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郊外的一处早就废弃不用的厂房里,高兵坐在门口,一边擦着黑头皮鞋,一边 说着,“妈的,你以为十二年容易过吗?我今天就是无耻了,就不光明正大了。你 过的什么日子,我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法院判决时,说我破坏了你的身心健康,你 不是很健康吗?智商也不低,考上了大学,我破坏你什么了?不就是一块处女膜, 可以补啊,花五百元钱,就可以把处女膜修补得比原来的还完整,可你倒好,让你 哥哥来打我。我受的惩罚已经足够了,你哥哥打坏了我身上所有的器官,肝破裂了, 胃出了三个月的血,肚子上挨了你哥三刀,差一点就死了,还有、还有我被你哥哥 把那儿也打坏了,再也爬不起来了,我还是男人吗?可你,还是不放过我,把我告 了,让我顶了个强奸犯的罪名,送到新疆,那是人待的地方吗?” 擦完皮鞋了,高兵站起来转过身去。 梅湘南被他绑在一张固定的铁椅子上,铁椅上的锈迹擦在梅湘南的衣服上,梅 湘南已经不再恐惧了,只是觉得疲惫无边无际地朝她涌来,她想躺下来好好地睡上 一觉,可从昨天到现在,高兵一分钟都不让她睡,一直要梅湘南听着他的控诉。 高兵走到梅湘南的身边,坐了下来,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那叠报纸,抖给 梅湘南看,“当年全市的中学生,有几个人可以和我高兵比的?就在我上天堂时, 你却把我推进了地狱。究竟是谁毁了谁?你摸着良心说说,你和那个姓安的亲亲热 热谈恋爱时,我在新疆的苦窑里受着折磨。” “所以你觉得当年你毁我还毁得不够,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回厦门来杀我,直 到把我也彻底毁了,你才能解心头之恨?” “不是的,不是的。”高兵把手里的报纸扔在地上,双手抱着脸哭了起来,这 让梅湘南深感意外。 哭了一会儿,高兵擦了眼泪,伸出手来,把落在梅湘南头发上的一缕灰尘捡掉, 忧郁地说,“当年你是喜欢我的,是吗?我只要对李玲玲稍微好些,你就不和李玲 玲说话,考试时也不给她抄。” “不是的。” “为什么不说实话呢?害怕!”高兵苦笑着,“每天放学后,你总说等贾咪咪 一起回家,可又总是借故让贾咪咪离开,和我一起走。回家的路上,有一座小竹桥, 每次走到那里,你就说头晕,就让我牵着你的手从竹桥上过去,你跟了我走,就是 为了让我牵你的手……” “那是你的错觉。” “可我喜欢上了你,我实在无法再控制住自己,再也无法等待下去了,才会在 那个山岗的树丛中,采取那样的形式和你做爱;我之所以会出现那样的情绪,都是 被你引诱起来的,我爱上了你。可你后来却翻脸无情。你喜欢过我,爱过我,这一 点你永远也回避不了的。” “我看你是神经错乱了,你想杀我就动手吧。” “我怎么会杀你呢?我大老远地冒着死亡的风险从新疆跑回厦门,就是要亲口 告诉你,我是爱你的;本来我也想听你亲口对我说,喜欢过我,看来是不可能听到 了,可这不妨碍我对你的喜欢,对你的爱。”高兵站起身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 帕,看了看,“委屈你一下,不太干净了。可我要和你丈夫说几句话,他肯定等急 了,怕你会出什么事情。” 高兵把梅湘南的嘴巴堵上,拿出手机,给安嘉和打电话。 “安医生吗?警察都在你家吧。” “我是谁?我是高兵啊。” “你能知道我的名字,我心里很舒服。” “你别打断我的话,我讨厌说话时被别人插嘴,这不礼貌。她没事,就在我的 身边,在我怀里,她的身体比十二年前丰满多了,感觉当然和当年不一样了,味道 不错……我告诉过你,在我说话时,别打断我的话,你怎么连这点记性都没有?梅 湘南嫁给你这个老头,太亏了……梅湘南也喜欢我,这一点我想应该让你知道,白 白地让你品尝了她……告诉警察,我用的手机是那个保安的,让警察赶快来抓我吧, 我想警察会找到的,我不想再离开这里了,记住,以后别人说话,你要有礼貌地听 完再发表意见。” 高兵关闭手机后,伸手从梅湘南的嘴里把手帕扯了出来。 “我这人是不是有点卑鄙?你还是多包涵吧,我肯定没有你活的时间长。