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最后的友情 帆船是一只肥狗,常被称为腐败的象征。尽管它越来越多的脂肪严重地破坏了 外形的优美,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给它喂肉,喝奶,无法拒绝它对冰淇淋与巧克力的 需求。尽管精力过剩的帆船经常将房间里搞得乱七八糟,她还是心甘情愿地跟在它 的屁股后面,颠颠儿地,去收拾一摊又一摊残局。当她日复一日地清扫满地狗毛, 无休无止地擦屎刮尿,给它洗澡,吹风,一次次到超市挑选猪肝,火腿,狗粮,狗 用洗发精,狗梳,狗玩具,等等,她从来都没有失去过耐心,从来没有过一句抱怨。 没养过宠物的人,是无法理解她的。梅忆君没有养过小孩,她不知道对一个孩子的 爱,溺爱,宠爱,百般呵护,能不能超出她对帆船的爱。并且在她眼里,这世上仿 佛只有帆船一条狗,别人的狗都不存在,不管别人的狗多么漂亮可爱,都无法让她 心动,都无法夺去她对帆船的爱。 在她的记忆里,帆船的健康指标一向良好。任何时候,它的小身体里都蕴藏着 有无穷无尽的精力,食欲旺盛,连个头疼脑热都很少害过。去年在海边不小心掉进 冰窟里,正是寒冬腊月,帆船还只有几个月大,她与孟飞都觉得它难逃此劫,结果 却出人意料,居然安然无恙。 去北京前抱给画眉时,帆船活蹦乱跳,现在从画眉那儿抱回来,仅仅几天,一 切都变样了。梅忆君变换着花样跟它玩,它带理不理,眼睛也懒得睁。带它出去, 也不像以前那样兴奋不已,四处乱窜,而是慢慢跟着女主人,规规矩矩,无精打采。 更可怕的是,除了勉强吃几片瘦肉,它对别的食物一概不感兴趣了。危险信号连续 发射出来,宠物医院的医生扒着帆船的眼睛看了看说,没事!消化不良,两天就好。 接下来往嘴里灌了一针,打了一针,又灌一针,又打一针,两天过去,还是不见起 色。梅忆君担心上次咳嗽留有遗患,狗医说,跟咳嗽没关系,再打针。 牛有牛黄,猪有朱砂,狗也有狗宝吧?梅忆君摸着帆船的额头问它:“告诉我, 你是不是得狗宝了?若是这样,我可要大赚一笔了……”帆船摇摇尾巴,往她身上 蹭蹭,又歪下脑袋。 天擦黑时,梅忆君正想找画眉,画眉便从外面打来电话:“我在楼下,你下来 吧。”梅忆君没好气地说:“有事你上来说,我就要上床了。”画眉说:“下床穿 衣服吧,我等你。”画眉挂了电话。梅忆君又打过去:“你还是上来吧,我正在往 脸上擦芦荟,不想再出去了。”说完挂掉电话。画眉又打进来:“你还是带着芦荟 下来吧,我挺难受的,不想上去。”梅忆君道:“帆船病了,我不能离开它。”画 眉说:“那你把帆船也带下来吧,我想跟你说说话。” 看见梅忆君,画眉便笑了。看上去没有难受的样子。她瞅着梅忆君的脸说: “知道什么叫电脑脸吗?”梅忆君立即想到“冷”“硬”等词汇,也不由笑了起来 说:“我的脸不是正在解释吗?” 画眉的丈夫回来了。那个草莽离开青岛整整五年。五年来他对法律上的老婆不 闻不问。画眉以为他被黑社会杀在广州了,没料突然又回青岛了。他没有立即来找 画眉。也没有回家。他和画眉那个家,实际上早成了空壳,尘土厚达半尺,四角挂 满蛛网。草莽在一个朋友的空房子里住了下来,拜访了所有的亲朋好友之后,才给 画眉联系。通了一次电话。他说再也不走了,从今以后呆在青岛,老在青岛,死在 青岛。“你说我怎么办?”画眉问。 “帆船原来九公斤,现在只有七公斤。”梅忆君从反光镜里盯着画眉,“你说 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几斤狗肉让你这么耿耿于怀?” “我就这么小心眼,原来帆船的屎是白色的,现在变黑色了,原来帆船小鼻子 油黑冰凉,现在干燥发灰,你说怎么办?” “别老帆船帆船的,它死了我花一万块钱买条好狗赔你。” “它都病成那样了,你还咒它?