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千里迢迢再寻他 人生无定,风水轮流。梅忆君精心选购了营养品与时令水果,费了周折终于找 到那家京城部队医院。在类似于星级酒店单间的病房里,她看到了病人。一个三十 多岁的女病人。陪伴病人的是病人的丈夫。看到梅忆君,病人与丈夫都十分惊讶而 意外。“我来办事,顺便看看你。”病人浮肿的脸震撼了梅忆君。使她的声音有些 哽咽。是的,顺便。她说的是大实话。如果她说此行北京是特意为病人而来,这种 谎言在成年人的眼里,必然会显得蹩脚。毕竟她与病人的交情,还没有到那个程度。 梅忆君与这女人没有多少深交,因鲁宴南而认识,又因公司贷款与病人有过几 次交道。他妈的,青岛就那么小,转来转去就那几个人。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女病 人还很健康,还在位子上,某大银行信贷处的一把手,实权在握,风光八面,走到 哪里,都摆不脱各路神仙的谄媚拍马。女病人和她先生是鲁宴南多年的朋友,梅忆 君与鲁宴南一起称她为王姐,称她先生胡哥。梅忆君与鲁宴南离婚后,鲁的大部分 狐朋友狗友再见她时,说话声音都与先前有所不同了,显著特点就是音质稀释,情 绪淡化。 让梅忆君充分感到了世态炎凉。但王姐与胡哥却有些例外。他们依然热情如故, 有一次在街上碰到,非要拉着梅忆君上家里做客,并且针对她的离婚说了一句话, 至今令梅忆君刻骨铭心。王姐说:“离了也好,你们俩不合适,我们是了解小鲁的, 你就有王熙凤的本事,也玩不过他。”这是一句实话。尽管她并没有去做客,但在 心里,先前对这女人的看法有了一些改善。如果不是念这点旧情,梅忆君犯不上来 看她。即便顺便。尽管她供职的公司从王姐手里贷出过几千万的款项,但那都是老 总与老苏的事,那些钱几次救公司于危难之中,现在王姐躺在病床,老总与老苏有 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前来探望,但那两个人,梅忆君知道,是不会来了。王姐在去年 年底银行换班子的时候,被换掉了。因此老总与老苏也都日理万机抽不出探望她的 时间了。 王姐在位上的时候,是很爱惜自己的身体的,以及她的家庭成员。他们珍视生 命胜过一切,他们的命比一般人的命都主贵。一家三口,每周到美容医院冲洗一次 大肠,每月跑北京作一次全面体检,似乎青岛的任何医院都满足不了他们的体检要 求。略有小疾,就会兴师动众,大张旗鼓,跑到北京或上海去疗养。他们用最高档 的保健品,服最好的补药,打各种进口的预防针剂,家中专门有一个深谙营养之学 的妇女调配膳食,养生之道大有直追慈禧之嫌。尽管千方百计地躲避病魔,但还是 没有逃脱病魔的魔爪。现在的王姐,从她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风光了,更找不出一 丝得意。她是一个女人,今年刚刚三十六岁,她一个月前被医生切除了子宫,这还 不算,五天前又切除了右侧卵巢。 站在同为女人的角度上,梅忆君心中翻起了阵阵绞疼。她看着病人靠在床头, 动一身子就会牵扯到腹部的疼痛,便仿佛觉得自己也经历过那疼痛。病人的脸由因 激素作用显得浮肿,待有一天激素从体内撤出,她的脸会迅速萎缩起来。她的衰老 也会比她的年龄提前十年到来。 梅忆君从病人的眼中,看到了灾难过后的苍凉,和大彻大悟之后的平静。王姐 拉着梅忆君的手,像拉着一个真正的亲人。病人的眼睛透露了她内心的感动。她说, 小梅,除了我爸我妈我妹子,你是第一个从青岛来看我的人。梅忆君忙安慰道,大 家都忙……除了“忙”,她替别人找不出任何理由。的确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愿意 搁下正忙的事,千里迢迢从一个城市跑到另一个城市来看望一个失去社会地位与作 用的病人。如果让鲁宴南来评价现在的王姐,他一定会说,这个女人,废了。 梅忆君再一次来到孟飞的家。这是她今年以来第二次上他的家门。她跟他认识 到现在将近七年。来他家里也就这么两次,并且集中在他失踪后的同一年中。头一 天去了,家里锁着门,电话里没能取得联系。第二天联系上了,孟家的人没时间。 第三天孟家的人有时间时已是晚上八点,梅忆君忍了忍。第四天才得以登门。 这几天她窝居招待所的房间内,条件比上一次那家没有好多少。