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叫“麻木”(1)
洗掉文身
你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我的脑子被灌了水
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 春树 · 《和全磊聊天有感》
一
这个夏天是由认识李小枪开始的。
那是一场演出的结尾处。不,还没有演完我就应该已经认识他了。我就是在那
个夏天认识他的。
那天我喝多了,蹲在铁栅栏那里吐。崔晨水跑过来帮忙,他给我买了一瓶矿泉
水,一边给我递餐巾纸一边关切地问:春无力,你没事吧?
没事。
在几乎所有的时候我都会说没事。因为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事,不知道有没有
事当然是没事。
我吐得有些神智不清,只知道崔晨水在关心着我,为我着急。看着铁栅栏前面
的铁轨,我慢慢浮起一个意味模糊的笑容。
李小枪就是在那时候走向我的。
根据我早已模糊的记忆,我记得李小枪的手里拿着一瓶啤酒(啤酒在这里单独
写出来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先是向崔晨水笑了笑,然后看了看我,对崔晨水(而
不是我)说:“她没事吧?”
由于他的眼里闪动着恰到好处的精明和猎奇的光,我并没有把他的举动理解为
关心。
接下来的时间有点像电影片段,而且是定格的那种。演出还没有结束,“乐乐
乐”酒吧的门口依然聚集着一堆闲杂人,我扶着栅栏和崔晨水的肩膀站起身,一阵
摇晃。走到“乐乐乐”门口的石头上,坐下去。身边都是不认识的人,以往要是这
样我肯定会很尴尬,但今天在酒精的滋润和鼓励下,我已感觉不出太多感觉,体会
不出更深的尴尬。
我好像还管人要了一口冰棍吃。在酒精的安慰下,我变得更大胆,敢于做一些
不喝酒时不敢做的事。有人举着冰棍站在我前方不远处的铁柱子底下聊天,我没看
清他的脸。我走过去,冲着他说道,语速尽量放慢:“给我吃一口。”他看了我一
眼,递给我。我咬下去,傻乐起来。
“干脆都给你了。”
“谢谢。”我说。
过了一会,我问崔晨水,那个人是谁。他说叫五五五,是“逆子”的主唱。北
京新朋克乐队。那天我穿一件红T 恤,左手夹烟,右手拿酒瓶,我的红T 恤在灯光
下浓得滴血。我变得更自由,在前台自由蹦跳。一切像是在梦游,我像是踩在了云
彩里,软绵绵的。就算不时有人撞我的肩膀,说我的烟烫到了他们,也没有改变我
的好心情。或者说,当大脑变得一片空白时,就顾不得什么心情不心情了。
等等,我觉得我的记忆出了问题。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崔晨水和一些朋友去
大排档吃了东西,席间李小枪并不在。但如果他不在,后来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又记得第二天我和崔晨水去了清华大学,还有演出时认识的一个外地大学生。那
个外地大学生留着短头发,小个子,眼睛大大的,像年轻的查海生。但第二天我并
没有去大学,因为那天下雨了。确切地说雨是从后半夜下起来的,越下越大。后来
就是瓢泼大雨。我们坐着的地方头顶有塑料棚子,但仍然挡不住那场雨。行了,先
不提雨了……
那天李小枪应该在场。崔晨水笑着对我说:“春无力,你知道吗?今天所有来
看演出的北京朋克都向我打听你是谁。”“不会吧?怎么了?”李小枪说:“乐乐
乐酒吧已经好久没有女孩在撞了,当时我看见你在铁栅栏那里吐,觉得你特别可爱。
当时我就在想,我一定要认识这个女孩。”
饭桌上的气氛在变化。崔晨水已经不笑了,他有些警惕地看着李小枪,别的人
(大部分是武汉来的乐手,他们有几支武汉乐队)一边吃饭一边注意我和李小枪的
动静。我没发现任何不妥,心无旁骛地和他继续聊着——聊的内容我现在已经忘了。
雨一直下。我和李小枪已经有点晕了,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不断地冲他嘻嘻地笑,
李小枪拉住我的胳膊,也在笑。我们一边笑着一边接吻,感到兴高采烈。崔晨水气
