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最后再看你一眼 梅忆君确信,她与孟飞之间,已经失去往昔的感应。事实改掉了她自做多情的 毛病。当无数次认定他会回来但无数次失望之后,当从北京领教了孟父简短有力的 教导之后,孟飞在她的心里,已经死了。也可以说,画眉的意外之死,尽管与梅忆 君的感情生活毫不搭界,但还是奇异地成了她生命的分水岭。她比任何时候都开始 珍爱自己,关心自己,呵护自己。她还会想起孟飞,但心里已是波澜不惊。空闲时 还会到宴山庭去看看,在那儿坐一会儿,但已不再期待或者幻想他突然出现。房子 租期马上就要到了。屋里存放着孟飞的零碎物件,也许会在某一天,孟家的某人悄 然出现,收了尾。到那时,她手里的钥匙就不能拧开这把锁了。房子会被新的男人 或女人占领,那都与她无关了。 梅忆君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把孟飞来青之前的那段日子,重新又接上了。 从孟飞来青到现在,近两年的光阴,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三十岁美丽女人的 韵味和魅力,是二十岁的美女无法比肩的,也是四十岁的徐娘没法回头的。但梅忆 君从自己的心里,再也找不到往日那种生天丽质光彩照人的优越感了。不同的是, 她重新焕发了事业心,并着手培养起对职称职位与年度奖金的强烈兴趣。这实在是 她的进步,她在网上与牧羊人一起,为自己庆贺。她在报上的玫瑰之约栏目发布了 短文,公开了条件,以一种招眼的方式寻找另一半。 这个社会的单身男人是如此之多,多如牛毛。五花八门的男人,从四面八方源 源不断地涌过来。十年前的梅忆君,视金钱为粪土,爱情至上,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十年后的今天,她依然爱情至上,但爱情不再没有条件,而是有条件,必须有条件。 她要求对方三十三到三十九岁之间,有经济基础。在金钱这个原则问题上,她必须 同意画眉的观点。她是可以养活自己的女人,甚至还可以养活一个男人。但从爱情 的角度出发,缺乏经济基础的男人,实在是危险的男人,跟这样的男人谈情说爱, 则是危险中的危险。岁月已经不允许三十岁的女人被男人当成暂时安身立命的休息 站,加油站。 她在征婚中还有重要一条,要求对方有爱心,喜爱宠物。于是有些男人干脆抱 着宠物来约会。有个身高超过一米九五的男人一露面,先从怀里掏出一条蛇,并用 各种动作向她证明,他是多么爱它。当那双细长白嫩的手自以为是地玩弄花绿的蛇 时,她感到由衷地恶心。她坐了五分钟就找借口离开了。还有一个长着酒糟鼻的秃 顶男人,与一条的纯白北京犬下了出租车,小狗狗高贵得像个公主,楚楚动人,我 见犹怜,秃顶男人说话的时候有点呼里呼噜,给人喘不过来气的感觉,像患着严重 的鼻炎。其实鼻炎并不要紧,问题是那人坚决否认他有鼻炎。这么一开头,就为一 个不算问题的问题发生分歧,梅忆君觉得没法继续。看在小狗的面上,她跟他坐了 二十分钟,并且她的目光每一分钟都在白狗身上。梅忆君在征婚里还有一条,感情 专一。很快她就发现,这是掩耳盗铃的作法,一个幼稚的错误。因为所有男人在表 白专一的时候,她都从对方的脸上捕捉到了欺骗的笑意。那是男人们在欺骗他们自 己的时候,特有的笑意。 这一广告还引来了大学时代一名男同学。记得这名男同学经常偷配别人的钥匙, 打开别人的小柜子偷吃人家的牛肉干;男同学代别人领包裹单,吃光人家母亲寄来 的所有食物,当包裹单主最终接到包裹时,只剩下一张包袱皮;男同学在食堂里吃 完饭,将女同学放在墙根的打好了开水的暖瓶顺手拎走,据说最多时他的宿舍里堆 集了二十四个一模一样的暖瓶,像开暖瓶招待会;男同学半夜里往上铺兄弟的茶缸 里撒尿,导致打架斗殴被学校停课一周;为了保证个人物品能够专人专用,男同学 的毛巾一头擦脸,一头擦脚,全宿舍所有同学的毛巾都被人顺手牵羊地擦过手,唯 有他的毛巾没人敢碰;男同学周末在外面盯上一辆外形怪异的自行车,跟踪二十几 里,在车主进楼之际将车撬走,骑了二十几里后又扔掉…… 就这样一个人,大三时便上窜下跳,跟着做航空机械的哥哥做生意,临近毕业, 便拥有了大哥大与桑塔纳,成了闻名校园的小大款。那是一九九三年,梅忆君与众 多的同学们,都还没摸过大哥大。