一个 将要死去的人,继续活着的人应该宽恕他身上的罪过,如果你觉得我身上有罪过的 话。”高兵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小镜子、木梳、口红、胭脂,“我来给你 化化妆,要不然,警察找到你时,会影响你原来的形象的,女人没有化妆就等于没 有穿衣服,这话不是我说的。你知道在监狱里不会有这样的经验的,而我被逮进去 之前,根本不懂化妆这玩艺,若是懂的话,我早该买一支口红给你,兴许用不着用 强制的手段,你自己会主动地脱下裙子……” 警察在高兵预料的时间内找到了这里。 高兵本来不想反抗,可转念一想,不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警察逮,那样警察 对媒体介绍这起连续杀人、绑架案的侦破时,结局太平坦了,没有可以渲染的气氛, 读者会索然无味,甚至有人会骂他高兵是个蠢蛋,不仅低智商,简直是懦夫。于是 高兵便与警察对垒了一阵,结果当然是“警察捉到了贼”。 高兵被摔得身子散了架,警察只好把他铐上,然后用担架把他抬走。 安嘉和站在家里的浴室门口,听着里面梅湘南洗澡的流水声,皱皱眉头,犹豫 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指,敲敲门,问道,“他就一直绑着你?” “一直绑着。” “没对你干那……” “一进门你就问这事,你不就是想知道高兵有没有对我干那种事吗!” “难道我不能知道吗?”安嘉和的脑子里闪了一下高兵电话里的口气,愤怒起 来。 梅湘南穿着浴衣,头上裹了条毛巾,从浴室里出来。 “我告诉过你,没有,没有,没有,你为什么就不相信?” “事情果真会这么简单,一个连命都不要的人,从新疆越狱跑到厦门,把你绑 架了一整天,难道就是为了和你叙叙旧?” “我说没做,你不相信。你想想,若是有那么回事情,我何必袒护那个家伙? 是不是你希望他和我做了那种事情?” “你不是袒护高兵,你是袒护你自己。” 安嘉和简直在吼,把梅湘南吓得愣在那里。原以为高兵被警察抓走了,恶梦结 束了,没有想到,恶梦远不会因为高兵被抓之后,就简单地结束。梅湘南第一次如 此失望地看着安嘉和,说,“你要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累了,要休息了。” 安嘉和还是不放过梅湘南,追过来,挡在卧室门前,眼睛瞪着梅湘南,“你欺 骗了我,你跟他串通好了来欺骗我。” “无聊。” “谁无聊?告诉我,你和他究竟做了没有?”安嘉和像是疯了,一把抓住梅湘 南的手,使劲地捏着。 “你有病啊,放开我。” “啪!”安嘉和使足了劲,狠狠地朝梅湘南脸上扇去,那声音犹如刀子一般, 切割着原以为温馨的新房,梅湘南被打得踉跄地朝后退去,摔倒在地上,惊恐地看 着面目狰狞的安嘉和。良久,她才从地上站起来,走进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安嘉和还在外面吼叫着。 梅湘南穿好衣服从卧室里出来,径直朝大门走去。安嘉和明白了怎么回事情, 赶紧跑过去堵在门前。安嘉和把梅湘南拽到沙发上,单腿跪着,“小南,是我错了 ……我相信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老是胡思乱想……我的脑子乱了……我太爱 你了……我受不了一点点侮辱……你就原谅我吧……我太爱你了。” “你……你怎么……能……动手……动手打人呢?” 梅湘南捂着脸埋在沙发里痛哭起来。 这个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丝毫不漏地被对面楼上住着的叶斗全部摄录了下来, 安嘉和和梅湘南当然对此一无所知。 这天安嘉和提前下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刑警队找弟弟安嘉睦,这让安 嘉睦感到意外。安嘉和说是出诊路过刑警队,来看看弟弟。安嘉睦把哥哥领到自己 的宿舍里,相互地问了问近况。安嘉睦更关心的是嫂子梅湘南近来的情绪怎么样? 安嘉和告诉弟弟,说嫂子很正常,安嘉睦也就放心了。 “那个高兵……招了……招了什么没有?”安嘉和忽然问。 “就那些事情,说了好几天了,这小子可能不想活了。”安嘉睦给哥哥倒着茶, 也没觉察出哥哥的话外之音。 “我是说,他没有交代对你嫂子,做了什么缺德的事?” 安嘉睦皱皱眉头,“哥,嫂子对你说的话,你是不是不相信?” “信,不过总不踏实。”安嘉和被弟弟责问得有些尴尬。 “这样对嫂子,恐怕不公平吧,哥,你对嫂子,该信任的。” 安嘉和连忙解释,“信任,怎么不信任呢。” “哥,你别生气,以前你对张小雅好像也有些不信任,这不好。” “你没结婚,你不知道。” “哥,嫂子没有对你说之前,有点猜疑也是正常的,可嫂子说,你就该信任, 要不然……我也说不好。” “我怎么不信任你嫂子了?你小子教训起我来了。”安嘉和佯装着愠怒。 “哪里敢,哪里敢。”安嘉睦连连摇手。 兄弟俩又说了回话,安嘉和才告辞。 自从那天扇了梅湘南的耳光之后,安嘉和在家里变着法子讨梅湘南的欢心,梅 湘南像是接受了他的道歉,可怎么也想不通安嘉和居然会打她。梅湘南知道安嘉和 在与她结婚前,曾经结过婚,和妻子张小雅的关系一直不错,可惜张小雅只有三年 婚姻的寿命,死了。安嘉和对梅湘南说,要以超过爱张小雅的方式,爱梅湘南。安 嘉和和张小雅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没争吵过一次,可自己与安嘉和结了婚,还没出 蜜月,就挨了安嘉和的耳光,梅湘南能不郁郁寡欢? 可梅湘南在许多场合不得不掩饰自己,尤其是在单位。同事们只知道梅湘南受 到一个越狱逃犯的威胁,也知道她被逃犯绑架了三十六个小时。不过,谁都知道梅 湘南获救了,面带笑容地走进学校,走进教室,又在平和地给学生讲解分子的结构。 只是谁也不知道梅湘南在家里,被她那位备受厦门市医疗卫生界亲睐的著名胸外科 大夫的丈夫猜疑,并扇了耳光。只有当梅湘南回到家中,才可以愉快或者不愉快。 安嘉和对梅湘南的猜疑仍在,只是觉得自己处理的方式欠妥,得用另一种方式 来知道高兵与梅湘南在三十六小时中,做了什么。安嘉和觉得那是他对梅湘南爱的 表现方式,可能方式不一样,但爱是深厚的。第一次从体育场后门回来之后,安嘉 和去过前妻张小雅的墓地,蹲在那里对在该处长眠中的前妻说,他爱梅湘南,他想 好好地和梅湘南生活下去,一直生活下去,而不是三年。而这一次扇了梅湘南的耳 光后,安嘉和依然能想到补救裂痕的措施,他主动提出来,去监狱看望关在那里的 梅湘南的哥哥梅建刚。对于这个提议,梅湘南心里顿时充满了感激。安嘉和站在比 自己年龄还小许多的梅建刚面前,搂着梅湘南的肩膀发誓,要梅建刚相信,他会好 好照顾梅湘南的。 梅湘南看着梅建刚被狱警带走时的背影,觉得自己欠哥哥的太多了,她忍住了 眼里的泪水。那时,梅湘南心里还不清楚,安嘉和陪她到这里来,就像是送她的一 件礼物。道歉,是为了下一次得罪。这是安嘉和的人生哲学。 那天梅湘南走出学校大门时,顿觉轻松了许多,用不着再在脸上强装笑容了, 她的神情又恢复到原有的状态之中。把学校置于身后,这样的感觉真好! 一辆敞篷轿车从梅湘南的身后窜了出来。 又是该死的刘薇。 “小南,兜风去。”刘薇用手指把鼻架上的墨镜勾了下来。 “你越来越像白领了。” “千万不要提白领二字,中国的白领与《格调》中的下层贫民中做秀的人差不 多,我借这车,就是为了陪你兜风。” “看来我想拒绝都不行了。”梅湘南感到现时的心情陡然好转了,阴转多云, 便从刘薇打开的车门,撇腿进去了。 刘薇驾驶着轿车,穿过厦门城区,一直往海边去。 凉爽的海风毫无顾忌地把梅湘南的长发撩了起来,飞扬着,像缩影了的俄罗斯 画家列宾的油画《纤夫》肩膀上的绳索。 “事情过去了,为什么还不轻松?”近日来,有些风言风语传到刘薇的耳朵里, 不过刘薇想让梅湘南亲口告诉自己,还有什么纠缠。 “慢慢会好起来的。” “我想问你点事儿。” “问吧。” “先说明了,别生气。” “什么时候学会这么世故了?” “高兵……究竟和你做了什么!” 梅湘南转过脸看着刘薇,坚决地说了两个字,“停车!” 刘薇像是听到将军命令的士兵,一个急刹车,然后跟在梅湘南的身后下了车。 她知道问这个问题很不是时候,但凭她与梅湘南的的关系,单独问一问,梅湘南也 不至于要发这么大的火。对待别人的伤痛,能做的就是站在伤痛外面的假设。 “如果有人问你吃了早餐没有,你肯定会回答。” “对。”刘薇跟在梅湘南后面点着头。 “如果有人问你和谁一起吃的早餐,你就可能撒谎。” “因为那样别人就会猜测我和那人是一起从床上爬起来的。”