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迟来的句号 洗脸的时候,话机响了起来。梅忆君挂着一脸泡沫,跑到房间拿起话筒,那边 却已经断了。领着帆船到外边走了一圈,回来时鲁宴南坐在客厅里。看见她,鲁宴 南说:“我猜你就溜狗去了。”梅忆君淡淡道:“它精力过剩,不溜它就会搞破坏。 你从北京回来了?”鲁宴南说:“早回来了。”梅忆君顺便问:“宋徽宗的真迹鉴 定了?”鲁宴南说:“甭提,找了国家文物局一个副局长,找了中国博物馆一个副 馆长,忙乎两天,鉴定结果是晚清赝品。” 梅忆君说:“那可惜了,当初有人出六十万都没卖。”鲁宴南笑了笑说:“人 家真要掏钱时,肯定要找权威鉴定的。”梅忆君要进屋,见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便 问:“今天还有三件事吗?”鲁宴南一笑:“一件事。”梅忆君说:“说吧,你犹 豫什么?”鲁宴南喝了一口茶道:“这段时间来,我觉得你……”梅忆君说:“不 正常是吗?”“不是不是,只是见你行动诡秘,出什么事了?”“怎么啦?”“上 周五早晨,你是不是3 点钟就出去了?”梅忆君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梅忆君十 分惊讶,便问他:“那天你住这儿?”“这些日子我一直住这儿,”鲁宴南波澜不 惊道,“你一点都不知道?”梅忆君由衷道:“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直以为你那屋 没人,我影响你休息了吗?”鲁宴南说:“那倒没有,只是觉得你挺怪。”梅忆君 说:“谢谢关心,还有事吗?”鲁宴南道:“对不起,打扰了,我该走了。” 鲁宴南的关心没能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涟漪。窗下放了一缸鱼,热带鱼。这鱼十 分难养。梅忆君养的都是普通的品种,最贵的三百元,只有一条,但还是死了。当 那条金黄色的泰国海鱼变成尸体后,梅忆君难受了好几天。姨妈说的极是。梅忆君 总是不能正确估量自己,总是不自量力地去做不能把握的事。因此鱼缸里的鱼数永 远在递减,永远需要她不断地跑花鸟鱼市,以充实鱼缸。干嘛非得养这类根本就养 不了的东西?如果脚疼,就非要脚走路,如果手烂了,一定要手干活。她是不是有 病啊。那一种骨子里的东西,连她自己也解释不清。 当初在青岛最亲的人(姨妈)和最好的朋友(画眉)都劝她千万别跟鲁宴南离, 她却坚决要离,非离不可。 往事已蒙上了薄薄的灰尘,沾染了各种各样细微的杂物。 那一个夏天和一整个秋天,梅忆君都和病魔纠缠在一起,欲罢不能,欲说还休。 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每隔一周连续六次复查,各项化验指标均呈阴性后,整个 人才清爽起来,仿佛从炼狱的魔窟里走出,重见天日。随着春暖花开,心情也渐渐 好转,大脑早已冷静。对于鲁宴南,也予于体谅。如果说他的前一次外遇是他本身 的原因,那么后来的事情,则有梅忆君的部分责任。她的责任她承担,她不赖帐。 当初他说,她可以选择离婚,但没有必要折磨他。他说的很对,她为什么不选择离 婚?如果早早离婚,后来肯定没有了性病一劫。 离婚前很长一段时间,家中气氛宁静。不像别的家庭,离婚前夕不是乌云罩顶, 便是火药味弥漫,更没像别的夫妻那样动辄大打出手。摔碗,砸门,撕壁纸,剪床 单这些行为,在这个家里早就杜绝了。离婚是她先提出来的。如果她不提,他是决 不会主动提的。他有的是耐心。他一直在等着她去“抛弃”他,从而从形式上维持 他的小官僚形象。他们也不像别的夫妇那样,一生气一吵架就把离婚二字挂在嘴上, 他们没有,在他们的婚姻中,从来没有提出过。但这两个字一经提出,那就非常严 肃,没有余地,不可挽回。提出了之后双方都释重负。 似乎彼此都在等待这么一天。婚姻在最后的喘息阶段,他们很友好,文明礼貌, 和睦相处。这也让彼此双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是该了结的时候了,这场经历过阵 痛与死亡的婚姻,不可救药地走到了尽头,绝对没有柳暗花明的可能了。于是他们 在左邻右舍没有丝毫觉察的情况下,悄然办妥了离婚手续。之后很久,偶尔有熟人 了知,往往发出一声惊叹,怎么可能!他们看上去是多么美满的一对,郎才女貌, 绝配天成。 离婚前夕,鲁宴南与梅忆君有过一场谈话。他说了一句令她终生难忘的话。他 说,我很佩服你,你是一个非常之人。梅忆君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便回道,还得感谢你,我的非常,都是你一手造就的。同时她又告诉他,跟他在一 起她不开心,不快乐,尽管她从来没有要求过他能力之外的快乐。鲁宴南也毫不客 气地告诉她,跟她在一起,他太累。 最后,鲁宴南对她说,存折上还有两万块钱,咱们俩一人拿一万,到海南去嫖 娼吧,我嫖女娼,你嫖男娼。梅忆君并不惊讶他说出这样的话。她只是惊讶他为什 么要把嫖娼地点选择在海南。于是问他,海南的娼妓质优价廉?他摇了摇了头。梅 忆君又问,海南娼们的器官没有淋球菌?他又摇了摇头。脸上还有一层清晰的微笑。 不用否认,他的确算是个魅力男人,就这样一层真假难辨的笑,足以迷倒一片青春 少女。这样的男人,身边不应该缺乏心甘情愿的献身者,而大可不必为嫖娼千里迢 迢跑到天涯海角。梅忆君就大惑不解了。嫖娼哪里都可以,干嘛非跑到海南?后来 他说,就因为那里山高皇帝远,嫖起来没有心理负担,得了爱滋病索性死在那里, 一辈子不回来了。 