭了火苗。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冷不防,梅忆君大大地吓了一跳。心中疼痛加剧。与淋球菌不同的另一种疼痛。 因为疼痛,脸上那一种动物般的自我保护表情,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她有生 第一次,受到行跪大礼。上一次的风波他也双膝落过地,但那是瘫软在地,而非跪。 现在就不同,跟古装电影里演得一模一样。鲁宴南又一次在她的眼睛里矮了下去。 这是令她最难接受的事情。这一次矮得很彻底,没有一丝余地。 男人在身边矮下去,绝对不是女人的觉悟和进步,相反正是女人的悲哀。 梅忆君一生中有过两次下跪行为。一次小时候在乡下,大年初一与本家孩子并 排跪在梅家祖宗牌位下。一次是长大成人以后,在青岛的湛山寺,为许愿,五体投 地在佛前叩头。此时此刻,自己非祖非佛,何故受人如此大礼?人类进步到今天早 已从根本上站直了身体,这种放弃尊严丧失人格的旧时礼仪,居然还能在生活中重 现,并且亲眼目睹。梅忆君无限感慨,不胜痛惜!她用尖尖的指尖指着他,歇斯底 里叫道:“你能不能站直身体!你别这么一贫如洗好不好!你为什么直到今天还不 了解我!我最讨厌这种令人恶心的行为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知道!” 鲁宴南扑过来,欲再度抱她,梅忆君尖叫道:“别碰我!”鲁宴南说:“别耽 误了,我们赶紧去医院!”梅忆君说:“你先走!”鲁宴南先下了楼,他坐在车里 等了一会。梅忆君从楼洞里钻出来,他赶紧跳出汽车绕过车头去替她开车门,梅忆 君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从车旁走到马路边,招了一辆的士,一溜烟跑了。 拧了拧镜头,重新调好了焦距。梅忆君点了一支烟,脸色平静,像一片死水, 上面没有一丝涟漪和风。 “第一件事,”鲁宴南说,“我那鞋架最底层,有两双皮鞋不见了。” “你怀疑我?” “我只是随便问问。” “没错,你应该怀疑我,的确是我拿走了。”梅忆君吐出烟雾,“别忘了,那 两双鞋都是我买的。” “正因为是你买的,我才很重视。” “鞋的价值是从它所提供的服务里体验出来的,而这两双鞋,两年多你没穿了 吧?与其让它们呆在角落里被灰尘腐蚀,不如让它们在成为垃圾之前,发挥一些必 要的作用。不瞒你说,我把它们送给一个收破烂的老头了,你有意见吗?” “可你根本就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 “有这个必要吗?在你那里,它们无异于垃圾,我帮你处理垃圾,不让你付报 酬就不错了。” “不管如何,这两双鞋的所有权是……” “停!”梅忆君作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我侵权了是吗?别给我谈法律,请原 谅我是个法盲。别耽误时间,谈你的第二件事!” 帆船跑到鲁宴南脚边,张口去咬他的鞋。它卷着尾巴,兴高采烈,这是明显的 友好表示。鲁宴南对狗的语言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假装不懂,他翘了翘脚,见帆船 执著地追他的脚,便用脚尖对它脑袋踢一下。梅忆君下意识地瞪了一下眼睛,帆船 见友好得不到回应,反遭袭击,比主人还要恼火。它立刻后退两步,瞪圆双眼,扎 起马步,一阵狂吠,做出凶猛的进攻姿势。鲁宴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怎么回 事?”梅忆君喝止帆船,平和了脸色,淡淡说:“它是一条小狗。”她没有说出的 话是,你别这么失风度,别跟一条小狗一般见识。鲁宴南点点头重新坐定:“这小 狗这么厉害。”他那点头的动作让她看到,他并不会跟它,包括她,一般见识。梅 忆君话中有话道:“它虽是一条小狗,却是非分明,它不会无端袭击别人。你不踢 它,它不咬你。你踢它,它咬了你,算谁的责任?” 鲁宴南摆摆手。“第二件事,与鞋有关,与这小狗有关。”梅忆君有些惊讶。 鲁宴南大度地说:“如果一次两次,就不让你知道了,可长此以往极有可能成为习 惯,在恶习形成之前,希望你能够协助解决。” 梅忆君看了他一眼,没吱声,静听他的事件陈述。