刘薇顺着梅湘南 的思维联想下去。 “其实没有人想知道你吃没有吃早餐,只是想知道你昨晚和谁在一起。” “我喜欢这样的推理。”刘薇跨前一步,追上梅湘南,“只是现实与猜测的距 离还大,让人相信不那么容易。” 梅湘南停了下来,看着刘薇,“一个是我的好朋友,一个是我的丈夫,连你们 两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我还能希望别人相信吗?” 刘薇没有吱声。 “高兵真的对我怎么样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高兵绑架了我三十六个小时, 在这段时间里面,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或许这就是高兵绑架我的原因。高兵仇恨 我,要采取报复措施,他的报复措施至少从目前来看是成功的。这样的报复会长时 间地折磨着我,甚至会使我失去正常人所具有的理智。高兵的目的,达到了。” “对不起,小南。”刘薇扶着梅湘南的肩膀。 “错的不是你池不是我,甚至不是安嘉和,是生活,生活的秩序乱了,生活的 时钟走错了方向。” 刘薇和梅湘南站在海边,她们不再陷在刚才的话题中了,梅湘南也暂时忘却了 烦恼,两人开心地说着笑着,对这大海大声地叫喊着,一直到两人都觉得可以离开 的时候,刘薇才驾驶着敞篷轿车,离开海边,返回市区。 “到我家吃晚饭吧。” “你不邀请我也要赖在那里吃一顿晚饭了,何况我还得找安嘉和问问去德国人 医院的事情。” “再带点熟菜回家。” “我知道厦门市熟菜做得最好的地方,这就去。” 安嘉和听到门铃响了,从客厅开始微笑着走过去,径直打开门,张开双臂拥抱 梅湘南时,没想到走在梅湘南前面的是刘薇,闹了个关公脸,他想这时候只有梅湘 南回来。安嘉和这个动作只有他自己尴尬,梅湘南和刘薇都觉得很开心。接下来就 是安嘉和要求梅湘南和刘薇坐在那里,一切听从他的吩咐,其实也就是所有的事情 都由他劳动,剩下给梅湘南和刘薇的,就是享用晚餐。 安嘉和坐下来,端着斟满酒的杯子,一手揽着梅湘南的肩膀,对刘薇说,“去 德国人开的医院的事情,再给我一点时间。” 刘薇举起酒杯,和安嘉和的杯子碰了碰,“干杯,永远都是你说了算。”然后 一饮而尽。 梅湘南真的羡慕刘薇,总是那么精力充沛。 刘薇像是铁定了要把安嘉和灌醉在今夜,一杯复一杯地劝安嘉和喝着,渐渐地 刘薇发觉自己错了,每次当她劝酒时,安嘉和总是礼貌地举起酒杯,向她表示感谢, 可安嘉和喝酒的度,到了无可挑剔的秩序上,像墙上挂着的钟的秒针,不管世事风 雨变幻,总是按照既定的规律移动。 快要醉倒的是刘薇,若不是安嘉和接到医院的紧急电话,让他立刻去医院抢救 病危患者的话,安嘉和能看到刘薇自己把自己灌倒在桌子底下。 梅湘南把安嘉和送到门口时,安嘉和还能听到刘薇在客厅里喊,“小南,咱们 喝,不醉不罢休,喝个痛快,五花马千金裘,将尔呼出换美酒……” “小南,别让刘薇真的喝趴下了,对身体不好。”安嘉和拥抱着梅湘南,关照 着。 “你放心吧,她没事。你自己路上注意点。”梅湘南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可话 还没有到嘴边,就觉得别扭,就这一句关照“你自己路上注意点”,都说得不是那 么自然,像是礼节性的客套话,如西方人对每个异性都能招呼一声“亲爱的”。 安嘉和的手轻轻地在梅湘南的脸上抚摸了一下,才离开。 医院的汽车已经停在安嘉和家的楼下了。 病人肯定危在旦夕,要不然医院不会在打电话给安嘉和之前,就让小车先开出 来。安嘉和的另一条腿刚移动进小车,小车就启动了,安嘉和赶紧折过身去,伸手 猛地把车门带上。 职业习惯使然,安嘉和下了车,径直去了手术准备室,护士们一看安嘉和进来, 就给安嘉和做上手术台前的准备。让安嘉和意外的是院长走了进来。“嘉和,真不 好意思,我也知道你累了,可公安局的曹局长打电话来,我只好答应。” “院长,你别说那么多,说多了反而会让我在做手术时增加负担的。”安嘉和 和院长的关系一直不错,说话也就自然。 “这就好,这就好。”院长这边说着话,又从门外走进来几个人。 刑警队的冯队长、安嘉睦,还有另外几个警察。 安嘉和愣住了,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声,“谁?” 