后来在一次偶然的同学聚会上,这位同学叹着气 说,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从来没有给外人打过工,一个小时都没有过。尽 管说这话时他的脸上没有表现一丝得意表情,但还是有好几个男同学扬言要揍他。 现在,梅忆君的征婚广告发布出去没几天,男同学从天津赶过来说:“没错,我一 猜就是你!” 两个人站在街边傻笑着,想起应该去吃饭。进了一家情调特别的餐馆。戒烟之 后的梅忆君开始食素,这一点与远道而来的同学不谋而合。这顿饭变成了蔬菜大荟 萃。两个人对着一桌素菜回顾了许多不着边际的往事。面前的同学是一位绅士,文 雅得一塌糊涂,与大学时期无恶不作的形象判若两人。“你来应征吗?”梅忆君问 他。同学笑笑道:“我家庭幸福婚姻美满,我应征什么?我来看看你。做梦都没想 到,当年的校花居然沦落到征婚的田地。”梅忆君道:“沦落?什么意思?征婚扩 大选择范围,是一种进步啊。”同学呵呵一笑说:“进步进步,有个问题我想顺便 问问你,当初你到底觉得我哪里不如鲁宴南?”梅忆君扑哧笑了:“你的头发,那 时候我一看见你的头,就想起我姥姥家后院的草窝。”同学笑道:“这是真的?” 梅忆君说:“骗你我就不是人。”同学说:“那么现在呢,我的头发早改良田了。 现在呢?还行吗?”梅忆君笑问:“你愿离婚吗?”同学问:“不离行不行?”梅 忆君说:“新婚姻法出台了,我不能拉你犯罪啊。”同学便笑道:“那好,你还做 你的良民吧,我得忙我的事了。”吃过这顿蔬菜大餐,同学就忙他的事去了。在青 岛谈完他的新项目,走时打了个电话,以后再也没有露过面。 并非梅忆君有意贬斥自己,事实的确令人无奈。走马观花地看过一圈,依然没 有找到一个对感觉的。或者说那些对感觉的男人都不会来应她的征。男人之多,却 不能不能令人感慨,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触礁还是一如既往,在工作闲暇打个电话,吃吃饭,聊聊天。她与他的关系不 冷不热,不远不近。在这件事上,他除了表现得比较固执之外,在梅忆君眼里,他 还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来往几个月了,最亲密的行为是他借着玩笑,在她的手 背上亲了一下。也许是自己有点不正常,又性冷淡了,根本就忘了温存是个什么概 念,男女之情是个什么东西,肌肤相亲是个什么内容。现在,在处理两性关系这个 问题上,梅忆君对自己的能力感到沮丧。只有这种主动保持距离和分寸感的男人, 才会给她以好感,让她觉得有前程,有发展。 所以,也就有了她与触礁的持续交往。触礁每次打来电话,她都赴约。他不找 她的时候,她也会主动找他。她至少有三次在清晨醒来,想抽烟却不能抽的时候, 拿起话筒拨起他的电话。他的声音,从听筒里徐徐传来,能够有效地趋除她对香烟 的欲念。他们的话题从来没有涉及过婚嫁,但这个意思,在他们的交往之中,是不 需要掩饰的中心主题。只是谁也不去揭破而已。如果就这么下去,经过一定的时间 冲洗,某种结果一定会水落石出。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出现了。 周末梅忆君和触礁像往常那样,坐在一个酒店的二楼大厅里喝茶聊天。不谙茶 道的梅忆君喝的这个茶,不过是男人与女人发展关系的一种工具。自从几个月前从 这个男人的别墅里出来后,约会场所全部设在了公共场所,时间也永远在周末,一 般不会超过晚上十点。有时候喝完了东西,有些特殊情绪,那时如果他想做点什么, 梅忆君想自己应该不会拒绝,但没有。触礁一直很君子。 桌上立着热饮和小点心,梅忆君用吸管吸着一只杯子。她的脸朝着触礁的方向, 但视线并没在他的脸上。完全出于一种习惯,与他闲聊的时候,视线往往不能够集, 触礁见怪不怪,早已习惯。她坐这个角度视觉很好,环形楼梯以及一楼的酒吧,都 轻轻松松地保留在视线范围之内。不知说到了什么哪里,几乎是不经意地,突然之 间,梅忆君感到目光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同时心脏猛地跳动起来。 她看了看杯子,杯子里是饮料,而不是酒。她知道这感觉与酒无关。几乎下意 识地,梅忆君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她的眼睛已经钉在了一个地方。