鲁宴南发现皮鞋出现两根狗 屎,没跟她说,自己收拾了。过了两天,又发现一次,又自己收拾了。梅忆君又看 了他一眼。如果他说,小狗在他鞋里拉过一百堆屎,他都自己收拾了,她就得承担 起这一百堆屎的责任吗?他这么知法懂法的人,为什么不留着证据而是销毁证据? 鲁宴南从她的眼中看出了疑惑。便用一根细棍从沙发底下拖出一只皮鞋,鞋巢里果 然暴露着两条白色的狗屎。他说:“这是第三次,事不过三,所以我有必要让你了 解详情,这种事十分影响卫生,并浪费时间。” 从屎的颜色看,作案时间估计在昨天。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帆船,一眼看到那只 鞋,并察颜观色猜测到了两个人在谈论这件事,立刻做贼心虚,惶惶然瞟了女主人 一眼,夹着尾巴逃跑了。狗赃俱在,丢尽脸面。梅忆君哑口无言。她的责任她绝不 逃避,一句狡辩也不会有。“真对不起!这件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法律上 讲,一味地宽容和忍让只能助长作恶者的气焰,只能使受害者一而再再而三的 受害……“ “第三件事,”鲁宴南说,“我周末去一趟北京,有事需要代办吗?要不要给 你舅舅捎点什么?” “谢谢!”梅忆君道,“我没有什么事。” “打扰了!”鲁宴南起身穿了外套,拿了车钥匙开门离去。 梅忆君抽完一支烟,进了屋。帆船藏身于写字台后面它的“安全堡垒”里。死 活不肯出来。梅忆君弯着脑袋贴着“洞口”查看一会,帆船窝在里面用警剔的目光 与她对峙。梅忆君抓起写字台的两角向旁边抬了抬,帆船见安全堡垒有地震的意 思,立即逃窜而出,直奔室外。梅忆君追了几圈,没抓住。若拼实力,它是绝 不会让她抓到的,十个梅忆君加起来都不是对手。梅忆君坐下稍歇,狗毕竟是低级 动物,岂能迁就于它的伎俩?梅忆君从冰箱里拿出食品,略施小计,帆船束手就 擒。 帆船的脑袋被按到装着屎的鞋子前,认了罪行,五分钟后被五花大绑,装进一 只袋子里,悬挂在门框上。起初帆船暴跳如雷挣扎了半天。她收拾完鞋屎后,被吊 在袋子里的帆船黔驴技穷,沉默不语。这东西就是这样,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皮肉之 苦,才能变得智慧起来。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梅忆君站在卧室的窗前,这是一个南向的房间,窗台上摆着 几盆花,生机蓬勃,花意旺盛。大约是浇鱼水的缘故。梅忆君将视线投向窗处,海 面在秋夜的月光下粼粼闪光。 来电号码来自于姨妈所住那一区域。梅忆君脑中闪过一个人影,迟疑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并不太想接这个电话。便慢慢转到了洗手间。 电话铃把那个出现在相亲情节里的男人,从大脑仓库提了出来。梅忆君曾经独 自在酒吧的音乐里剖析过那个姓陈的男人。对男人尤其是走近身边的男人,她想她 是有着天生的直觉,有些人虽然经历过很多,但还是很容易一眼望穿。那天她漫不 经心间观察了他脸上任何部位,唯独没有看他的眼睛,她拒绝与他交换眼神。她不 需要与他交换眼神就知道他是那种遵循传统与道德准则的男人,轻易不会越雷池半 步。他亲和和霭,谦恭有礼,办事周到,做人谨慎,最大的优点应该是精于理财, 勤于持家,最大的弱点是不会幽默,缺乏游戏心眼。你不用担心他惹事生非,有损 家庭利益;也不用担心他寻花问柳,破坏家庭团结稳定,就是那种四平八稳的男人。 这个男人三十三岁干到科级,一定是认认真真做人踏踏实实工作的结晶,而绝不会 是因为某种特殊才能或技艺而“功成名就”。 这种男人做丈夫非常合适,给你安全,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只可惜,连一点 犹豫都没有,梅忆君爱不上这样的男人。她应该把自己打发出去,但这不是她的机 会。这世界上一定有个女人合适这个男人,但一定不会是她。电话铃声敲击着夜晚, 十分刺耳,梅忆君拧开水龙头。当她用毛巾把十指擦干再慢慢地走回去时,铃声还 在耐心、有规律地叫着。于是接了起来,果然是陈。那个驾驶飞机的男人。于是彼 此问了好。 “我刚进门。”她为自己的迟缓反应做了解释。 “希望没有打扰你。”对方彬彬有礼。 “没有。”梅忆君静静等待对方说话,并坐了下来。 