冯队长的手里把握着一支没点燃的香烟,转过去看看安嘉睦,示意安嘉睦来回 答这个问题比较合适,可安嘉睦偏偏在冯队长转过脸来时,也把头扭开了,冯队长 只好清了清嗓子,朝安嘉和笑笑,点点头。 “高兵?”安嘉和倒吸了一口冷气,简直不相信生活会开如此的玩笑。 “嗯。”冯队长低着脑袋,缓慢地转动着手中的那支没有点燃的香烟,说, “安医生,这个手术……我们相信安医生是个好医生……” 安嘉和扯下戴着的口罩不再言语。 院长在其身后劝说道,“嘉和……” “院长,就是这个恶棍绑架了我妻子,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做这个手术。”安 嘉和一手扶在墙上,低着头说。 院长没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儿,进房间去了。 安嘉和听到冯队长和院长说话的声音,从没有关紧的门缝里面钻出来。 “院长,还有医生能做这个手术吗?”冯队长问道。 “还有一个方医生,有二十多年临床的胸外科大夫,可她休假去了。” “能找到吗?” “能找到,不过从方医生休假的地方到这里,需要一个半小时。” “不管多远,碰碰运气吧。” “好的。” “哥,你在吗?” 安嘉睦敲着医生宿舍的门。 “进来。” 安嘉和情绪十分低落地坐在床上。 “不回家了?”安嘉睦进来看到哥哥把床上的被子都铺好了,不解地问。 “刘薇在那里陪你嫂子说话呢。” “没有想到医院里安排你来做手术……不做也好。”安嘉睦安慰着哥哥。 “这个恶棍。”安嘉和一提起高兵,心里就充满了仇恨。 冯队长也敲门进来了,见了安嘉和,赶紧打着招呼,“安医生,实在不好意思, 太出乎我们意料了。” “冯队长,换了我是你,也会这样决定的,我没什么想法,你放心吧。” 冯队长见安嘉和这么说话,也就放心了。那支没有点燃的香烟在他的手指间快 捷地翻动着。 又有人敲门,没等人招呼,敲门人就进来了,是护士长。 “你是队长吗?”护士长手里拿着病人的检测图表。 “是。” “病人最多能坚持三十分钟。”护士长把图表放在冯队长的手里。 冯队长手指间的那支香烟不再翻动了。 院长带着从公安局赶来的一位副局长也走了进来。 安嘉和从冯队长手中拿过检测图表,看了看,说,“还是我做吧,这个……病 人等不了三十分钟的。” 一屋子的人谁都不说话,相互看着,安嘉和对护士长说,“马上准备手术。” 然后第一个走出屋子。公安局副局长像是对冯队长,又像是对院长,说,“只能这 样了。” 院长和冯队长同时说了声,“是的。” 安嘉和走进手术室,就看见高兵胸前横一块坚一块的疤痕,他稍微迟疑了一下, 快步走上手术台,一丝不苟地开始了手术。忽然,护士在换血浆时,把盖在高兵脸 上的白单子掀了起来,安嘉和看到高兵苍白的脸上,一双毫无表情的眼睛正牢牢地 盯着他。安嘉和心里一惊,抬起了手中的手术刀,他看着喉管蠕动的高兵。 “安医生。”护士长在一旁提醒地说了声。 “盖上。”安嘉和说了声,就把眼睛稍稍地闭了闭,继续手术。 时间缓慢得像蜗牛在手术里艰难地向前爬动着,一个小时过去了,接着又过去 了一个小时,等到第三个小时快要结束时,安嘉和开始给手术台上的病人关合着胸 腔。这时,方医生站在了安嘉和的身边,安嘉和像是根本不知道身边有人似的,认 真仔细地按程序做好每个动作。 安嘉和在方医生的耳朵边说了点什么,走下了手术台,到了手术室外的准备间, 在一边的护士早就给安嘉和准备了洗手液和衣服。安嘉和洗了手,换了衣服,走出 手术室。看得出,冯队长和安嘉睦是一直站在门外的。见安嘉和走出来,冯队长上 前来问道,“手术怎么样!” 安嘉和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指身后。 “手术顺利,不过还要继续观察。”方医生对眼睛还盯着离去的安嘉和背影的 冯队长说。 冯队长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走,方医生又把他拦住,说,“队长,有件事情 想请你帮帮忙。” “方医生有什么需要就尽管说吧。”冯队长手里的香烟欢快地转动着。 “是这样的,我女儿十九岁了,长得也很漂亮,前段时间给人家拍广告做模特 儿呢。