当终于确认无误 后,梅忆君整个人都被开水烫了一般,浑身莫明其妙地发抖。 梅忆君被突然而来的情绪控制了。两腮的肌肉突突跳动。胸口像被堵上东西, 呼吸急促而困难。“你怎么了?”触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惊慌。他想叫救护 车,但又马上发现事情与医院并没有因果关系。梅忆君不回答他的话,显然忽略了 他的存在。她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她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起来,原来的柔和色彩荡 然无存。她的眼里,大脑里,所有的一切,都被一楼酒吧里的的一张小桌占据了。 梅忆君手中的杯子跌落在地,好在脚下是厚厚的地毯,杯子幸免于难。她挣开 触礁的手,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下了那一段长长的弧形楼梯。摇摇晃晃,跌跌撞 撞。很长时间,她才弄清那个发抖是因为激动,就像小狗突然见到分别多日的主人, 因激动而发抖。 桌上的两个人同时发现了她。一男一女。他们显然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他们都 很年轻,男的英俊,女的迷人。似乎新生代天生具有临危不乱处惊不变的素质,似 乎他们早有思想准备,他们没有像梅忆君这样措手不及,他们从容自若,镇定得令 她心头发堵。他们静静地看着一步一步走近的梅忆君。静静地等待一场暴风雨的降 临。 梅忆君一点一点地靠近了,她的眼睛在酒店的灯光下显得发绿,幽幽的,像狼 在黑暗里的眼睛。她的脸也有点发绿。如果脱掉外衣,她想她的身子都是绿的。圆 桌上的青年男子再也坐不住了。他的从容在与她目光相接的那一瞬,被猛然击碎。 他从桌上站起来,旁边的女孩也站了起来。 年轻漂亮的女孩和梅忆君同是出现,一种残忍的对比便一目了然。这种对比令 人不忍卒看。一个娇艳若花,一个面色灰白;一个精力充沛,一个神情憔悴;一个 饱满欲爆,一个纤瘦衰弱。孟飞离开了整整十个月,十个月里,梅忆君经历了前所 未有的精神浩劫。她自己也许没有意识到,但孟飞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她原本明亮 的眼睛不再有火苗闪烁,原本光洁的面庞已有松驰的前兆,尤其两片嘴唇,曾经与 他一起燃烧过的,不再柔和湿润,而显得异常枯涩。 孟飞端起酒杯,稍稍倾斜了一下,梅忆君的嘴唇立即倒映在酒杯里。孟飞仰起 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借酒来掩饰他的慌乱。他在慌乱中,感受到了久违的 热吻,来自她的热辣辣的亲吻。是的,没有改变的是她的气质与神韵,那是属于她 的特有的味道,钻石一般光辉恒久,翡翠一般的温润晶莹。这个女人,是的,只有 钻石与翡翠才能与她的气质匹配。他想伸出筋骨分明的大手,将她揽进怀里,或者 扑倒在她的脚下,跟她说一遍想说的话。可是,他没有动。迎着她,木头一样站着, 一动没动。 梅忆君没法控制大脑的混乱和身体的颤抖。她盯着这张印在骨子里的脸,一切 真像幻觉,却不是幻觉。旁边的女孩叫了一声:“表姐!” 梅忆君没有应答。女孩又叫了一声。她也许想说点什么,被孟飞递过来的眼神 制止了。梅忆君脑中闪过收破烂老头描述过的那个女孩,不由地悲愤万分。她情不 自禁,捏起桌上的另一杯酒,一扬手,黑色的液体溅着泡沫在表妹点点的脸上开了 花。 后来梅忆君意识到这一动作是野蛮的,毫无道理的。但斯时斯刻,她压根就忘 了世界还有道理可讲。并且,压根不知道点点是无辜的。黑色的液体在点点粉色的 小脸上切割出数十道竖条,像挂了一扇帘子,酒液迅速汇流到脖颈下面。有人往这 里张望,服务生和保安快步跑过来。点点表现得非常大度,她顾不得收拾自己,又 叫了一声表姐,她想拉一下梅忆君的手,刚伸过手来,就被梅忆君蛮横地推开了。 梅忆君说:“这儿没你的事!”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孟飞转过头对点点说真对不 起,你先回去吧。 