说完他就笑了。他们在笑声中办了手续。当然,都是苦笑。 最后两人在一起喝了顿酒。那是他们最后的晚餐。酒精既可麻醉神经,又可起 到消毒作用,是很好的疗伤之物。干到第六杯,鲁宴突然问,梅忆君,你今年多大 了?梅忆君端着酒杯来到窗口,站了一会。她没说话。他连她的年龄都不清楚。这 个混蛋连她的年龄都不知道。 鲁宴南说:“故意逗逗你,我知道你比我小五岁,我三十三,你二十八,对吧? 你是双鱼座,西方星相学说,双鱼座的人百分之九十是情种,你是吗?现在你我没 有任何关系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除了我,你还有过几个男人?” 梅忆君非常惊讶。她没料到鲁宴南心里竟然存有这样的龌龊的疑问。她想把手 里的酒泼在鲁宴南的脸上。她忍住了。她说:“你认为几个就有几个。” “不提不提了。”鲁宴南说,“我知道你迷周易,前不久我便研究了周易的迷 魂阵,知道吗,跟高速公路一样,所有的路口只要你始终往一个方向转弯,就没错, 最终就能出迷宫。”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从相书上看,咱们两个的生辰八字是很般配的,本来我们如果朝着一个方向, 是完全可以好好过下去,可你却总是往别的方向拐,所以总是撞车,总在迷宫里出 不来。你对婚姻的期望值太高,包容不足,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找到高品质的生活, 其实你并不知道,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生活白痴,你根本就不懂得生活,你永远都 找不到你理想的男人。知道吗?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能好好跟我过下去。” “我本来不想打击你,现在我不得不说,换了任何一个女人,至少给你戴一百 顶绿帽子。” “一百顶不敢说,十顶八顶我信,所以现在还没有哪个女人能勾起我第二次结 婚的欲望。顺便告诉你,在我眼里,女人也就是一种工具,有时候比意淫强,有时 候还不如手淫。” 鲁宴南喝了三瓶白兰地。褐色的液体灌进喉管,沉重的后劲终于将他的脑袋压 弯了。鲁宴南在卫生间呕吐之后,回到自己房间,在轻轻飘飘浮云般地感觉中,身 似烂泥,沉睡过去。醉酒可以让你暂时忘了这个世界,忘了所有的乌烟瘴气。第二 天清醒过来,他自己收拾了呕吐秽物,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打好领带,拿着车钥匙 走出门的时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清理两个人共同住过的卧房时,梅忆君惊讶地发现,这间屋里隐藏了太多的东 西。角角落落,凡能塞进东西的地方都塞着东西。有些东西是她见过,但遗忘了。 有些东西一点印象都没有。梅忆君从床洞里,翻出了六盒“文房四宝”,各种材质, 没启封的。还翻出号称两千年前的昆虫化石,以及三盒标价三千元一公斤的海参。 还有很多东西,乱七八糟的,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装进来的。 走出门去,天并没有塌下来,地也没有陷下去。她还年轻得很,还不晚,不能 让青春在一次一次在没有价值的牺牲里消耗掉。有人说,女人在婚前是黄金,婚后 是白银,生了孩子是废铜,孩子长大后是烂铁。离婚的选择令她失去了很多,但她 没有一丝后悔。如果真到了废铜或烂铁阶段,那就真是完蛋了,没希望了,世界末 日了。瞧那么多可怜的女人们,就因为不堪年龄重负,才不得不忍辱吞垢,不得不 切腕摸电门抹脖上吊,像动物争食,与别的女人抢夺一个背叛家庭的男人,最后在 两败俱伤里葬送了时间和感情。女人活到那份上,还有什生活可言?那不是生活, 那是自我活埋。 一误岂能再误。 感情的变化太不可思议了。渐渐地,她看见他,再也找不到昔日的感觉。到后 来,看到他就像看到一台桌子和椅子,或者看到垃圾。看着他时候,她甚至会奇怪, 是这个人曾经让她发狂发疯吗?让他去找别人好了,尽管跟别人睡觉好了,都跟我 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了。很久以后想起离婚后的那份从容坦然,她常常会怀疑,两 个人是否相爱过。 这就是她的婚姻,收获痛苦经历的婚姻。这就是他们没有结果的结果。尽管他 们都很在乎结果。这些年来她习惯了站在大路边,挥手拦的士。她缺乏等待公交车 的耐心。离婚后她不得不在许多地方从头做起。凡他的东西她全部完壁归鲁,当然 包括信用卡。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几乎不花钱。她习惯了两个人挣钱一个人花。 现在,她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花钱。她不得不站在公车站牌下培养耐心,不能再到 顶级商场的时装柜前潇洒随意地划卡,更不能在闲暇时期随心所欲地买机票到处旅 游了。这个转变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但她在痛苦中,脱骨换胎,获得了新生。是 的,她再也不用去想什么偷情的事。只要愿意,完全可以名正言顺与情投意合的男 人重新体验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