地上的破地毯 里不知藏纳了多少细菌。只有二十四小时提供的热水,才算对她所付房费的作出了 最大安慰。北京的冬天比青岛凛冽得多。那一种冷钻进她的骨头里,让她对这一年 北京的冬天有了从未有过的深刻记忆。钻进骨头的冷,还是可以对付的,但来自孟 家的另一种冷,却给了她致命的感受。 跟孟飞相识那么多年,也就在几个月前第一次走进这个家时,她才悄然发现, 这个老头原来是享受着XX级待遇的共产党干部,如今退居二线。而那个使用着泼妇 骂街式的语言,恶毒羞辱过梅忆君的孟飞母亲,则是高校教授,研究生导生。这一 次梅忆君没有见到那位因为爱子而不惜撕破脸面的母亲。更没有见到想象中的孟飞。 她在他的房间里审视良久,没有发现有人住过的痕迹。那是一个空洞的房间,没有 人气。她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失望,她呆呆地站着,恍忽了半天。来北京干什么?干 什么?她感到迷茫。 孟父接待了她。孟父虽尽东家之礼,脸色却明显地不太好看。他礼节性地招呼 她坐了,眼睛里表情复杂。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他的所有表情,那便是“冷”。跟 上一次的热情截然相反。他的脸色,让坐在沙发上的梅忆君多少有点局促。她还是 硬着头皮坐着。她的脸皮已经磨练得非常之厚了,这件事上孟飞劳苦功高。“你又 来北京找孟飞对吧?”梅忆君还未开口,孟父就一针见血,一语中的。又来找?他 知道?他知道得很清楚?他知道孟飞早已离开她了?梅忆君心中一个激凌。她压着 心头的突然奔涌而来的愤慨问:“这么说你们一直都在骗我?你们知道孟飞在哪里? 他在哪里?”孟父避开了她的直视,不动声色说:“他不想让你知道他在哪里。” 梅忆君:“他在干什么?”孟父说:“干他该干的事。” “他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他有他的道理。” “他有什么道理?” 孟父看了她一眼,申明:“不管他什么道理,那都是他自己的事了。” 是的,都是他自己的事了。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啊?这是梅忆君此次行程 的全部收获。 孟父的声音绝情断义,苍老沉重,一字一字砸在她的身上,像一首冬日的挽歌。 他们像两个莫名其妙的仇恨的载体,对峙良久,梅忆君拂袖而去。路过东航一个售 票点,临时将机票作了改签,回程被推迟了两天。她不知道自己还在眷恋什么。北 京大张旗鼓地申奥,像女人做美容一样,弄出许多以前没见过的漂亮颜色。傍晚时 分,梅忆君走进一家大型食品超市,一次次在挂着“免费品尝”牌子的食品前停下 脚步,旁若无人,像一个十足的二流子,咀嚼着平时不闻不问的食品,年糕、驴打 滚、窝头、虾片,不管什么东西,手到擒来,一块一块填进嘴里,根本不顾别人投 过来的目光。走出商场的时候,她意识到已经不用光顾哪家餐馆了,胃里已经被莫 明其妙的东西塞满了。 风割在脸上,比割在心上还疼痛难忍。梅忆君逼回了几欲流出的眼泪。这一年 北京的冬天是个货真价实的酷冬。它的冷从地缝里冒出来,无处不在,阴险而刻毒 地摧残着人们的意志。它令人从里到外不堪忍受。令人咬牙切齿。令人浑身凉透。 最后一天,梅忆君大清早从招待所出来,打车去百盛商场的楼上吃饭。要了一 份红烧鸡翅,慢条斯理,把一根根鸡骨头嚼成碎末,吞进腹腔。然后赶到前门附近 的花鸟鱼市,买了一盆粗壮的芦荟,再然后拎着破落的行李,在一个固定地点上了 首都机场的班车。 登机的时候,梅忆君愈显瘦削的身体,禁不住瑟瑟发起抖来。她归心似箭。满 脑袋都是帆船的身影。她一点都没想孟飞。没想,一点都不。这是千真万确的了。 他的面目在她的脑中已经模糊,他曾经的微笑和温存,破碎不堪,他已经不能够重 新激起她心中的波澜。他成了她心里一个黑洞。她必须以忘却和漠视去填堵它。 北京在机舱的小窗下,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一块巴掌大的灰色抹布,铺在地上。 最后,这块抹布也退却了,成了一片退回幕后的记忆。机舱外是耀眼的白苍苍的浮 云,梅忆君想着帆船,想着它对她的焦急期待,想着它矢志不移的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