点点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纸巾,擦了一把脸,转身走了。 触礁不知何时走到身旁,他手里拿着梅忆君的手包,朝着跑过来的保安员说没 事没事,家庭纠纷,马上就走。他想上前扶一下梅忆君,梅忆君拒绝了他的手。她 神志木然,面无表情地对他说:“这儿也没有你的事,请你回避一下好不好?” 这个时候梅忆君忽然明白了,她从这个男人身上,找不到一丝爱情的感觉。所 以她才可以如此无所顾岂,如此不留余地对他说话。也许就在这个时候,触礁也恍 然找到了这个女人的性冷淡的全部答案。他讪讪地笑了笑,说:“还是让我送你回 家吧。” 梅忆君毫不领情,说:“你走吧,今天我不回家了。” 梅忆君最后一次与孟飞一起回到宴山庭的房子里。最后一次。从此以后,她再 也没有来过,他也再没来过。这也是她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从这天开始,她便再 也没有见过他了。天空阴着,一路上没有一句话。空气里弥漫着莫明其妙的伤痛。 一切都像一场梦。 相逢来得过于突然,以至于想象中的许多话,真正该派用场时,竟然找不到一 句了。没有追纠谁对谁错,没有人问为什么或作什么解释。那些一开始极力想弄清 楚的问题,也许在私底下,想得太多,说得太多,时过境迁,谁也懒得再去重复了。 或者说四目相对,任何语言都已多余,已经不再需要为什么与任何解释。 相逢的场面,没有与想象中的任何一种重叠。既没有无言地拥起对方,用喷薄 的思念去吸吮分开太久的嘴唇,也没有迫不急待褪掉包装,让饥渴了太久的身体, 用突然而至的生命之水去灌溉对方。十个月的分离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四目相向,刀光剑影,闪电雷鸣。他们在一瞬间经历了利刃的切割感,经历了 弹药的穿透感,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雨雪风霜。他们已经不再需要燃烧。滴血的情欲 在伤痛的空气之中滞留了一会儿,慢慢退去。像退去的潮汐一样,裸露出了干净得 缺乏真实感的沙滩。 授受不亲,坐怀不乱。这种情景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过的。他们在无言的相对 里,双双找到了理智和平静。梅忆君打破了沉默。 “我戒烟了。” “戒了,好。” 梅忆君的手机响了。接了,那个物业管理处的妇女很负责地告诉她,她要找的 人出现了。梅忆君说了谢谢。挂断,关了手机。她看着他。他看着她。他们用目光 逼着对方说话。 “人家说,让我把这房门用乳胶漆刷一遍。”孟飞说。 “对不起,是我把房门弄得不成样子。如果你没时间的话,就由我来刷吧。” “我数过了,那,一共九十八枚,都是黑色的,很漂亮,都是你的指纹。” “也许,我做错了什么,但,我并不清楚我错在哪里。” “你没有错,就是有点傻。每一颗指印,代表你一个不眠之夜,我会至死铭记 在心。” “我找你那么久,就一件事,这个……”梅忆君打开包,从钱夹一个隐蔽的层 次里,抽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单。这是一张写着她名字的存款单,金额为三万元人 民币整。 孟飞的喉结嚅动了一下。说:“这是你的。” “这不是我的。是你的。” “我送给你的。” “你太慷慨了!孟飞,不需要这样,真的不需要。你走你的,用不着心里不安。 一切,我都心甘情愿。” “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它物归原主。” “你认为,你这样,显得你很有志气?” “不,我只是想找回一点纯粹的东西。如果我没有爱过你,我对这张存单一定 不会推辞。可是……现在,虽然我已经不爱你了,但我还是不能接受它,它会让我 难受的。请你原谅,我必须正视我自己。” “我和你一样,对于感情,追求的是一种纯粹的东西。但它与感情是两件事。” “不,是一件事。你会把它送给一个平白无故的女人吗?” 孟飞无言以对。 “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孟飞,这段时间,你在青岛吗?” 