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利子下意识的往海里望去,可是除了铺天盖地的风雨与巨浪,哪里有大祥影子?
利子呆住了,尽管平常船上失足淹死人是常有的事,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
朝夕相处的人突然就在面前消失了,甚至连一声叫喊都没来得及留下,这突然的变
故还是让他惊噩不已。他就这么呆若木鸡的站着,直到另一个压顶的巨浪向他们袭
来。
利子眼看着巨浪打过来,赶紧扑向哭天喊地的二祥,把他紧紧的压在船的边槽
里。
浪过去了,二祥仿佛被这一浪吓得呆了,坐在边槽里喃喃的说不出话来。利子
知道事情已然发生,没有补救的希望了,一点也没有,就算是鲨鱼在这样的海浪里
也不可能有机会。他心里一片混乱,机械地挥动着斧子狂砍着网纲。网一点点的滑
进海里,随着最后的一根网绳被剁断,网连同船的尾棹一起没入了海水中。利子看
了一眼秃秃的船尾,转身拉起失魂落魄的二祥。
二祥仿佛还没有接受这个现实,一直在呆呆的望着利子砍网。
他们跌跌撞撞的进了驾驶楼,海子在一遍遍的试着油门杆。当他发现船又能提
速前进的时候,高兴的使劲拍了一下方向舵,转脸冲利子大叫了声:“行了”。
海子的脸刚扭过去,又迅速转了过来。他看见大祥换成了二祥,而且两个人都
是一脸的惊慌。他疑惑地看着利子:“我表哥呢?”
利子还没答话,二祥已经失声痛哭:“表哥,我哥没了!”
海子似乎没有听懂,他把探求的目光又投向了利子。利子的眼光躲闪着他,好
象此事与他有关,是他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但他脸上流露的表情不是抱歉,也不是
恐惧,而是对这不可挽回的结果的肯定。
海子明白了。他知道这事已经真切的发生了。
海子黯然了,奇怪的是他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大祥还没有吃上一顿黄鱼。他的
大脑仿佛停止了思维,一片空白,手在机械地打着方向。又一个侧浪打过来,水从
窗口打的他们满头满脸都是。
利子突然冲海子大叫:“开船吧,愣什么?”
海子一惊,像是睡醒了过来,揉了一下眼睛,使劲的拍了拍二祥的肩,目光转
向了前方。他知道此刻没时间让他伤心或是做什么别的事情,危机来临的时候,最
要不得的是心乱。
海子把油门杆推到底,机器的轰鸣让他们脚下的船体震颤起来,可船在往前冲
了一下之后,又停了下来,而且这次停的很坚决,机器发出牛一般的闷叫声。海子
皱了一下眉头,他拉开了离合器,机器一下子就松快了,再合上离合,机器明显的
发出超负荷的闷吼声。
一个可怕的想法一下子闪进了海子的脑子:“缠摆了!”
海子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但随即又镇静下来,他一个劲的提醒着自己不能慌
乱。他往脚下吐了口唾沫,大声了骂了句娘,往回拉了一把油门,随后再推上去。
机器像是听懂了他的咒骂,振颤着发出一声怒吼,但船并没有动一动。
海子的额头冒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看了看利子和二祥,抬起手背抹了一下额头
的汗。
所谓“摆”,就是船上的“摆页”,也就是“螺旋桨”。“缠摆”了,就是螺
旋桨的桨页被绳子或渔网这类的东西缠住了,不能转动,所以船就推动了动力。
要是在平时,“缠摆”了也就是小事一桩,找个人潜到螺旋桨那儿用刀把缠着
的东西割掉了就可以了,但在这样的风浪里,下去割摆意味着什么是大家都清楚的。
利子已经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二祥似乎也忘记了大祥的事,惨白着一张脸
关切地望着海子。
海子又试了一把,情况丝毫没有改变。他狠狠的踢了一脚方向盘,把油门松到
了底,冲利子叫了声:“你来开。”然后就开始脱衣服。
利子盯着海子脱衣服,脑子急速的转着,许多想法交替着在脑中闪过。
显然,非有人下海割摆不可,别人不行,只能是他或是海子。
在这样的风浪中,能否顺利割清都是问题,更别再说平安上来了。
“上不来”这三个字象针在他的胸口扎了一下,他一哆嗦。
如果海子下去上不来了,这船将由他来主宰,那么他的梦想就近在眼前了。利
子的眼中闪过一道火苗一样的亮光。但马上他就感到羞愧与愤怒: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会这么想呢?难道他一直在嫉妒着海子么?难道是魔鬼蒙弊了他的灵魂?面对
这朝夕相处,亲如手足的伙伴,利子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羞耻。
他一把抓住了海子脱衣服的手,细细的眼睛盯着海子,几乎是在怒吼着:“我
不行,一点机会也没有!”
利子突如其来的愤怒让海子吃了一惊,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刚才短短的几秒种内
利子的那些想法。他甩开了利子的手,没说话,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珠子看了他一眼,
又开始脱。利子猛地推了海子一把,把他推到驾驶楼的后墙上,冲海子吼着:“你
脑子里有屎啊?万一你上不来,就全完了,你知道的,我干不了!”