可漂亮了不好,附近有几个不三不四的坏小子,骚扰她,弄得我这个当妈的 操心死了,她爸又是个闷罐子……” “方医生,有话就直说吧。” “队长是不是派人去吓唬吓唬那几个坏小子。” 冯队长笑笑,说,“这不太合适吧。” “队长,你们在医院我也提供方便。” 冯队长看看身边的安嘉睦,对方医生说,“待会儿你把具体的情况跟他说说, 让他去处理一下。” 高兵还在观察期内,可这天晚上医院偏偏又轮到安嘉和值班。院长在下班前特 地打电话询问安嘉和,是不是让别的医生来值班。安嘉和说不要,既然能够把高兵 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也就没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安嘉和这天来医院,比往常值班还要来得早。自从给高兵做了抢救手术以来, 安嘉和表面上好像已经忘记了有一个叫做高兵的人存在,甚至回到家中,还是梅湘 南主动问起来的。梅湘南说是安嘉睦告诉她的,说冯队长称赞安嘉和是个了不起的 医生。安嘉和对梅湘南笑笑,说,该过去的,就应该让它彻底于净地过去。其实呢, 安嘉和朦朦胧陇地提醒自己,最好能从高兵的嘴里知道些什么。这可能就是安嘉和 并不厌恶值班的原因吧。 安嘉和在医生值班室里安静地阅读着最近一期的有关胸外科方面的专业杂志, 现在这些专业性的杂志,水准越来越差了。合上杂志,安嘉和出神地看着窗外的夜 色,医院的草坪上的青草,正弥漫着生长的气息,这种气味混合在人的鼻息之中, 能勾引出人的欲望来。而安嘉和却能平静地对待这时的气息。另外一种欲望,已经 全部占据了安嘉和的胸怀。 值班室里的监护灯突然地闪烁着。 安嘉和心里一愣,接着就恢复了常态。他像往常一样走出值班室,只不过对坐 在观察室外面的值班警察说了句,“病人有险情。”值班的警察反而恼火了,“这 狗日的,又搞什么鬼?”恼火归恼火,使命使然,只好随着安嘉和走进观察室。 高兵努力地抬了抬头,看着正走进来的安嘉和,笑笑。 “有什么不舒服!”安嘉和平静地问高兵。 只听到高兵从沙哑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果然是你这个倒霉鬼值班。” 安嘉和显然没有料到高兵会对他挑衅,有点把持不住,目光里自然就含着掩饰 不去的愤怒。 ‘你别这样瞪着我,你的险恶用心我再清楚不过了,你救我,就是为了让我多 受罪,好看着我被押到刑场上去,挨枪子,那时你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一说,安嘉和反倒冷静了许多,给高兵做了常规检查,再看看安置在高兵 身边所有的仪器。 “难道你不想跟我单独谈谈?”高兵对靠在身边的安嘉和说。 “为什么?”安嘉和没觉得高兵问得意外。 “我这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你这里有我需要的东西?” 高兵没有直接回答安嘉和,顿了顿,神秘地说,“真话。” 安嘉和沉寂于心底的一扇门因此而兴奋地打开,不过他还是竭力地克制了自己 的表情,没再和高兵说什么,环视了一下观察室的房间,视线落在护士通道的小门 上,尔后对警察说,一切正常。警察指着高兵的鼻子训斥道,“老实点,别找麻烦, 要不然把你铐上。” 安嘉和回到值班室之后,就再也没有坐下来,而是在值班室内来回地踱着步, 当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值班室内走了多少个来回时,终于停了下来,然后走出值班室, 远远地看见观察门外两个警察正在低头说着话。安嘉和快步走进了护士值班室,然 后由护士值班室进了观察室。 “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你不是有什么真话要告诉我吗?”安嘉和压低嗓子说。 “你不是就想知道梅湘南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吗?”高兵还是椰榆地笑着。 安嘉和迟疑了一下,承认了,“是的。” “梅湘南肯定告诉过你了,可你不相信,是不是?” “我没空跟你多费口舌,你告诉我,对她怎么样了?” “别像警察一样。”高兵叹息道,“梅湘南这么好的人,你都不相信她,我就 搞不清楚,她怎么就嫁你这个老头了呢?” 