你这么歹毒?我告诉你,就是两万块的狗也没 法赔它,我只要它。”帆船裹在一张小褥子里,梅忆君抱着它,像抱着一个孩子。 梅忆君声音沉重。画眉想抱一下,遭到拒绝。 “那你想让我怎么办?我也不愿意狗生病,我真不知狗怎么生的病,你杀了我 吧。” 沉默良久,梅忆君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办?重归于好?” “不可能了。”画眉目光幽幽。脸上泛着瓷器一样柔和的光泽。这张脸蛋迷倒 过多少男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却偏就在她丈夫那里失去功效。爱到尽头覆水难收, 画眉和草莽的一切,早在那年她离开广州的时候,全都一笔勾销。 “现在他情况怎么样?” “我作过全面的调查,他很落魄!”画眉鄙夷地笑了笑,“他那个人!” 画眉的语气,道尽了对“他那个人”的掌握和了解。她的笑,还有另一层意思 ——老公的前途终于不幸被她言中。梅忆君不由自主笑了笑问:“他有什么打算? 我是说,他找你什么意思?做个了断?” “他想把那个家重新收拾起来。” “破镜重圆?你的意思呢?” “太可笑了,让他做梦去吧。” “因为他落魄?” 画眉从反光镜里瞪了她一眼。梅忆君想点烟,马上又放弃了。她侧过脸,一只 手轻抚着帆船,将目光投向车玻璃之外。她没理会画眉的眼神。她明白那一眼的含 义。画眉认为所有的人都可以这样说,只有她梅忆君不能这么说。她这样说就是在 侮辱她,侮辱自己的朋友。但,她又无法做别的理解。她对自己的朋友太了解了。 如果草莽现在不是落魄,而是兜里揣有几千万的资产,梅忆君可以肯定画眉会有相 反的态度。哪管它爱到尽头覆水难收? 梅忆君丝毫没有贬损画眉的意思。她很了解她。钱并不是画眉的全部追求,也 绝不是她活着的唯一意义,年已三十的女人,内心渴望的,更多的是情感的归宿, 精神的相依,绝不会像二十岁的女孩那样,对金钱充满不顾一切地占有欲。何况画 眉这样根本就不缺钱的女人。她拥有的钱可以让她奢侈地过上两辈子,有时候甚至 为不知道该如何合理支配大把的钱而感到空虚。之所以不能接受落魄的男人,还是 那句话,没钱的男人太可怕。她可以与没钱的男人有性,但不能有爱,爱上没钱的 男人,就等于爱上了痛苦和不幸。因为她无法确定他爱的到底是不是她这个人,并 且能够爱她多久。所以从骨子里,画眉绝不会接受没钱的男人。她爱金大宇,梅忆 君知道,但这种爱早已超出了爱情的范畴。画眉说,他有钱,他爱我,因此我不怀 疑他的爱。金钱是男人的力量,战马,是英雄象征。自古美人配英雄。画眉这样的 大美人不可能再去理睬那个落魄草莽。现在的画眉不再是五年前追老公追到广州的 那个女孩了。一切正好都反了过来,丈夫在她心里的份量已降到零。以前的恩怨算 什么?不算什么。他们还是夫妻,结婚证一人一本还保存着,画眉为什么留着结婚 证直到今天,为什么不早换了离婚证,很简单,早些时候他不落魄,或者她还不知 道他落魄的这一天。握着结婚证,就等于握着另一种战斗武器。不过现在的情形是, 这个武器握到了对方手里。 “倒霉的时候想起我了,凭什么我不能跟他共福贵只能跟他共患难?” “是这样的,那就别理他了,让他走。金大宇有什么打算?”梅忆君问。 “昨天他说他太太找他了,他说他太太说他们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得有一个解 决办法。” “草莽一回来,他也想起老婆了?解决?离吗?” “他不太想离,财产没法弄,他说太麻烦。”停了一会画眉又道,“我无所谓。 没有谁我都可以活。”画眉启动汽车,车子抖动一下,又熄了。这个时候,梅忆君 明白了画眉的难受所在。画眉是真的难受。她的难受归根结底还在金大宇身上。