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点清高 我在中医学会的感觉其实比在厅办公室好。上班可以看书,出去一两个小时也 没关系,没有什么事在等着,更不会有人等你一出办公室就提着你的名字叫得天下 都知道。如果不是带有惩罚性质,我倒要感谢提出这个建议的人。 坐在我对面的尹玉娥三十多岁,她丈夫是计财处的彭副处长。我上班第一天她 说:“怎么到我们这个鸟不屙屎的地方来?厅里对你也太不公平了,才几个研究生? 你得罪谁了?”我说:“我得罪谁了,你告诉我。”她说:“其实谁都知道你得罪 谁了。别人舔舔都来不及,你还冲上去惹?”她这么一说,我感到了一点亲近,又 想到她丈夫跟马厅长可能有那么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尹玉娥爱唠叨吧,可没有压力, 这跟丁小槐不同。我爱听就听,不爱听吧,就到图书室去看书,或者找晏之鹤下一 两盘棋。精力过剩就借了棋谱来钻研棋艺,不久便大有长进。晏之鹤连个科长都不 是,又那么一把年龄了。我真不知怎么叫他。总不能叫他“老晏”,更不能提着名 字叫,从这里我看到了没有职位的尴尬。最后我决定了叫他“晏公”,这么叫了几 次他似应非应,我感到了不对劲,我们毕竟不是同辈的人。有次他下赢了说:“小 池你下象棋还要学。”我说:“那就称你老师,以后多指导。”这个称号他马上就 接受了。 有天晚上下着棋晏老师突然说:“看你跟别人还是有点不同。”我说:“各人 有各人的活法。”他说:“你对以后有什么想法?”我说:“想法就是学您晏老师 做个自由人,不看张三李四的脸色,不向王五赵六倾诉委屈,挺起来也是一条汉子。” 他移动了棋步说:“差矣,我是过了气的人,倒退二十年还是要干一番事业的。” 我说:“我倒是很羡慕你,活着潇洒。”他说:“差矣,你羡慕我,证明我们还是 气味相投,算个忘年交,但厅里哪有第二个人羡慕我?我有一点自由,那是点小自 由,我什么都不要,无欲则刚,别人拿我也无法,领导还真怕我这种什么都不要的 人。真正把东西一把抓在手里了那才是大自由,东西,明白吗?”他把五指张开, 又紧紧握住,举了上去。我也把拳头捏紧了说:“就是那东西,有了它就什么都有 了。”他说:“人生在世,就是跟世界打交道,口说无凭,都是泡沫,有东西才是 真的。”说着他又把拳头捏一捏,“我女儿去年医学院毕业分到郊区去了,我想把 她调回来,手里没东西。我手里有东西也不至于到这一步,我有自由?愧为人父呢, 弱国无外交呀!有了小自由,丢了大自由,大自由要付出小自由的代价,天下没有 免费的午餐。”我说:“晏老师您说的我也想过那么一想,但那等于要一个人把自 己的根拔了重新做人,怎么可能?一种血在他的血管里都流了有几十年了。”他说: “你刚从学校毕业,血性未凉,书生意气,反过来说是教条主义严重,守着几条原 则以为是真的。殊不知人间真实从来不从原则出发,利害才是真的。”我说:“我 也不傻,我就是做不到,我拼命扭也扭不曲自己。什么都没有很痛苦,可要想什么 都有还得装出一副嘴脸,那更痛苦。看丁小槐跟领导走路的样子,侧着身子走,头 扭着跟一株向日葵似的,看了要把眼珠子挖了才好。”晏老师说:“这也是一种活 法吧。” 晏老师的话给了我一种刺激,一种提醒。我能不能总是这样下去?我已经习惯 了现在的生活,董柳也没有异议。可是我心中的平静还是被打破了,内心燃起了一 种欲求。正在我打算更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时,偶然翻到了一位我喜欢的散文家的 文章,他指出现代人的欲望都被扭曲了,这是商业文化的误导。我惭愧自己根基太 浅定力太差,与先贤们不能比啊。 以后我跟晏老师光是下棋,不再继续那天的话题,他也不说。我回避着,那太 伤我的自尊心了。渐渐地我下象棋也有了瘾,哪天不杀几盘心里就憋得慌。好在董 柳很开通,晚上出去也不拦着我,自己守着那部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把爱情连续剧 永远地看下去。我在厅里没有什么发展,她也从无怨言,她说:“我知道你这个人 的毛病,太敏感了,这样安安静静过日子也好。”有了这点理解,我放宽了心,理 解万岁。我觉得作为妻子,再也没有比理解更大的优点了。同时我也明白了自己在 生活中的位置,青春的冲动已经渺远,剩下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自己还可以守着 那一份清高,做一个人。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