高兵的话,出奇地没有能刺激起安嘉和的愤怒。安嘉和平静地问道,“我现在 问你。” “我在监狱里面阅读过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专著,我相信你也读过,其实我对学 医是很感兴趣的,我们本来应该是同行。” “我没兴趣听你说废话。” “正剧前面,总要有点闹剧的,你不想听前面的,后面的就不可能听到。” “赶快结束你的闹剧吧。” “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能不能满足?” “说吧。” “麻烦你帮我穿上那双黑头大皮鞋。” “别太过分。” “这是交易的一部分。” 停了停,安嘉和真的帮高兵穿上那双已经脏了的,并没有了鞋带的黑头大皮鞋, 然后问道,“能说了吗?” “我想先让你知道我这双皮鞋的来历,我对警察都没有说过。”高兵像是在故 意挑逗起安嘉和的愤怒。 “不想知道。” “可我还是要说,我逃出监狱时,把那个司机给杀了,把他脚上的鞋子脱了下 来。我也在司机的胸前插了根管子,不过不像你,你给我插管子是为了救活我,而 我给司机插管子,是为了让他死得更彻底些。” “你究竟对梅湘南做了些什么?”安嘉和稍微显得按捺不住。 “老头,你又错了,这个世界上只有闹剧,不会再有正剧了。”高兵这次笑出 了声音来,“我即使告诉你我和梅湘南没有做什么,你会相信吗?我爱梅湘南,远 比你爱得深,我能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来找梅湘南,你会吗?我要永远生活在你和 梅湘南之间。” “我不会上你的当。”安嘉和心虚地说了句。 “可惜你这个老头早就没有了自信了。” “无赖。”安嘉和朝覆盖在高兵的床单上唾了一口。 “谢谢。”高兵用手把床单拉来盖上自己的脸,不再搭理安嘉和。 安嘉和又停了会儿,然后从护士值班室走回自己的值班室。 高兵确定安嘉和离开了,才从床单中把头伸出来,努力地抬起脚,让那黑头皮 鞋进入自己的视线内,笑笑,眼泪就夺眶而出,说了声,“该收工了。”尔后把插 在他身上的所有管子全部拔掉,又保持了一副笑容,看着洁白的天花板。 凌晨两点是给高兵换液时间,值班护士拿着输液瓶走进观察室时,高兵早就停 止了呼吸,护士发出骇人的尖叫声,把观察室外正在打盹的一位警察吓得一下子摔 在了地上,同时,也把医生值班室里的安嘉和吓得猛地站立了起来。 半个小时内,医院的领导和公安局的领导,全部到了现场。 在法医确认后,高兵被推进了医院的太平间。 冯队长在向护士和值班警察了解了情况后,就把安嘉和喊回他的值班室,单独 地谈着话。 “他接了呼叫铃,我是值班医生,按规定必须到达,警察陪了进去。” “那是几点?” “十点多。”安嘉和镇静地说着,“其实他根本没有事,好像是故意刺激我, 说有重要的话告诉我,我猜想是关于我爱人的……” 冯队长手里的香烟魔术般地出现了,又缓慢地转动起来。 “我实在憋不住,就从护士值班通道,进了观察室。” 冯队长抬起头,看着安嘉和。 “我除了跟他说话,什么也没干。” “那是几点!” “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 “在里面呆了多长时间?” “十分钟,可能多一点。” “有人看见你进去吗?” “我不希望有人知道我进去。” 冯队长手中的香烟不转动了,看着别处,说,“希望你在没有得到允许前,不 要离开医院。” 安嘉和像是没听清楚冯队长说的什么,还要追问时,冯队长已经出去了,另外 一个陌生的警察挡住了安嘉和的去路,并冷冷示意安嘉和坐下。这位陌生的警察就 一直跟在安嘉和的身边。 安嘉和有史以来觉得这个晚上受的侮辱是最大的,他知道警察一直随着他左右 的用意是什么。妈的,要杀死那个恶棍,干吗要等到现在?当初给他做手术时,任 何一刀下去,都能结果他的性命。警察办案也就这点能耐。倒是高兵,确实是个阴 险的人,高兵曾对安嘉和说过,“我不会死在手术台上,但会死在你的手里。”当 时安嘉和还真的没有能听出这话的意图来,可现在这个意图实现了,这个世界上真 的没有正剧了,都是一出出闹剧。安嘉和忽然运用起高兵形容世界的话来表达自己 现时的愤慨。一直到天亮,跟在他身边的警察,才离开。