得够呛,他一直暗示我李小枪是个喜欢“戏果儿”的男孩,跟着他是极其短暂的和
没谱的。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和一个刚刚还很陌生的小孩儿表示亲昵,是一件
多么有意思的事情。这种感觉真过瘾。何况我也没想和一个人在一起那么长时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都陆续走了。也许他们有打车回家的钱。只剩下我和李
小枪两个人。
屋里已支起摊煮粥,煮馄饨,卖早点。天都亮了。我们分别要了一碗粥。“咱
们交朋友吧。”我对李小枪说。
“你还晕着呢,现在。”他清醒地说。
“也是,我现在头脑不清醒。”我抱歉地冲他笑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要不然你当我女朋友吧。”他说,然后又飞快接道,“现在我
头又晕了。”喝了半碗粥,我们相互凝视一眼:还行,现在应该成了。
我们再次拥抱了一下,确定了现在的真实性,而不仅仅是刚才酒后的冲动。李
小枪把头靠过来,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离开我,我就杀了你。”我打了一个哆
嗦,把这句话当成了一个玩笑,有点想笑。威胁别人或自己想死一定要别人知道,
在我看来都是可笑的表现。我之所以没笑,一是因为此时笑出声来太破坏气氛,有
故意搞笑解闷的嫌疑;二是李小枪的脸在那一秒钟居然十分严肃,虽然我怀疑他严
肃的来由。我随手拿起他挂在脖子上的银链,上边挂着一把刀片。“为什么挂刀片?”
我找出一个话题来问他。
“就是,我可以随时去死的意思。”
“哦。”我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但是觉得他这种“可以随时去死”的想法
不错。应该可以实施。不就是一个死嘛!而且是随时的、主动追求的,也就是说,
可以把这变成一件有意思的事。年轻人,不死还能干嘛呢?反正大家都处在没什么
理想的状态中(我还算是有点理想),闲着也是闲着。想想死亡就兴奋——是不是
特无知?
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了。我成了李小枪的女朋友,我们俩像突然成立了一个团体
似的,都在憧憬以后在一起的自由新生活。显而易见,我们都是对什么事都不在乎
的人,在一起绝对很好玩。
不能在这里再呆下去了。我们到旁边一个杂货店买了一把廉价雨伞,他骑着我
的自行车带我回家。我们住得很近,都是海淀区,我万寿路,他五棵松。一听就知
道彼此都是军队大院里长大的。路上积满了水,我在他身后打着伞,可是不管用,
雨下得那么大,什么伞都不管用了。看着他奋力地在泥水里骑车,我感到一阵新鲜
和满足。快到花园桥时我们停车到一车饭馆去接着吃饭。饭馆装修得高大明亮,我
不禁担心起吃饭的钱来。可看到李小枪的光头,我又踏实了。不是还有他在吗?有
他在我就不用担心了。吃完饭出来时,李小枪脱下脚上被雨浇得湿淋淋的鞋,光脚
走出门,一点也不管别人看他的目光。他说这是方便骑车。李小枪长得很瘦,衣服
湿淋淋地贴在身上,显得轮廓分明,看上去十分冷酷,有一点新纳粹的样子。
李小枪带我回到他的家。他家住在一幢稍显破旧的居民楼,楼对面还有几幢同
样结构的楼房。每家每户的阳台上都摆满了鸟笼、花盆、晾的衣服,五颜六色,密
密麻麻。似乎从中都能看到他们每天热火朝天、自得其乐的生活。我钻进那幢楼的
三号门,感慨道:“这儿真他妈的生活化!”“可不是嘛,”李小枪边上楼梯边说,
“都是一帮小市民,没事儿就聚在一块聊天,谁家干什么都知道,特没劲。哎,我
妈可能在家,一会儿你别忘了喊阿姨。”我们刚踏到了四层楼梯上,有一扇门就应
声而开了,一个头发灰白、身材矮小、穿一身颜色灰暗家居服的中年妇女探出头来
看着我们。“阿姨。”我喊道。
阿姨应了一声,打量了我们一下,把门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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