陈在电话里沉默。想说什么难以启齿?还是每一句话必须经过深思熟虑才能出 口?电话里静静的,梅忆君的耳朵仿佛对着一口老井。大概这就叫深沉。这种“深 沉”令她窒息。梅忆君只好打破沉默,声音干涩。除了问问工作,没有什么可说。 “我们可以谈谈吗?” “当然可以。” “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他问她。 “好,挺好的。”梅忆君不假思索道。她的说是实话,那个男人留给她的印象 确实找不出具体毛病,一个好人,传统意义上标准的好男人。梅忆君又道:“你很 善良,宽厚,有教养。”她在心里说,如果我能喜欢上你那就好了,我马上就跟把 事儿办了。 “谢谢!谢谢你这么看我。”对方认真说道,“我也说句心里话,你留给我的 印象非常好。” 不用说这个“好”指的是直观印象。梅忆君道,“也谢谢你能这么看我,其实 我们还缺乏了解,我不一定比你想象的好。” “我还是比较相信我的眼睛,”对方诚恳地说,“在你之前我见过好几个,都 是第一印象不太好。跟你有过接触之后,看得出你是女人中比较好的那种人,也是 我想找的那种人。” 梅忆君“喔”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不是特别漂亮,但你稳重,文静,温柔,个性传统,我心目中理想的人选 就是这样,我不喜欢疯疯颠颠咋咋唬唬的女人。” 从相学上说,这种貌似安全的中庸男人,其实他的安全感往往脆弱不堪。一旦 由于某种刺激导致心理失衡,极有可能产生情感爆发现象。这种爆发要么走向堕落 的享乐世界,要么精神崩溃自我灭亡。这样的男人在情感爆发之前,他永远都做不 到在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自己喜爱的女人接吻,即使让他的岁月倒流十岁,二 十岁。他没有那股激情和勇气,也没有那种超脱世俗的胆量。他不能激发她大脑里 的化学鸡尾酒,也不会像磁铁一样把人牢牢吸引。他就是那类永远闭灯做爱的主儿, 并且一辈子只会在床上做爱。这样的男人即使神情专注在那里舔过一百遍,估计里 边都不会出水,与这样的男人没有天堂,这不是她想要的男人。 即便拥有了他,她还会去想别的男人。他会总是让她觉得她欠了他,那样的不 等式生活是没法过的。梅忆君握着听筒努力了半天,想说点什么,终于泄了气。梅 忆君又“喔”了一声。对方问:“怎么不说话?”梅忆君说:“我这人比较内向, 不太会说话。”对方问:“你对我有什么看法吗?”“你不错,你挺好。”梅忆君 心里又道,可惜我没办法让自己喜欢你。 这场谈话语速很慢,但还是十来分钟就完成了。他妈的这类谈话实在吃力,半 天找不到一个话题,况且那头的人对谈话这门艺术的掌握,并不比梅忆君强多少。 貌似深沉的他似乎总是急于表达什么,又急于得到某种结果。梅忆君正好相反。她 什么都不想,既不想表达什么,也不想得到什么。所以谈话就显得别扭和勉强。无 法合拍的谈话当然不可能长时间持续,结束的时候那人说,改天我打电话给你可以 吗?梅忆君道,可以啊,你打好了。 是的,为什么不可以?只要不是讨厌的人,对谁她都可以这么说。 鲁宴南二十六岁就捞到了副处之位,仅从这点就可看出他骨子里的不安分成分。 当然,与他的婚姻则似雨后彩虹,横空出世,又迅速消亡。仿佛剧烈运动之后的一 次呼吸,一切都在眨眼之间;也似点燃之后的时髦烟花,闪亮的火花在高空划过, 美丽和耀眼是短暂的,之后便落入尘土,化为灰烬。鲁宴南身上其实有着很多优点, 有很多别的男人没有东西。但就是不太合适做丈夫,做情人也未必合适。做他妻子 需要太多的忍耐,做他情人需要太多的牺牲。爱上他这种男人那就是进入地狱,必 须不间断地领略各种灵魂折磨与精神苦刑。 冶疗性病的过程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病菌的顽强与人的意志展开的旷日持久的战斗。病魔对梅忆君这个特殊的病人 格外地情有独钟。当她一次一次在医院的交款处将口袋里的钞票掏个净光,一次一 次将药片药水灌输到身体之内,血液之内,病魔仍然没有一丝放过她的意思。最初 一段时间,梅忆君请了半月假,所有事情全抛开,一心扑在性病上。来回医院打吊 瓶太麻烦,鲁宴南找来一个小护士,上门服务,每天早晚扎吊瓶,用的全是进口药 品,一百多元一颗的小白片,三四百元一瓶的针剂,都试验了。