院长走进了他的值班室, 告诉安嘉和,怎么说他都违反了规定,警察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可以不予追 究,但医院必须拿出自己的态度来。 “你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其他的事情由我来处理。”院长爱惜地望着安嘉和, 神情也有点沮丧。 “休息?什么意思?停职检查?”安嘉和不解也不满地用手掌击打着桌子。 “你就不要深究了。”院长无奈地说。 “是不是又是那个姓周的?他总是找机会整我。” “不瞒你说,这也是我的想法。” 听院长这么一说,安嘉和没再吱声,走出了值班室,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中,偏偏一位姓黄的同学坐在家里等他,安嘉和懒得寒暄,就说自己累 了,径直走进房间,可能又觉得这样实在不妥,又返回客厅和同学坐了一会儿。 “我们公司现在的经营情况不是太好,华侨医院是本市知名度最高的医院,如 果能把我们公司的药品打进华侨医院的话,我们公司就有了一条活路。可你们的药 房主任说,这一块由姓周的副院长管的,我想通过你和周副院长说上一句话……” 没等同学说话,安嘉和就站起身来,说,“我不认识什么周副院长,你的意思我明 白,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一夜没有合眼,我想休息休息。”说完,安嘉和又回卧 室了,梅湘南追了进去,可安嘉和连看都没有看,脱衣服上了床。梅湘南只好出来 和安嘉和的同学打招呼,好像安嘉和的同学根本不在意安嘉和这种态度,又坐了一 会儿,和梅湘南说了很多客气话,听到从卧室内传出均匀的鼾声,才礼貌地告别。 梅湘南走进卧室,看见安嘉和睁着眼睛,根本没有睡觉,不免有点生气,“今 天你是怎么了?” “这人是我最讨厌的。”安嘉和也没好气,“以后别接待这样的人。” “人家是你的同学,我总不能把他赶出去吧?” “你倒好像跟他有话说。” “是不是你看见我和男人说话就不舒服?” 安嘉和从床上下来,逼近梅湘南的面前,失去了理智似的,“我看你有喜欢跟 男人说话的爱好。” “你觉得侮辱了我心里就舒服吗?”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男人在想着什么,需要得到什么,你是知道的,除非你 故意在勾引着他们。” “没想到你这人是这么龌龊,不就是对高兵的过去……” 没等梅湘南把话说完,安嘉和拿出吃奶的力气,扇了梅湘南一个耳光,咆哮着, “不许你提这个人的名字。”梅湘南就要倒下时,安嘉和又使劲地端了她一脚,梅 湘南一直从卧室门口,摔到客厅,安嘉和似乎还不尽兴,追到客厅里毫无节制地对 梅湘南又是一番拳打脚踢。然后他自己却抱着脑袋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一边哭一 边诉说着,“他知道我值班,故意叫我,用话刺激我…我一个人去了,可他什么也 没说,我就走了…可没想到天亮时,他死了…这个恶棍死了……死了也不放过我… 有人怀疑我把他身上输液管拔掉的……警察怀疑我……周副院长乘机报复我,今天 早晨,我被停职了…高兵,你这个恶棍……” 梅湘南连正眼都没有瞧一下坐在地上伤心哭着的安嘉和,她站起身来,走进卫 生间,并把卫生间的门锁上,尔后用毛巾塞在嘴里,使劲地控制着自己的哭声。哭 了一会儿,梅湘南慢慢地脱去身上的衣服,打开了淋浴器,水从淋浴头上欢快地喷 落下来,满脸眼泪的梅湘南仰起脸,让水冲着。冲完淋浴之后,梅湘南对着镜于从 脸上一点一点地擦过去,胸前和腹部,都留下了安嘉和刚才拳脚的印记。梅湘南似 乎忘却了刚才被安嘉和的那番殴打,那伤痕像是在别人身上。擦着擦着,眼睛盯着 镜子的梅湘南不再擦着身上的水迹了。她的目光沿着镜子的四周,仔细地瞧着,并 伸过手里的毛巾去擦镜子,镜子动了起来。梅湘南一只手按在镜子上,愣愣地看着, 不解地想着。梅湘南拿起架子上的那个指甲钳,撬开了镜子,出现在她眼前的依旧 是那天出现在安嘉和眼前的那几个字:“十年看一眼,几度已白头。张小雅1995年 元旦。”而浴室的玻璃上贴着的是安嘉和写的三个字我爱你。梅湘南两边看看,眼 泪又悄悄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