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流泪的帆船随风飘远 又一年的春天。青岛的春天是个雾中的世界。尤其早晨。走到街上,不知是人 行走在雾的世界,还是雾行走在人的世界。一切朦朦胧胧,摸不清原貌。这一年的 情人节,梅忆君携带自己的影子,从一家家花店前走过。她在情人节的气氛里,独 自一人去吃饭。身边没有一个人,连一条狗都没有了。从突遇孟飞那天开始,触礁 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一个电话也没有了。没有也便没有了。她也没再找过他。现实 生活里没有电视剧或小说里那样,死启白赖地老天荒专心致志终生不渝的爱情。不 合适就走开,现实得很。没有谁愿意浪费时间和感情。 吃完晚饭,梅忆君在小店里买了一张盗版影碟,回到家里,一个人关在房间。 这个夜晚实实在在,平淡如水。 帆船离开她三个月了。 她到埋藏帆船的地方去看过,就在浮山山腰上。那里长了一片草。站在她的北 窗口,借助望远镜便可以望到。春天的每个早晨,那里都升腾起团团紫雾,越升越 高,越漫越多,最后将整个山顶给罩住。那是祥云一样的雾。所以她选择那里,作 为帆船最终的归宿。 帆船到死,她都没弄清楚是什么从她手里夺走了它。说也奇怪,画眉去了没多 久,它便也跟着去了。画眉与帆船之间,似乎存在一种挣扯不断的东西。内圈与爱 犬相继以死亡,是向她提示什么呢。命运的挑衅?生活的考验? 她一直没弄懂帆船究竟害得什么病。兽医一会说肠炎,一会说胃炎,一会说肠 梗阻,一会说胃穿孔。最后没治了,兽医突然想起了狗瘟。兽医说一定是狗瘟。兽 医用狗瘟洗涮他的清白,同时也清洗别人对他医技的置疑。帆船住院的那些日子, 梅忆君陪着它住院。她的请假理由无论如何也难以得到理解与支持,领导获悉有人 为小狗治病而抛开工作,眼睛瞪得比牛还大。不会有人理解她的。她不得不扭伤了 腿,给自己请病假。帆船为了打吊瓶,四条腿的毛都给剃光了。一开始打三十块钱 的国产吊瓶,接下来打二百块钱进口吊瓶,只差没有买机票飞北京找专家诊断治疗 了。 花到两千块的时候,在一次输液过程中,帆船眼睛一闭,扔下她,走了。走的 时候,狗嘴里还噙着她的手指头。原先胖得跟猪似的,死时还剩五斤半,骨头都缩 水了。那张小小的狗脸就那么印在她的脑袋里。它的永不磨灭性,它的独一无二性, 令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几欲背过气去。 治疗帆船的那段时间,她亲眼目睹许多死到临头的小狗小猫,在兽医的妙手底 下起死回生,因此她可以断定那不是一名庸医。帆船以死亡结束它的痛苦,结束了 它庸碌的一生,那是天意,在始终找不到它的死因,又千般挽留终无效之后,她只 能臆断是上帝接走了它。它既然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狗狗,上帝有什么理由不爱它 呢。 帆船临走前一天,在扎针的时候,一口咬在主人的手指上。有生第一次咬破了 她的手。梅忆君望着流血的食指,呆了,脑子转不过弯。她始终固执地认为,帆船 发了兽性可以咬任何人也不会把利齿伸向她的。没料却是相反。她始终不能相信那 一道鲜血是帆船的作品,是帆船留给她的最后礼物,最终纪念。这是帆船第一次张 口咬人。也是唯一的一次。咬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它最亲的人,它最爱的人,更是 最爱它的人。上帝究竟想向她说明什么呢。梅忆君百思不得其解。 梅忆君大病一场。三天没有出门。工作方面的奋发图强只好又往后推迟了。她 和帆船再也不能相互注视了。它再也不会在黑暗中注视她,她也再不能在黑暗中注 视它了。她想着帆船在这个房子里活动着的身影,长时间思念帆船的身体和帆船的 小脸。这个世界上,它是唯一不会欺骗她的活物了。 后来帆船确实成长为一名很懂规矩的小狗了。她换鞋的时候它给她叨鞋,她房 门开着的时候它就像个保安,巡罗在门口,警惕着门外每一丝响动。虽然个子不大, 但异常勇敢。睡觉的时候它老老实实在它的地盘内,没有她的允许它绝不会越雷池 半步。自从它半岁以后,就再没有在家里拉过狗屎,憋得团团转也一定要到外面去 解决。很多规矩不是天生就懂的。所有的规矩都是棍棒教给它的。梅忆君忍不住心 酸。帆船最后给她的一口,并没有能够抵消多少疼痛。其实在它咬她的时候,就已 经获得了原谅。 谁说过,终究是个动物,低级动物。不能以人的标准去要求它。 梅忆君并不会因此就不再抚养宠物。鹦鹉,老龟,都可以。别要求太高,也别 抱怨有奶便是娘。动物的本质是一样的。可爱,带来轻松和欢笑,调节情绪,能给 你身心的愉快,也便完成了它们的使命。所有的生活都一样,因为需要,所以付出。 因为需要,所以梅忆君抚养宠物,爱宠物。她需要有个小东西来跟她争吃一根冰淇 淋。她需要把最后一口好吃的留给一个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