海子愣了一下,利子用力的抓住他的肩膀:“你能冲出去,除了你,没人能办
到。我下,就算我上不来,我也知道家里会有人照顾的。”此刻,他的语气舒缓了
许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出这个决定,说出这样的一翻话来的。但他知道,这
不是冲动,这是目前唯一可以做的最明智的选择。
海子咬着嘴唇,盯着利子那双喜欢正面逼视危险的眼睛,他甚至能从那里看到
利子心里燃烧着的战斗的激情。
海子不再坚持,利子很快脱光了衣服,海子帮他把绳子系在腰间,从旁边的手
柜里拿出半瓶酒来,利子接过来一口气喝透了底。海子嘱咐二祥把好方向,顺手抄
起斧子,跟利子来到尾舷。
船的尾部已经秃了,后棹已经完全被浪打掉了。这也是大祥为什么会被冲进海
里的原因吧。
利子摸着船尾的舵杆下了水,他潜到了螺旋桨那摸了一下,发现问题比较严重,
它被刚才滑进海里的网缠得结结实实的。他重新浮上海面,海子把斧子递给他,他
又一次潜了下去。海子则一手抓住系在利子腰上的绳子,一手抓住后仓上的一个把
手,紧张的对海面张望着。
海面以下稍微安静一点,但海水却并不比海面的波涛安分。四周黑魆魆的,海
水不规则的翻滚着,一会儿把利子推向这边,一会儿又把他推向另一边。这无边的
黑暗象是一只巨兽把他吞进了肚子里,轰隆隆的闷雷般的涛声不间断的冲击着他的
耳膜,对于一个习惯光明和伙伴的人来说,这异样的黑暗带来的是不可战胜的孤独
与恐惧。利子试图睁开眼睛,希望能看到哪怕一丝的光亮,但他什么也看不到,海
水却趁机跟了进来,使他的眼沙沙的难受。他闭上眼睛,艰难的顺着舵杆摸到了摆
页,把腿盘在舵杆上,开始割起来。
新鱼网割起来比较吃力,利子把螺旋桨周围的一部分先割掉,然后开始割那些
缠在桨页上的,这时,一股海流猛地把他推向了船体,他伸手想抓住舵杆但没碰到,
头狠狠的撞在了船底,一时间眼前金星乱冒,他感觉到脑袋昏沉沉的,不够清醒,
他知道自己需要新鲜的空气了。
他沿着舵杆往上升想浮出水面,但这时一个巨浪将船尾高高的掀向了半空,利
子也随舵杆被带出了水面,他张开口,刚吸了半口气,船尾又重重的顿入了水下,
突然失控的利子被狠狠的撞在了螺旋桨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胸部传来,他忍
不住张嘴叫起来,一股咸咸的海水顺势涌进了他的嘴里,有一些还呛进了他的肺。
胸口的胀痛几乎让他窒息,嘴里又咸又甜,甜的是血,咸的是海水。肋骨肯定是断
了,不知道几根,反正是断了,这阵阵的刺痛不会是别的原因。而且,长时间的缺
氧也让他胸胀欲裂,下巴也是钻心的痛,不知是磕在了什么地方。
他把斧子插在腰间的绳子里,抓着舵杆,用力往上爬。
水面以上的光亮和空气让他激动的大叫了一声,海水的淹渍已经让他感觉不到
下巴的疼痛,他也看不见自己此刻的样子是多么的狰狞可怕。
下巴裂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甚至都能看到惨白的下骸骨。血从他的额头,嘴
里和下巴流出,细长的黑眼睛里透着的一股子冷酷的狠劲,因强忍胸部的疼痛而眉
头紧皱,龇牙咧嘴的表情使他本来就丑的脸更加狰狞,海子看到了利子的状况,使
劲的牵绳子想把他拉上船。
利子冲他摆摆手,大叫了声:“我没事”。深吸了一口气,又潜了下去。
胸口的剧痛一阵阵袭来,他双腿盘紧舵杆,拼命的割着螺旋桨摆页上的网。他
知道,每提前一分钟割完,他们就多一分钟的时间,脱险的机会就更大。
就剩最后一点了,胸口象是要炸了一般的疼痛,胳膊开始发软,力气也正抽丝
般的从身体里一点点的流出,这是长时间缺氧的迹象,他集中精力割下了最后一片
网,往海面上浮去。
但海似乎执意要留下他。
因为海浪把他推来推去,而他在专心的割摆,腰间的绳子不知什么时候缠上了
舵杆,也不知绕了多少圈。他努力的想把绳子从腰间解开,可根本行不通。他知道
如果他缠在了舵杆上,那么他带给船的将是另一个灾难,后果不堪设想。
利子的脑子慢慢的转着,并且愈来愈慢,象是发条快松尽的时钟,意识也开始
模糊。
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割断了腰上的绳索。
解放了,他努力的想游到海面上去,却发现四肢软软的全不听他的使唤,他下
意识的睁大眼睛,想看清四周的一切,但看到的却是一闪一闪的无数的金星。刚才
还冷冷的海水此刻变的柔和而温暖,这种温暖正在把他的意识带走,一种懒洋洋的
感觉让他觉得很惬意。胸口已经不再疼痛,他张开嘴想要呼吸,涌入嘴里的海水带
着一股子暖意,随即就变成一股暖洋洋的热流流遍全身。他感到无比的舒坦,一向
坚强无畏的利子像个布娃娃一样的瘫软温顺,浑身软软的,娇弱的依靠在海水的拥
抱里。这是一种渴望已久的真正的放松啊。
一串气泡从他的嘴里冒出往上泛去,接着他又看到另一个自己正从他的身体里
脱离,并轻飘飘地,慢慢的远离他往上飘,而他自己却在一点点往下沉。利子伸出
手,想抓住他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却象陌生人一样盯着自己,一点点的远
了,同时,一股浓浓的睡意向他袭来。
利子努力的想保持清醒,但巨大的疲惫豪不留情地把他淹没,思维已经停止,
眼皮重得象是有铅坠着,怎么努力也睁不开,他再也抵制不了睡意的诱惑,突然的,
他就睡着了,安祥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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