孟飞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说:“在北京呆了四个月,然后被他们强行送出去 了。”孟飞从衣兜里掏出一份东西递过来。梅忆君接在手里,翻开看了看,眼睛顿 时模糊了。她定了定神,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擦了擦眼睛,没错,是两张机票。 一张从纽约到上海,一张从上海到青岛,从时间看,他大前天还在纽约。梅忆君闭 了闭眼睛。什么都没有再说。顿了良久,说:“好了,过去了,都不说了。现在你 要走吗?” “是,我不得不走。” “那你好好走吧。以后,还会来看看我吗?” “恐怕,不能来了。” 梅忆君明白,她的第二场爱情,就在这里结束了。就在今夜。奇怪的是,她一 点都不难过。她不仅不难过,她甚至觉得,终于轻松了,宁静了,踏实了。再也没 有牵挂了。她可以专心致志地继续她自己的生活了。孟飞环视着屋里,问这里有没 有她需要的东西?梅忆君漠然地摇摇了头。后来,这里的东西全部送了人。包括那 些被他视若生命的专业书。 梅忆君离开这里的时候,两个人终于拥抱了一下。几乎是神不由己地,两具身 体突然靠近,抱在一起。这是一个分别式的拥抱。都闭着眼睛。无声胜有声。无数 没有说出的话,都融在这个简单沉重的拥抱中。这一拥抱,梅忆君隔着衣服发现, 孟飞消瘦得很厉害,从来没有过的瘦。大约是大洋彼岸的气候,令人不太适应吧。 除此之外,她不愿想得太多。他们抱着对方,很久。时间仿佛静止,空气里只响着 对方的心跳。过了不知多少,两个人又不约而同,不由自主地,彼此松开了自己的 手。两个人的眼睛都湿了。他们都明白,这是他们最后的拥抱了。 走到门口,两个人同时站住了。梅忆君凝视这扇门,凝视门上九十八枚黑色指 印,它们太像一群燕子,折了翅般,欲飞未飞。更像一只只眼睛,半睁半闭,若泪 非泪,似询问,却未问。其实它们都干透了,只剩下印痕,没有了水分。却一枚又 一枚,清晰分明,令人心碎。 倘若孟飞稍作解释,哪怕只有一句,只要开个头,她想她都会摆摆手说,不提 不提了。然而没有。他始终没有作任何解释。她便什么也没有问。是的,不需要, 她真的不需要了。梅忆君对着那些指印笑了一下,自然是苦笑。道:“以后,不会 再有了。” 孟飞站在她身旁,他伸出手,抚了抚它们,低声说“不,还有,应该还有最后 一个。” 梅忆君愣了一下。只听哗地一声,空气爆炸了。空气就像充满了液化气,任何 一点感染,都可能引发意外。一只玻璃杯子,在孟飞的另一只手里爆炸了。他不知 何时将杯子握在了手里,也不知为什么,要将它捏碎。他抖动一下手,碎玻璃落了 一地。同时无数道红色液体,蚯蚓般从手心迅速爬向边缘。 一只手,刹那间变得鲜血淋漓。不忍悴看。梅忆君震住了,不觉哆嗦了一下。 孟飞举起被鲜血浸红的手,平伸着五指,手心向里,将它们印在面前的门上。 梅忆君的视线,刹那间被染得一片鲜红。那一片鲜红叠在一群黑色指印上。那一片 鲜红覆盖了她的九十八枚指印。 她恍然有了一种全军覆没的感觉。她的九十八枚指印代表了至少九十八个不眠 之夜,他的一枚包含了五指和掌心的指印,像突然浮出海面的太阳,夺目,惊人, 对她那些星星般的小指印的进行了固执覆盖。 它暗示了什么?预示了什么? 不管什么,它们都将成为过去,往事,都将接受时间的洗礼。它们最终会在岁 月冲刷下,老化,褪色。梅忆君闭了闭眼睛。很快稳住了神。够了!已经够了!她 强迫自己别再想得太多了。她语气淡然道:“看来,这门,真的是该给人家刷一刷 了。” “不用刷,给换扇新的。” “这,又何必呢?” “这是我的事儿。”孟飞的目光直落在她身上,就像一把刀子,悬在她胸口。 他像是要把她的心挖开了。他又说,“我把它带走。这是我在青岛生活的最好纪念。” 孟飞果然把它带着走了。不过他带走的不是一整扇门,而是门的一部分。他把 那些指印,切割下来,装在一只盒子里,乘上了回北京的火车。梅忆君把他送到车 站,最后一握,握尽满腹心事。 两只手最终还是分开了。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一直到火车消失。这一眼就生了根一样,长在她的 心上。她不敢回忆。 他们终于有了结局。真正的结局。梅忆君终于了却了一场心事,望着列车远去 的方向,吐了一口悠长沉重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