半个月的狂轰滥炸, 两种性病细菌得到有效控制。但事情并没有到此完结。 由于用药过猛,有害病菌被杀灭的同时,身体内部作为对人体有益的细菌,也 不幸遭遇屠戮,加上最初的漏诊误治,各种并发症接踵而来。而有些病症在发作初 期被性病掩盖,不知不觉转化成慢性炎症,拉锯一样,来来回回将梅忆君折磨个半 死。大肠痉孪,小肠粘连,包括所有的妇科炎症。梅忆君把半辈子的病都集中起来 体验了。有时肚子突然疼起来,满床打滚,死去活来,一次一次三更半夜去挂急诊, 性病科转妇科,妇科转泌尿科,泌尿科转内科,化验单子厚厚几摞。 一日三餐,先往肚里填药,每一个周末,都在与医院亲密接触之中度过。有时 鲁宴南陪着去,有时会在中途,梅忆君突然将他大骂一通自己跳车跑掉。再到后来, 鲁宴南便失去了耐心,动不动会吵上一架。有时鲁宴南突然撕掉包装,破口大骂: 他妈的这病在美国根本就不算个病,跟头痛感冒差不多,美国佬身上随时揣着药, 染上细菌吃两天药就好!梅忆君气得浑身直抖。在美国就他妈的没学点美国风度, 倒他妈的学会了把性病当感冒,还他妈的如此恬不知耻。鲁宴南乱摔着东西说,生 在别人身就他妈的没这么多麻烦,你上辈子得罪了细菌还是细菌得罪了你,这辈子 跟细菌亲热不够没完没了!遇到这时她正扎着吊瓶,便猛然将针管拔掉。除了没有 去跳楼,什么赌气的话都说过,什么解恨的事都做过。 如此反复,鲁宴南不再像最初那样找来护士,又哄又求地重新给扎上针,而是 掉头离去。他的离去会加剧她的愤怒,干脆停药。甚至酗酒。让酒精火辣辣地穿着 喉管,烧过胸口,让身体像烂泥一样失去知觉,人事不省,籍此麻醉漫漫长夜。这 样过不了多久,病情发作,于是重头再治。如此这般反反复复,治病的过程,也就 像炼狱那样折磨而漫长。那是一段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岁月,不堪回首。那段日 子磨尽了夫妻之间最后的温情。也让她无比清醒起来。她和这个男人完了。不可能 再有什么未来。 暑假期间鲁宴南将梅忆君的弟弟骗到青岛。梅忆君阻挡未遂,弟弟已经到了。 鲁宴南去接站,她问他,你就不怕我弟弟砍了你吗!鲁宴南说,砍就砍吧。鲁宴南 就这么甩手将她推给了弟弟。弟弟对她照顾周到。他陪着她来来回回上医院,按时 提醒她服药,但始终不知道她到底害的什么病。问她,她说你不懂。弟弟善解人意 地闭了口。因为病菌,弟弟不能在家里住,被鲁宴南安排在附近一家小宾馆。弟弟 早上过来,晚上过去,像上班一样。梅忆君不允许弟弟在家里洗澡,不允许他随便 动她的脸盆,随便拧水龙头。她杜绝一切传染病菌的可能。她不能跟弟弟做合理的 解释,唯一的理由就是她患了洁癖。弟弟往往一头大汗,拎着大包小包的菜食从外 面跑回来,面对卫生间的热水器,只能看不能用。弟弟自始至终都以微笑来回报梅 忆君的喜怒无常,蛮横无理。不管怎么说,跟弟弟在一起的日子,梅忆君恢复了多 日不见的笑容,她承认跟弟弟在一起要比跟鲁宴南一起多许多快乐。但还是经常爆 发不愉快,不过每次都是弟弟主动熄火。让着她。 后来鲁宴南说,你弟弟的心理素质绝好,你再活二十年也不赶不上他。那段时 间家里用得最多的就是各种品牌的消毒剂,杀毒液。梅忆君还花钱将一台紫外线消 毒灯,从医药器材店搬回家。那时研究性病成了她一大爱好。打开电脑先往网上性 病医院跑,看屏幕太累,又往书店的医学书籍柜投资。大量资料消化后,这场劫难 差不多把她培养成性病专家了,只是没有临床实践。如果有,她相信能够像那个胸 有成竹的医生那样,一眼分辨出妇科病与性病,以及性病的类型。当时就想,万一 将来失业了,去当个性病游医也是可以的。电杆小广告偷摸贴一贴,骗个生活费应 该不成问题。经历就是财富,这话太有道理了。 人世间的两种折磨,一个爱情,一个疾病,都像恶魔的利爪一样,在梅忆君身 体上烙下痕迹。 这就是她的婚姻。伤痕累累,满目疮痍。 有天早晨梅忆君走到镜子前,蒙着一层薄尘的镜子让她大大吃了一惊。镜子里 的女人是谁?那还是她吗?那个眼珠晶亮,春光明媚的女人哪里去了?神情憔悴, 嘴唇枯涩,双目无神,身形枯瘦,那是她吗? 分明一个蒸发了水分的女人! 上帝何必如此残忍! 这时候她二十七岁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里,沾满了细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