什 么财产没法弄,都他妈的是借口。说她对金大宇没有感情,那是假的。画眉重新启 动汽车。车子沿着香港路缓缓前行。夜景迷离。帆船的存在,使两人放弃了到酒吧 坐坐的念头。画眉叹了一口气说,车子有毛病了。梅忆君说,那赶紧修,这可不是 闹着玩的。画眉说,问题不大,就启动时反应有点迟钝,再对付几天吧,我明天得 去上海,看一批纸杯子,韩国那边协议都签了,青岛这儿也有,一个纸杯贵两分, 质量也不行,还是上海好啊,等这批杯子发出去,这车也要大修一次了。再坚持半 年,明年换车。梅忆君问她,你开车去上海?画眉道,到那边没个交通工具太不方 便。小王和小孙都跟着,换着开,没事。 两个人在夜色里兜了很久。这是画眉与梅忆君最后一次相处,也是最后一次聊 天。大约也是上帝的安排吧。从这一天开始,梅忆君再也没有看见过软语温香声情 并茂的画眉。认真起来,这是倒数第二次见她的面。最后一面,见到的画眉,已是 经过整容的尸体了。横着的,在殡仪馆的水晶棺里。然而此时此刻,谁都没有对三 天以后的恶运有所感应。两个人照旧聊了一通男人,发了半车的牢骚,最后画眉将 抱着帆船的梅忆君放在楼下,别克轿车屁股一颠,绝尘而去。梅忆君在路边站了一 会,冬夜的海风掀着她的头发。无数轿车从眼前闪过,但没有哪一辆,能像画眉的 车那样,飘逸华贵,风姿卓绝。 最近梅忆君在房子里经常看到鲁宴南,在楼下却看不见他的车。情况有点反常。 又是年底了,民主评议的换届选岗气氛,到处弥漫起来。一个念头从脑袋里闪了一 下。鲁宴南近来的落漠,有意无意的殷勤,不会是平白无故的。梅忆君立即想到画 眉的话,凭什么不能共富贵只能共患难?又一个念头闪过头脑,仅仅闪了一下,便 不再理会。 公司驻进了调查组,一共四个人,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埋在上百斤的帐薄里,反来覆去查查查。公司正常运转,只有财务室的气氛异常。 梅忆君是无所谓的,偷着乐的当然大有人在。老总与老苏千方百计想请客,那些人 却与往常的调查组格外不同,脸仿佛都是铁皮所做,不为任何诱惑所动。北京之行 的“差旅”费还没来得及贴单子,老苏就被“暂时”停了职。钱意终于笑出了声。 她的合同差三个月到期,她在外面已经谈好了一份新工作。只得请了长期事假。老 总是不能不批的,他对财务处的每一位同志,都是相当客气的。调查组尽管没有查 到他,但从他对财务人员与其他工作人员泾渭分明的两种态度,没有理由不让人怀 疑窝在他身上的猫腻。大家心照不宣。毕竟这个公司目前还离不了这个人,百分之 九十的客户都掌握在这人的手心里。这人一旦出了事,滚滚财源立即断送不说,二 百多号人连饭都吃不上了。 在一个情调感伤的小酒吧里,钱意对梅忆君说,她对新的公司很满意。新的老 板很年轻,很容易沟通,新公司的几个新项目很有前景。梅忆君吸着果汁说,你依 然会遇到新的矛盾与新的烦恼,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战争,任何一间存在利益的办 公室,都少不了勾心斗角。 也就是这天,钱意请梅忆君喝果汁的这个晚上,深夜零时四十分左右,画眉在 XX高速公路上,迎头撞了一辆大卡。坐在后座地画眉与坐在付驾驶的秘书,飞出车 外,撞向护栏。司机扎在方向盘上。画眉与秘书当场脑浆崩流,司机在送往医院的 途中断了气。三个人中,画眉年龄最长,女秘书与男司机,一个二十六,一个二十 二。消息传来后不久,梅忆君又从报上看到这件事的简讯,只有两句话,没有提姓 名。但那两句话把梅忆君的心,再一次撕碎。这种碎裂,干脆利落,来势凶猛,就 像被老虎一口咬住了脑袋。那种疼痛,绝不逊于爱情的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